从表面看起来,就是个城中大户的庄子,每旬往宅子里送新鲜的鱼与肉禽。
庄子的管事是个三十余岁的妇人,她迎了出来。
见到这管事,定国公老夫人仔仔细细地打量了她好一会儿,唤了声:“阿蕊?”
“您还认得我?”管事捂住了脸,笑容憨厚,“哎呦这么个岁数还让人叫小名,真是怪难为情的。”
一句话,把所有人都逗笑了。
几夜赶路的辛劳,顷刻间散了很多。
阿蕊管事引他们进去,也慢慢说着庄子的状况。
秦鸾听她说话,渐渐的,勾画出了她的形象。
阿蕊是小名,她娘家姓安,以前稍有些祖业。
逢着战乱,那些祖产也不值什么银钱了,长辈们一年接一年的逃难。
阿蕊在襁褓中就被长辈们抱着,一路东逃,辗转多年,最后投了先帝。
乱世,人命不值钱,可人命又恰恰很值钱。
先帝有野心,需要人来实现,或是从军,或是生产,粮草不会自己冒出来,得有人种、有人护。
长辈种粮,阿蕊做家务,几个月后,她知道主公家的公主殿下操练了一支女兵。
有二十几岁的小娘子,也有她这样连十岁都没有满的小丫头。
阿蕊心动了。
那之后,除了替家里分担生计,阿蕊还成为了瑰卫里的一员。
姐姐们教她认字、算数,教她强身健体、拿起武器。
最初,长辈们并不愿意。
认字算数是好事。
自家并非一字不识,若不是这几年逃难耽搁了,阿蕊也不至于就只认得那么几十个字。
强身亦是应当,要不是阿蕊身体底子好,早几年更苦的时候,小小的女童就已经活不下来了。
他们只是不愿她投军。
可阿蕊坚持,白日操练,夜里熬着做家事,如此辛苦了一个月,长辈们也反对不下去了。
说白了,乱世里生活,活到哪儿都是命。
阿蕊做了几年的瑰卫。
直到大周初建,瑰卫散时,她是其中年纪最小的几个了。
也是因着年纪,她没有随瑰卫出城打过仗、运过粮,她们年幼的那一批,留在城里,传消息、补后需,跟着统领“内务”的房家姐姐管理库房、账册。
那位房家姐姐,就是后来的皇太子妃,林繁的亲生母亲。
那几年间,阿蕊长大了许多,也说了一门不错的亲事。
先帝建大周,瑰卫里很少的一部分转成了“平阳公主”的女官,绝大部分,没有随着去新京城,而是随家里人回到祖籍,开始了普通生活。
阿蕊也随长辈返回祖籍,尝试把安家的旧业重新做起来。
只可惜,百废待兴时,困难重重,长辈们接连过世,她连守了几年的孝,又担负着重重的家业。
男方那儿等不住,愿出礼金,解除婚约。
阿蕊亦舍不得长辈,干脆当个老姑娘,用心经营自家事。
直到庆元二年,她再次见到了瑰卫的牌子。
以前带过她的一位瑰卫姐姐,不远千里来寻她,交代了她一件很简单的事儿。
在山上,与隔壁府交界的地方,建个庄子,置安家名下。
不用讲究、奢华,只要最简单的,能养家禽就好。
也许哪一年,就会用得上。
阿蕊照做了。
而那个“哪一年”,她等了二十年。
中间甚至想过,是不是长公主都忘了曾让她起一庄子。
直至年初,那位瑰卫姐姐又来了,确定庄子状况后,说的是随时用得上。
本以为可能还会等个一两年,没想到,不过半年。
“前几个月,收了指点后,我就把庄子里的人都调去别处了,”阿蕊道,“前些天,京中道道消息传到城里,我就上山来了。”
她不清楚长公主具体要做什么,但她知道,这处庄子要派上用场了。
阿蕊在山上等了几天,等到了他们这一行人。
庄子里备了热水,各自梳洗整理后,坐下来用了顿热腾腾的饭菜。
待用过了,便说正事。
阿蕊看着驿官向西,便也向西派了个商队。
“祁阳那儿,查得最紧,”阿蕊道,“我们手续齐全的商队,都饱受盘查。”
平阳长公主颔首:“意料之中。”
“您让大部分人留在庄子里,只几人继续西去,这是个好主意,”阿蕊想了想,道,“人选尽快定下来,我好准备文引。”
文引都有固定的格式,上头需得写上年纪,大致体貌。
虽是官府衙门出具的东西,但要作假,在有些本事的人手里,也不是不可能的事儿。
“我倒是很想一块去,只是我这张脸,进了祁阳,编什么都不好使,”平阳长公主哼笑了声,凤眼飞扬,侧过头去永宁侯夫人,“不知道侯夫人还记不记得长兴六年的事儿?”


第280章 旧年兄妹
永宁侯夫人的眼神,倏地暗了暗。
秦鸾看在眼中,就知那年事情,祖母一定还记得,只是她不愿意提、也不愿意想。
在坐的人里,也只有二叔父垂下了头,整个人恹恹的。
侯夫人叹了一声:“记得的。”
前朝的乱象,该从什么时候算起,各有各的说法。
皇室男丁不兴,也活不长。
小小年纪龙袍加身,没坐一两年皇帝就夭折了。
子嗣么,当然不可能有,只得让弟弟继位。
几次重复下来,弟弟不够用了,无奈去族中抱养一年幼孩子,让他当皇帝。
如此一来,公主、长公主们很多,驸马不缺出身高贵又强势的,渐渐的,争权夺利、各自划地盘,把前朝终是拖向了割据的局面。
长兴帝,算是那群小皇帝里活得长些的。
可又有什么用呢?
他只是个傀儡。
再者,大势已去,连他那群姐夫、姑父都控制不住天下大乱,只想从中谋些好处了,他这个皇帝,还不如不是个皇帝。
长兴三年,赵挥揭竿起义,不久后,秦胤举兵追随。
各地豪强纷纷起,迅速抢占城池,发展壮大。
有结盟,有死敌。
以有盟友反叛。
长兴六年,赵挥带兵出征时,驻地城池被盟友拔刀相向,偷袭。
侯夫人算是骁勇善战的,扛起了指挥大旗,与留守的兵士、有武艺傍身的妇人一起,阻拦他们。
只是,盟友在城中露出獠牙,让他们这些留守的妇孺老弱,连城墙的护卫都失去了,只能尽量拖延时间,让无力反抗的人先走。
直到精疲力尽,她才逃出城池。
那些人只要城,只要钱,并没有对逃走的人赶尽杀绝,给了他们一点喘息的机会。
可是,还有很多很多没有逃出来的人。
侯夫人失去了两个儿子。
她真正的长子与次子,为了保护年幼的秦威与秦治,死在了城里。
小小的秦威连滚带爬背着幼弟出城,见到母亲时,两个孩子已经连哭都不会哭了。
不止是秦家,主公赵家的那一双儿女,也不知所踪。
没有办法回城找人,侯夫人只能忍着丧子之痛,与其他还有余力的人一起,把逃出来的人带往边上镇子。
很快,他们等到了回救的兵力。
只是那座驻地城池,易守难攻。
主力大军还在前方征战,无法撤回来,只靠回救的这些兵,根本无力攻克高高的城墙,只能随援军离开这儿,去其他赵家占据的城池里。
两月后,他们打赢了那场仗。
主公好像也接受了失去儿女的悲痛,重振旗鼓,统领大军准备打回去。
大军逼近城池。
天将明未明时,营帐的前方远处,出现了两个孩童身影。
塔上瞭望的兵士盯了他们一会儿,不敢确认,把秦胤也请了上来。
眼神如鹰的秦胤,都怔怔看了好久。
他认出来了,又不敢认。
那两孩子,哪里像主公家的公子与公主?
泥里打滚的乞儿都比他们两个干净。
那对孩童,正是年幼的赵临与赵瑰。
赵挥闻讯,顾不上穿鞋披衣,散着长发就冲了出去,抱着孩子嚎啕大哭。
赵临和赵瑰也哭。
赵瑰哭累了,被侯夫人抱回去,替她梳洗整理,填了肚子,沉沉睡去。
赵临哭完了,就得意起来了。
那日事出,赵临想带赵瑰出城,可惜两个孩子跑错了路,险些撞到叛军脸上,不得已躲进了边上的民居。
等那队叛军过去,他们再出来时,已经迟了。
逃出城无望,赵临从民居里翻了破旧的孩童衣裳出来,给自己和妹妹换上,又把脸涂得脏兮兮的。
等叛军关上城门,清点城内人数时,他和赵瑰就站在人群里。
叛军将兵,来不及走的百姓,没有一个认识他们兄妹的,只把他们当成普通小子。
夏天炎热,城里的尸首需要清理,免得沾惹疫病。
叛军们懒得动手,就扔给活下来的百姓。
赵临给他们当苦力。
年纪虽小,但肯干活,也不喊苦,只求换一点粮食填肚子。
有人可怜两个小孩儿,舍一点口粮给他们,反正人小胃口也小,吃不了几口。
七岁的赵临就靠着那点儿孩童力气,养活了自己和妹妹,也在等父亲的消息。
他知道父亲打了胜仗。
他知道父亲要回来收复城池了。
他却突然听说,叛军里有人怀疑赵挥的一双儿女还留在城中。
在叛军大肆搜查之前,赵临趁着夜色,从城墙脚下的一个只够小孩儿钻出去的狗洞爬出了城,和赵瑰一起躲进了林子里。
等了好几天,喝水解渴,果子果腹。
有一夜遇上到河边饮水的大虫,得亏赵临爬树厉害,背着赵瑰一直爬到树顶。
大虫兴致缺缺,喝了水,看了他们一刻钟,也就走了。
而后,他们等到了大军驻扎。
高高飘扬的旗帜上,写着“赵”字。
他们找着家了。
回忆起当年情景,长公主的眼眶亦有些红。
她彼时虽年幼,但那些艰难的记忆却都深深地刻在了她的脑海里。
她依旧记得,兄长当时有多么的骄傲。
骄傲他护住了她。
明明,不管她这么个拖累,以兄长的本事,当天就能逃出城,与其他人一起撤离。
没有救出她,也不是什么可以被人指责的事。
可兄长把她背在了肩上,抗在了心里。
她吃不饱,他更饿。
兄长从来没有哪怕一丁点不管她的念头,直到把她带回亲人面前。
边上,永宁侯夫人平复着自己的心境。
她知道长公主提旧事的原因。
想走出祁阳府,他们这些老面孔几乎可以说,没有机会。
能试一试的,只有新面孔。
一如当年他们兄妹能在城里活下来,而没有被抓住做人质,因为谁也不认得他们。
“城里贴画像了吗?”侯夫人问阿蕊。
阿蕊摇头:“还没有画像。”
“二郎媳妇、阿沣、阿鸾,”侯夫人点了点,“他们在祁阳,都是生面孔。”
秦鸳一听,急急道:“我呢我呢?也没人认得我!”
季氏闻言,瞪了女儿一眼。
她已把送遗诏看作自己的使命,大公子武艺出色,大姑娘道法高深,都是有能力之人。
阿鸳呢?
校场上切磋,阿鸳确实不输同龄人,同龄男子都是她的手下败将。
可他们要面对的不是校场,是搏命,一个打十个的时候,阿鸳能做什么?
她连吹牛讨符,都只敢吹“一个打五”。
出息!


第281章 身份
秦鸳看到了母亲的反对,而后,她只能眼巴巴看向祖母。
这事儿,祖母说的才算。
如果祖母答应,母亲说什么都不好使。
“你就别想了。”永宁侯夫人道。
秦鸳毛遂自荐失败,也不可能胡搅蛮缠,只是叹了声,遗憾极了。
永宁侯夫人继续与长公主说:“就他们三人吧。”
长公主颔首,看向阿蕊。
“身高得如实记,”阿蕊道,“模样要不要稍改一改?”
长公主道:“你看着来。”
阿蕊又道:“旁的都好办,只这籍贯出身……”
肯定不能是京城人士,可若是附近镇子乡里的,这三位恐怕连方言都听不懂,更别说开口讲了。
籍贯与口音对不上,过关卡时,一看就能看出不对劲来。
倒不是说能发现他们就是衙门里要找的人,而是,十之八九犯了些大小事。
要不然,伪造文引多什么?
伪造就是罪了,足够把人扣了。
等进了衙门里头,真实身份迟早会曝光。
“我娘家巢县的,方言很多年没说了。”季氏道。
离家多年,听是不成问题,但开口时,口音难免有些不地道。
她这还算好些的,大公子自小京里长大,开口就是京城口音。
大姑娘嘛……
季氏看向秦鸾。
秦鸾笑着道:“我会祁阳话。”
所有人皆是一愣。
“观中的师姐妹们,天南海北都有,”秦鸾解释道,“以前,她们总拿各自的方言逗我玩,我听着有趣,学了些。”
这一句话,她又用祁阳口音讲了一遍。
长公主轻声与林芷道:“听着是有太后年轻时讲话的意思了。”
出身祁阳的颜氏,在最初嫁给先帝做填房时,说话还有极重的口音。
这在当时,并不稀奇。
乱世谋生,有人死守着祖业不肯离开,有人携家带口、逃出几百上千里。
在相对安定些的大城池中,有着从四面八方涌来的穷苦百姓,投军的壮士更是一人一乡音。
等到大周建立,颜氏成了皇后,她的口音才算改了个彻底。
林芷回忆着,点了点头:“我听着也是,就是不知道……”
同一种方言,外地人和本地人听着,就是两码子事。
阿蕊管事想了想,道:“祁阳府下辖的逵县,与我们府挺近,口音相差不大,便是有些不同,十里不同风,他们祁阳人听着没有那么地道,也不离奇。”
秦鸾笑道:“大哥就不开口吧。”
商量好了身份,阿蕊去准备文引。
永宁侯夫人催三人赶紧去休息休息,等安排妥当了才好启程。
而后,她又对秦鸳道:“你着急什么?这么多人留在庄子上,又不是以后不走了。有的是你发挥的时候。”
秦鸳眼睛一亮,顿时来劲儿了。
阿蕊做了这么久的当家,行事迅速。
一辆破马车,一个身份真实的当地车把式。
一位巢县嫁过来的后娘,与一双继子女。
继子重病,歪歪斜斜,连话都不会说了,乡下大夫说就十天半个月的事儿。
男人在飞门关当兵,这半年里断了音讯,有传言说前阵子打仗死了。
族里要把他们赶出去,吃绝户。
没办法,靠着扣扣搜搜藏下来的私房钱,后娘请了个好心了个好心的车把式,要带着儿女去边关。
男人活着当然最好,男人要真战死了,好歹去讨抚恤银钱,不然全落在族老手里。
族老巴不得他们都走,死在外头不回去,二话不说开了文引。
阿蕊还找了几套满是补丁的衣裳来。
季氏把遗诏从自己身上解下来,作村妇打扮。
而这遗诏,捆到秦沣的背上。
秦沣是一个病人,只用躺着。
秦鸾烧了一张符纸,碗里注水后递给秦沣。
秦沣二话不说,仰头喝了个干净。
符水顺着喉咙下去,顷刻间,他觉得自己连耳朵根都烫了起来。
对着镜子一照,整张脸红得吓人。
甚至,侯夫人来看他时,都被吓了一跳。
“真没事?”她问。
秦沣摇了摇头:“除了烫,没有别的感觉。”
胳膊还是胳膊,腿也还是腿,丹田里的气息绵长,真动起手来,也没有任何问题。
除了烫一些。
永宁侯夫人这才放下心来。
装病嘛,自然是要越像越好。
秦沣上了马车,里头垫了稻草,上头铺了层碎布。
遗诏在他的背上,压在身上,虽稻草碎布缓一缓,却还是有些硌得慌。
他不自在地挪了挪。
季氏正要上车,见他动作,当即明白过来。
“硌吧?”季氏道,“我也嫌它硌,硌了我那么些天,浑身都不舒服。”
可是,刚才真取下来了,不再由她收着了,她依旧不舒服。
那感觉,空落落的。
转过头去,季氏冲秦治微微颔首。
她也不知道交代他什么。
真絮絮叨叨的,是能说不少,可那些话吧,季氏知道,她即便不说,秦治都明白,且都会做。
照顾阿鸳与阿渺,听侯夫人的安排……
夫妻之间,一切尽在不言中。
秦鸾也上了车,缩着身子坐在秦沣身边。
兄妹两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倏地,秦鸾笑出了声。
秦沣也忍不住笑了。
他不知道妹妹为什么发笑,但是他自己,是被这怪异的身份给逗笑了。
他自小习武,受伤是家常便饭,生病却很少。
秦鸾则反过来,尤其是母亲去世后,她体弱多病,甚至高烧不退,太医们束手无策。
秦沣还记得,他曾偷偷去看望妹妹。
甩掉跟班,躲过嬷嬷们,千难万险,十次里才能成功一次。
他就趴在妹妹的病床前,一瞬不瞬看她。
最多不用一刻钟,他就会被发现,被提到祖母跟前罚站。
幼年记忆涌入脑海里,让他越想越好笑。
一晃这么多年了,这一次,是他躺在这里一动不动,阿鸾在边上看着他了。
虽然,他的病是假的,但他要演得真一些。
等他们都坐稳后,车把式驱马前行。
车厢吱呀吱呀地响,好像很快就要散架一般。
马车下了山,行至官道上。
路边,安家做生意的马队也短暂休整完毕,一行人启程,走在了这破马车的前头。


第282章 对不起
山上的庄子关上了门。
永宁侯夫人与平阳长公主坐在主厅里,低声商量事情。
送遗诏的要事落在了秦鸾等三人身上,但他们暂时留在庄子里的人,也不是只静静等待。
他们要做其他的准备与安排。
尽量地,给在飞门关的人,给在路上的人,更多支持。
秦鸳参与不进去,蹲在院子里,一脸凝重。
秦渺走过来,也在她身边蹲下了身。
“只三个人,要不要紧?”秦渺道。
秦鸳支着腮帮子,睨了弟弟一眼。
姐弟心有灵犀?
她也正在琢磨呢。
秦渺继续道:“大姐没带钱儿,大哥没带阿青。大姐打不了架,大哥装病,可看起来太吓人了,真不会影响身手吗?”
秦鸳的眼睛眨了眨。
秦渺又道:“那车把式不晓得功夫怎么样?能不能像老章那么厉害?”
秦鸳的眼睛亮了,想要好好与弟弟说道说道。
“你是不是就在想这些?我猜得没错吧?”秦渺问,“要我说,你怎么琢磨都没用。真被看穿了身份,身手再好也抵挡不了人多,不如盼着官兵都是眼瞎的,文引上写什么就信什么。”
什么心有灵犀,分明是看她笑话。
这臭弟弟,迟早狠揍一顿!
秦鸳站起身,不与弟弟论长短,摆开身架,练习拳法。
秦渺没有动,依旧蹲在地上。
他其实很担心,心神不宁。
以前,他总觉得,年纪小,好处很多。
小儿子、幺孙儿,搁在谁家都是捧在手心里的,天生就占便宜。
自家也是。
祖父夸他机灵,祖母赞他嘴甜。
二姐成天喊着揍他,也没真舍得把他揍趴下。
大哥就更不用说了,什么事儿都护着他。
可是,直到今日,秦渺才发现,年幼真不是什么好事。
长得不高,力气也就那样,同龄人里佼佼,但面对“大人”时,他那点儿小孩儿能耐,又能算得了什么?
如果他能再长大些,与大哥一般年纪,那他就能请缨一块去。
可以保护母亲。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只有担忧的份。
正想着,忽然,后头厨房方向传来了一声尖锐的鸡叫。
秦鸳看向秦渺。
秦渺爬起身来,拔腿往厨房跑去。
那儿正在宰鸡。
庄子里养了很多家禽,又养了鱼。
这么多人住下来,阿蕊管事就吩咐厨房做些好菜。
见两姐弟过去,厨子还乐呵呵笑:“这有啥好看的,站远些,别溅着血。”
他们当然不怕血,也看过很多次杀鸡杀鸭。
真要说这事儿有多新鲜,那不可能。
只不过是,心里压着事儿,左右不是个滋味,与其憋在那儿胡思乱想,倒不如看厨子杀鸡。
一刀割破喉咙,鸡血流出来,滴落到底下备着的小碗里。
巧玉来厨房取些热水备茶,见两人站在这儿,行了个礼。
秦鸳随口问道:“你会杀鸡吗?”
巧玉被问得一愣。
秦渺亦是瞪着眼睛看秦鸳。
秦鸳摸了摸鼻尖。
不是好奇,她真就是随口问的。
问完了才想起来,这位国公府老夫人身边的姑娘,名义上是丫鬟,其实是老夫人亲生的女儿。
她这么问人家,显然很不合适。
巧玉老实答道:“不会。”
“我瞎问的,”秦鸳忙道,“不会也正常,我也不会。”
巧玉笑了起来。
她知道秦鸳没有别的意思,但她也知道,其实不算正常。
侯府姑娘不会,这不稀奇,可她出身市井……
此刻想象,市井老百姓家的姑娘们该会的东西,她其实懂得很少。
她从没有上过灶,一年里难得动手洗两次衣裳,左邻右舍家同龄、甚至比她还小一些的女孩儿在干活补贴家用一类的时候,她在念书。
祖母教她认字、做些女红,做镖师的父亲在家时,会教她学最简单的拳脚功夫。
母亲常说,父亲跑镖赚的银子比别人多,自家宽裕些,可以请个老妈子帮佣,不需要女儿做辛苦事。
她在一个相对宽裕的人家长大,也被别的女孩儿羡慕不已。
后来,能被介绍到老夫人跟前做事,也是因着她念过书。
巧玉从未想过,这样有什么不对劲的。
直到这次出京。
一点一滴的不对劲,汇在一起。
眼前又是一样。
她幼时,当真没有干过一点儿粗活。
巧玉回到了屋里。
这庄子外头看着朴素,也不大,其实里头厢房不少。
老夫人坐在窗边,用帕子小心翼翼地擦拭着带出来的那把琴。
巧玉与她倒了水。
老夫人接了茶盏过去,小小抿了一口。
而后,她深深地看了巧玉一眼。
“我一直在想,要怎么和你说。”老夫人忽然开了口。
巧玉的心咯噔一下。
这一路上,她有很多话想问,一直告诉自己时机不合适。
现在,老夫人主动要说了,她却不知道为什么,有些不敢听。
“我、奴婢……”巧玉咬了下唇,“您能跟奴婢多说一些瑰卫的故事吗?奴婢都没有怎么听过……”
瑰卫这词,在京里时,她只偶尔听过一两次。
老夫人不细说,她也不可能多问。
直到出京后,她才慢慢懂了这词背后的意思。
尤其是阿蕊管事说的那些。
“瑰卫的事儿,一定会慢慢地都说给你听,”老夫人笑了笑,示意她在身边坐下,“只是,在那之前,我要与你说些别的。”
巧玉顺从地坐下来,只是肩膀不由自主地绷紧了。
握住巧玉的手,老夫人认真地看着女儿:“对不起。”
巧玉怔住了。
“我必须向你说很多声对不起,”老夫人的声音哑了哑,“很多很多声……”
如何告诉两个孩子他们真正的身份,老夫人想了很多回。
没想到的是,念之早就发现端倪,甚至自己弄清楚了身份。
她向念之道了歉。
现在,她也得向巧玉道歉。
虽然说,道歉改变不了任何过去,这二十多年来的一切都已经是定局了,但是,这是态度。
是二十年后,她必须要恳切地,由衷去做的事。
“为什么……”巧玉喃喃着。
而后,她听到了老夫人的答案。
“因为你是我的亲生女儿,为了保护念之的性命,他成了我与你父亲的儿子,而你却不在我们身边长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