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9章 剑走偏锋
午后,黄太师到了御书房。
徐公公请了他进去。
黄太师呈给皇上的,是两封折子。
一封是兵部后续调度的草案,一封是玉沙口大捷、各处论功行赏的安排。
平心而论,今儿来御前就是触霉头,黄太师心知肚明,早上才会话赶话的被范太保刺两句。
依着黄太师的性子,明知倒霉,定不会上,改作明日还好些。
偏军情压在心头,老太师斟酌来斟酌去,不愿意耽搁,那就,自己来触霉头吧。
只要周旋得当,顶多被皇上训几句,也正好借机摸一摸皇上的底。
不弄清楚皇上那莫名情绪的原因,往后就不是触霉头这么简单的事儿了。
果不其然,两封折子,皇上的面色越来越沉。
没有提赏赐之事,皇上只说那草案。
“兵部想要乘胜追击,爱卿把这折子送上来,也和他们一个想法?”皇上问道。
“不想,”黄太师剑走偏锋,反倒让皇上愣住了,“老臣其实是盼着收兵的。”
皇上眯了眯眼。
这折子看得他憋了一胸口的气,正想宣泄,没想到,黄太师在他面前堆了团棉花。
打也不是、不打也不是。
皇上只能忍着脾气,示意黄太师说下去。
“西凉大败,南蜀定会缩回去,”黄太师缓缓道,“石魏死了,苏置是败将,西凉之后由谁领兵,都能让他们吵上三五月的,更何况,西凉伤了元气,几年内别想卷土重来了。
有这个前提,只要我们不出兵,那和谁都打不起来。
永宁侯班师回朝,老臣那孙儿也能回京来,不瞒皇上您说,他去边关是忠勇,老臣很支持,但老臣也是位祖父,舍不得幺孙。
打仗,万一出个什么状况,老臣白发人送黑发人,那……
老臣有些时日睡不好觉了!
现在危机解除,他也登上军报、立了功劳,等回京了,老臣也放心了。
于大周、于他自己,于老臣,都是好事。”
皇上看了眼黄太师,是了,精神头是没那么好,没睡踏实闹的。
有理有据又有心的话,让皇上放松了些,他道:“爱卿既不想再战,怎么还帮兵部送着折子?”
“老臣没脸,”黄太师轻咳了声,“因为舍不得孙子,所以想收兵,不想再打了,这种话,老臣能厚着脸皮跟皇上掏心掏肺说实在话,在其他官员跟前,真没脸说。”
皇上哼笑出声。
这黄太师,还挺实在。
比那之乎者也一堆、大道理一堆、自己当圣人还要把所有人变成圣人的徐老头,识趣多了。
皇上的所有反应,黄太师看在眼中。
见皇上放松了不少,老太师道:“原还说着继续征兵,被老臣给拦了,既然南蜀的墙头草不会加入战局,兵力的压力就小了很多。”
“是这个道理。”皇上道。
“但是,向飞门关多补给粮草军需,”黄太师笑容讪讪,“老臣不好拦,就刚说的,没脸拦。”
皇上沉思了一阵,问:“那依爱卿的想法,如何才能收兵?”
黄太师的呼吸,微微一紧。
是的,这就是皇上的真实想法。
玉沙口大捷,让皇上不安、动摇,该乘胜追击的局面,皇上想要的是收兵。
如果说,他黄晔是“因为”担心孙儿、见好就好,那皇上的缘由又在哪里?
皇上念过兵书,长在乱世,他并不是对战场局势全然不懂的外行人。
换个说法,论带兵打仗,不是皇上长项。
可纸上谈兵,皇上还是能谈出些子丑寅卯来的。
为何不选择追击?
为何想收回来?
为何会怕?
而且,皇上的怕,显然是“没脸”的,比他舍不得孙子更脸面无光。
若不然,即便不在殿上与文武百官说明,也该与他这样的近臣,说一说道理。
真有些状况,他和范太保,能不替皇上考量吗?
多少也要替皇上保一保面子。
皇帝的面子,就是朝廷的面子。
除非,这面子根本保不住。
皇上不肯说内情,也不肯主动说退兵,而是要以他黄晔的想法来商讨收兵……
收兵的责任,全在他黄某人脑袋上了!
退一步说,身为三公,替皇上干些脏活儿,这没什么;被不明内里的官员、百姓骂一通,也没什么。
他不怕背骂名。
但是,得让他背得明明白白。
很显然,皇上不想给他一个明白。
黄太师垂眼,一副思考模样,半晌,道:“很难,而且,收兵出于老臣的私心,于公,不能收兵。”
这个答案,皇上并不满意。
黄太师只当不知道,继续道:“刚取得一场大捷,西凉兵败,继续西进,十之八九能取得胜果,此刻若要求收兵,无论是前线还是京中,在朝在野,都伤士气。
南蜀只是继续观望,并非无力兴兵,一旦他们发现我们大军士气不振,老侯爷又离开飞门关返京,未必不会生事。
老臣犹豫再三,想到的也不过是,不西进、多观察,让永宁侯在边关再留些时日,稳住状况。
就算这样,士气与军心,多多少少,都会损失。
实在没有两全其美之策。”
“没有其他主意了?”皇上问。
黄太师心念一动,试着道:“让永宁侯继续压阵,调其他人回来呢?皇上,老夫很想让骑兵队回来,就是缺个由头……”
话一出口,黄太师敏锐地注意到,皇上的眉头微微一跳。
抓到了!
不西进,只维持稳定,皇上意兴阑珊。
维持稳定的同时,调骑兵回来,皇上心思动了。
这说明,皇上在乎的,不是打不打,而是骑兵留不留。
骑兵上下那些人,皇上能叫得出名字的,就黄逸与林小子了。
为了黄逸?
黄太师的脸皮没有这么厚。
为了林小子……
林翰、林宣对大周有功,因此舍不得林家独苗苗在边关出事?
不,不完全是。
若不然,不西进、多观察就是了。
皇上更不需要不安、动摇……
除非……
一个念头,从黄太师脑海里一闪而过。
几乎是本能的,他觉得那念头危险极了,起码,不该是他现在去仔细琢磨的。
黄太师死死按住想要思考的心,与皇上道:“那请功折子,您看如何安排?”
话音落下,老太师就看到,皇上的眼中划过了不耐烦。


第220章 母子
御书房里,有片刻静默。
皇上揉了揉眉心。
他很清楚,在谈及赏赐时,他不应该如此应对。
不管内心如何想,起码明面上,他要积极些,表现出对大捷的喜悦与振奋来。
道理是这么个道理,可做起来……
他的五脏六腑,都在叫嚣着“排斥”。
勉强打起几分精神,皇上道:“赏自是要赏,等他们回京后,亲自领赏。”
黄太师并不赞同。
班师回朝后的论功行赏,与眼下对秦家、林家的家眷的赏赐,是两回事。
毫不冲突。
国库里不缺银子不缺物。
总不至于是舍不得给吧?
说穿了,不愿意。
至于皇上的“不愿意”的理由,正是黄太师如此不能、也不适合想的内容。
黄太师想再劝一劝,见皇上不住按压眉心,一副精神不济的样子,不得已,作罢了。
等黄太师离开,皇上放下了揉按的手。
他的精神没有那么差,但眉宇间的郁气依旧浓烈。
不管怎么说,得让林繁离开飞门关。
另一厢,黄太师回到千步廊。
范太保睨了他一眼,心中颇为讶异。
虽说弄不懂皇上的真实想法,此去触霉头是触霉头,但是,不至于会毫无收获。
尤其是黄太师这么个熟悉皇上的人精,劝一劝、哄一哄,这些本事还是极高的,军情调度上谈不拢,定了赏赐还能有困难?
可观黄太师神色,十之八九,赏赐都没谈好。
这可真是……
范太保越琢磨越不对劲,打发了其他人,暗悄悄问:“国库空了?”
“什么?”黄太师被他吓了一跳。
国库发生了他不知道的状况?
两人眼瞪眼,才反应过来,最后双双叹气。
国库没空,皇上这是在“小气”个什么劲儿!
黄太师清了清嗓子,多少为皇上找补一句:“皇上精神欠妥,我就没有多说。”
范太保笑了笑,话题就此带过,互相留個颜面。
毕竟,递上去的折子里清清楚楚,每个章程都写明白了,他们两人也过目、确定没有问题,皇上有精神没精神,都只是点个头的事儿,连脑子都不用动。
临到晚膳时,慈宁宫请了皇上过去。
淑妃正陪伴皇太后诵经,起身与皇上请了安,知他们母子有话要说,识趣地退了出去。
“让她在偏殿候着,等下陪哀家用膳,别回去,”皇太后交代了夏嬷嬷,才看向皇上,淡淡道,“淑妃懂事。”
就是太懂事了些。
只晓得在慈宁宫伺候,却不懂讨皇上欢心。
前阵子在她的叮嘱之下,淑妃总算开了窍,晓得给顺妃使绊子,却也只绊了一下。
倒是叫皇太后瞧着着急。
毕竟,比起先帝定下来的皇后、皇上素来中意的顺妃,在皇太后眼里,还是淑妃最合眼缘。
皇上落座,道:“她懂事,您才一直宠着她。”
“边关大捷,哀家瞧着皇上不太高兴?”皇太后也坐下来,道。
“朕该高兴吗?”皇上反问。
皇太后的眉头倏地皱了起来。
她很清楚皇上指的是什么。
“哀家知道你心里不痛快,哀家也一样,一想到念之十有八九就是那个孩子,哀家如坐针毡,”皇太后沉下了脸,“可是,皇上你不要忘了,打了胜仗的是大周,化解危机的是大周,官员百姓谁都不知道那些内情,他们看到的是,一场大捷在前,大周的皇帝不高兴!”3
“朕……”
皇上想说什么,被皇太后直直打断了。
“赏赐呢?哀家等到现在,都没见到赏赐出宫!”皇太后道,“定国公府、永宁侯府、安北侯府、冯将军府上,按道理上午就该去了,直到此刻,什么都没有。
这不合理!
皇上,你总说你不是二十年前那个初登皇位的小皇帝了,你掌大周掌了二十多年了。
今儿这事,换作二十年前,你早就办妥了!
这二十年过了,伱的城府修到哪儿去了呢?”
皇上蹭得站了起来,涨得通红的脸,瞪着眼睛看皇太后。
这些话,跟刀子一样割在了他的心上。
是的,他曾经做的很出色。
徐太傅说他什么,他都听着;秦胤在御书房里直来直去,他也忍了;臣子们提些他不愿的政见,能凑合的他都凑合了……
可那些不满意、不舒坦,一直累积在他心里。
他彼时不得已接受的,现在还要继续接受?
“你是觉得,你的江山太稳当了?”皇太后咬着牙,质问道。
“稳吗?”皇上反问,“您看看边关,您还觉得稳吗?”
皇太后起身,上前一步,抬着头看皇上。
她想说,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当年她怀疑林繁出身,皇上不以为然。
那时林宣还在,皇太后再生疑惑也不会去动林繁,林繁是林宣为大周效力的那把锁。
后来,林宣病故,皇太后没有选择下手。
无端端动忠诚之后,对皇权不利,已经失去林宣抚养的林繁,即便长大了,也很难产生威胁。
皇太后最不满的是皇上让林繁去了赤衣卫。
当个御前侍卫,不会有多少出息,但进赤衣卫,这小子就如鱼得水了。
一旦崭露头角,再想断根,谈何容易。
更别说远赴边关了。
皇太后深吸一口气,把这些话都咽了下去。
眼下就事论事,翻旧账只会激化矛盾,毫无益处,毕竟,事已至此,宣泄一顿脾气,能改变任何吗?
“不稳,所以不能自暴自弃,”皇太后忍住脾气,劝道,“先把赏赐送出去,军情上,与其收兵,不如让他们继续西进,你视他们为眼中钉,西凉更是,你动不了他们,让西凉动手。”2
“西凉人又……”皇上起了个头,一个念头划过心田,没有继续说下去。
是了,他原先想要的结果就是打退西凉人后,让秦胤和林繁都回不来……
一场大捷,让他连自己的本意都忘了。
真班师回朝,还有什么理由斩草除根呢?
“朕会想一想。”皇上道。
说完,母子之间,再无他话。
皇上无意陪皇太后用膳,转身离开。
皇太后送走儿子,转眼见到被夏嬷嬷请进来的淑妃,冲她招了招手。


第221章 必反
淑妃乖巧地,扶着皇太后坐下。
皇太后笑容温和,问道:“怎么亦步亦趋起来了?”
淑妃垂着眼,答道:“您与皇上说事,说得不痛快吧?”
“哀家还当自己掩饰了呢,”皇太后并不介意被淑妃看出来,道,“哀家与皇上说赏赐的事儿,拖拖拉拉的,是了,哀家想给永宁侯府大丫头再添些赏,你上回见过她,你替哀家琢磨琢磨。”
淑妃想了想,道:“您这真把我难住了,她们修道之人,衣装朴素,不似我这俗人,就喜欢金银珠宝,什么华美就往头上戴什么。”
皇太后忍俊不禁。
“喜欢金银也没什么不好,”皇太后拍了拍淑妃的手,“与你说说话,哀家心里舒坦些了。皇上身边就缺个知理的,整日听那国师胡言乱语……”
淑妃抿了下唇。
先前在偏殿等候,此厢动静自然是听不见的。
可她陪了皇太后一下午,这老太婆在惦记些什么,淑妃看在眼里,对母子争吵的内容,多少可猜得一二。
说起来,上一次她见秦鸾时,还不知晓内情。
她只知道,长公主安排她进宫,是为了让她接近皇上、接近皇太后,至于接近后该做些什么,从未交代。
直到不久前,这个答案才摆在了她的面前。
长公主做的所有,都是为了嫡亲的侄儿。
她是其中的一条路。
能做什么,做多少,全看她自己。
哪怕什么都做不了,起码,她不会背叛。
淑妃自是忠诚。
她的命,是瑰卫救下来的,她的所有一切,是长公主给的。
她不确定自己在这个局中能发挥多少作用,但她会尽心尽力。
“娘娘,”淑妃回握住皇太后的手,“我还在家里时候,曾与我父亲怄气,我有一旬没有理他,他也不理我,两个人憋着,后来我母亲看不过去,说我们父女是一个脾气,说我既有这么多想法,做什么憋着,不如一股儿全说了,了不起打一架。我一个小丫头,身板没劲儿,我父亲读书人,更不好意思打女儿,动起手来,谁也打不痛谁,事情就过去了。”
皇太后听得直乐:“你那时才几岁?哀家可不听你的。”
淑妃莞尔:“我可没有怂恿您与皇上打架呢。
我只是想说,母子哪有隔夜仇,您提醒皇上,一遍不成那就两遍。
皇上一时拧着了,慢慢说,总能体会您的苦心。
您不说,光让别人说,皇上就听别人的去了。”
皇太后轻笑了声。
她说了很多遍了,前些年,皇上多少还听,近两年,听进去得越来越少,母子矛盾越来越多。
说得她都心寒了。
可是,淑妃讲的也有道理。
徐太傅已经闭门不出了,范太保和黄太师看得在深远,脾气也没有徐太傅硬,很多话亦是斟酌再斟酌。
若她这个母亲,都不再时时提点皇上,那……
淑妃见皇太后思索起来,便不再出声。
她不傻。
大骂国师,或者哀叹皇上对皇太后不敬重、不孝顺,初初听来,许是顺耳,但只要皇太后回过神来,就会无比反感。
没有一个母亲,能听别人说她儿子的不是。
当娘的可以指责儿子,别人说一句都不行。
至于激化、挑拨母子矛盾的,更是“恶毒心肠”。
淑妃但凡露那么一点儿心思,她这十几年在皇太后身上花的心思,全部付之东流。
她得替皇上说好话,得让皇太后有信心。
皇太后对儿子越不放弃,越要插手,那位已过而立之年的儿子,越会反抗。
这是她眼下,能做到的事情。
而皇上那儿……
她要再仔细琢磨琢磨。
宫门关闭之前,御书房里总算出了消息,往各府的赏赐,明日一早照着折子上的办。
黄太师彼时已经回府,闻讯,略松了一口气。
还行。
不管皇上怎么想的,事儿还是办了。
因着黄逸在战事上做了些贡献,太师府今儿上下欢腾。
黄太师多饮了两杯,带着酒劲在园子里走动了会儿,人乏,早早歇了。
身体歇息了,那脑子却没有停下来,模模糊糊、时断时续,先前那些来不及细想的事儿,慢慢悠悠在里头晃荡。
晃来晃去,晃到了一个点……
黄太师倏地睁开眼睛,愕然坐了起来。
边上,太师夫人刚刚入眠,被他这动静唬了一跳。
“做什么?”她道,“知不知道多少岁数了,怎么还一惊一乍?”
黄太师胡乱在她的被褥上拍了两下,道:“无事、无事。”
再躺下时,他了无睡意。
身边,老妻入睡了,呼吸沉沉。
黄太师不敢辗转反侧,又无法睡去,只能瞪着眼睛到天亮。
等熬到了时辰,起身上朝,他精神不佳,思路却比任何都是都清明。
他想到了一种可能。
唯有如此,才能解释皇上的反应。
也唯有如此,才能把所有事情都串起来。
轿子出府,一路往皇城去。
经过定国公府外头时,黄太师撩开帘子,看了眼上头匾额。
林宣啊林宣。
真不愧是天纵之资。
一盘棋,下了二十多年。
若非他病故,这盘棋的走势,会比现在更尖锐吧?
而他黄晔,在其中扮演了什么角色呢?
林宣的棋局上,他的定位已无从考究,但在林繁的棋盘上,他是被算计的那个。
黄太师苦笑着摇了摇头。
什么奸细,什么后继无人,什么再不操练就迟了……
林繁和永宁侯,摆了他一道。
那两人也不知道如何得知了他在西凉有些办法,才先后说了那么些话,而他听进去了,抛了个马贵出来。
让马贼假装西凉兵,侵扰边关四镇,这事儿是他弄的,但西凉直接出兵的反应,在他的计划之外。
不过,大军进犯,打就打吧。
事后,黄太师才知道,在他动手的同时,西凉属下镇子亦被侵扰。
如今想来,是谁在动手脚,答案一目了然。
而且,永宁侯那气急而来的病,亦有了说法。
那一老一少,布置了这么多,先后跑到飞门关,为的就是兵权。
握在手里的东西,没有老老实实教出来的道理。
毫无疑问。
秦胤与林繁,必反!
因为林繁就是先太子的遗腹子。
秦胤倾力相助,一如当年,他第一个举兵响应先帝。


第222章 分叉路
行至宫门外,黄太师从轿子上下来。
朝臣到了不少,纷纷与他行礼。
黄太师回礼,背着手站在一旁,木着脸,不说话。
范太保晚到了一步,见他神色,不由皱眉。
老太师这状况看着比昨儿还不对了。
昨儿看起来是夜里没歇好,今儿这显然是一整夜没睡着。
宫门打开,上朝时不适合说这些,范太保只能按在心里。
待下朝,范太保招呼了黄太师回千步廊,一路上亦是沉默。
待进衙门里坐下来,范太保才道:“我看你这样子,不如回去歇歇,缓缓劲儿。这把年纪的人了,得自己顾惜些身体,万一病倒了,能让你蜕层皮。永宁侯那么健硕的人,病倒了都缓不过来……”
黄太师一听这话,恨不能跺两下脚。
永宁侯当然缓不过来!
秦老头那病,就是装出来的!
也不知道怎么捣鼓的,前后太医院好几位大人替他看诊,全被他诓在里头了。
心里念归念,嘴上定不能说,黄太师只能摇了摇头。
而后,他琢磨了下,问道:“说起来,侯夫人身体还不错吧?”
“同龄的老夫人里,她算康健的,”范太保道,“前两日还与我家老婆子一块,还有她们几个老姐妹,赏春花,尝新茶。她们如今活得比我们痛快。”
“年轻时辛苦,上了年纪,可不得让她们痛苦痛快?”黄太师道。
范太保颇为认同:“这倒是。”
都是从乱世走过来的,男人们为了前程、理想奋斗时,女人们也没有闲着。
不止管一家老小,也要分担补给,没有哪一个能轻松。
彼时,有不少女子没有熬过来,也有自己熬下来了,丈夫却早亡的,能真正活成老太太、晚年享清福的,都是运气好的。
借着话题,黄太师故意道:“林宣那位遗孀,论起来是晚辈,只因寡居,还不及老夫人们。”
“是啊,”范太保叹道,“听说,除了出城往观中拜拜、求个签文,好似也不怎么出门。
好在儿子长大了,出息了,等林小子从边关回来,再说门亲事,当娘的总有盼头。
不像……”
话说了一半,范太保自己收住了,笑了笑。
他原要说的是,不像安国公府那两婆媳,孩子还未长大,而两个嫁出去的姑娘,大的不怎么让人操心,小的那个,看着是个皇子妃,实际上,后头还不知道有多少头痛事儿呢。
只是这些话,决计说不得。
范太保很清楚轻重,今儿也是话赶话,两个老头子说家常,东拉西扯地说到了这个上头。
但他机敏,一发现不对劲,当即就住嘴了。
而且,唠家常的是黄太师,范太保并不担心老太师稀里糊涂出卖他。
黄太师确实对范太保的欲言又止没有很上心,他关心的是,永宁侯的老妻、定国公的养母,在京里生活如常。
秦胤与林繁必然会反,那他们的家人呢?
以黄太师对两人的了解,但凡有一丝可能,那两位都不会坐视亲人等死。
起码,秦家的老夫人、林宣的遗孀,知道秦胤与林繁要做什么,为了达到目的,甚至也在做各种准备。
一面稳住局势,在没有做好准备时、不被任何人看出端倪,一面随时随地提防着,不让自家与家人身处险境。
一旦风雨起,迅速脱身,绝不让这些血亲拖累战局。
思及此处,黄太师的心噗噗直跳。
偏偏。
偏偏他黄晔,成了那个任何人里的异类。
他就这么猜出来了!
黄太师抬手,扶住了额头,一时之间,他都说不清楚,到底是一无所知好些,还是万事掌握更好。
可不管清不清楚,在他眼前的,就是分叉路。
一条,支持皇上,去提醒皇上,那两位必反,兵权一时半会儿收不回来,但京中可以控制住秦家人,林家人,还有平阳长公主。长公主必定也是知情的。
另一条,选择林繁,他老太师揣着明白装糊涂,什么都不做,等林繁回逼京城时,做里应外合的那一个。
就这两条,是大路,不平稳,却能走。
至于别的小路子,什么装傻装到底,谁赢了站谁;什么两边拉拢、左右都不落下……
太蠢了。
自寻死路。
他死就死吧,但那真正祸害的是大周。
僵持着、拉锯着,乱的是大周的根基,哈哈大笑的是西凉和南蜀!
等他两脚一蹬,有何面目去见先帝?
大周基业放在前头,黄太师不考虑自己,当然也顾不上考虑黄逸。
以林繁与秦胤的性子,会让黄逸写昨儿那样的家书回来、催他支持进攻西凉,但绝对不会拿捏着黄逸的性命,逼他这位老祖父反叛。
他们不是那种人。
再者,真到了鱼死网破的时候,黄太师可以舍弃孙儿的命。
他不惧别人骂他、咒他,只要他认为他走的路是对的,他选择心中的大义,他坚持着的是他心中的大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