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大周该走向何方?
疲惫感从心底泛起,黄太师闭着眼睛养神。
他记得,先帝驾崩前,曾召见他,问了他很多想法。
因着是君臣间可以预见的最后一次交谈了,先帝请他畅所欲言,黄太师也没有绕任何圈子,直抒己见。
他说的是,比起先太子赵临,他更看好殿下赵隶。
如若大周没有建朝,天下还是乱糟糟的,赵临无疑是最合适的人。
敢打、敢拼,能鼓舞人心,能号召天下。
可大周建了,百废待兴,一味征伐,百姓得不到休养,安定不下来。
内政不似杀伐。
杀伐短期内就能看到成效,而农工商内政,需要年复一年去养,赵临性子太急了,让他稳下来,需要他们一遍遍去说,能不能听进去,不一定。
赵隶不一样,他在内政上有想法,适合稳步建设。
当然,这些也是马后炮了。
那位已经是先太子了,能继位的只有赵隶。
而他黄晔,也不用在名正言顺的太子、与更合适的殿下之间,来回动摇了。
他没有选择的余地,他只需要向唯一的继承人赵隶效忠,指点他、辅佐他,让大周继续前行下去。
先帝赞许了他的直言不讳,亦把辅政之责交到了他的手中。
他辅佐着皇上,支持着大周,走了二十多年。
现在,选择重新摆在了他的面前。


第223章 此时此刻
黄太师睁开了眼睛。
告了假,他决定如范太保说的,好好回去歇一歇。
等精神头足了,再仔细思考一番,比现在这样捣糨糊强。
轿子起了,行至一半,黄太师突然想到了什么,让轿夫改道,去了徐太师府上。
当然,还是爬着梯子、翻墙进府。
唯一不同的,是他精神不及前回,落地时险些崴了脚。
徐太傅正在书,见客人到来,让管事添了盏茶。
黄太师一口一口抿了,管事再续。
如此饮了三盏,却没有说出一个字来。
徐太傅放下了书,在黄太师对侧坐下。
两位老人静静坐了一刻钟,还是由徐太傅打破了沉默。
“一场酣畅淋漓的大胜,竟能让你如此耿耿于怀?”徐太傅问道。
“您听说了?”黄太师问。
“老头子耳朵没聋,”徐太傅指了指窗外,“昨儿热闹呢,欢天喜地的,我在院子里散步,隔着墙都能听见。”
黄太师闻言,笑了笑:“打得漂亮,确实热闹。”
徐太傅睨了他一眼:“可你心里不畅快,你发现了什么,又开不了口,只能来爬梯子,跟老头儿眼瞪眼。”
这话说的,黄太师苦笑。
说不得,又憋得慌,可不就只能眼瞪眼嘛。
徐太傅端起茶盏,抿了一口,道:“我不知道你为何事为难,但思来想去,应是与皇上有关。”
见黄太师颔首,老太傅笑道:“你向来相信皇上,对他最有信心,怎么犹豫起来了?”
黄太师老脸一红。
“不用解释,开不了口,就解释不了,老头子也不是真要听个答案,”徐太傅道,“我能说的,就只有几句话。
当你开始犹豫不决的时候,你的心已经有答案了。
或者说,你对你原先的答案,不坚定了。”
黄太师握着茶碗的手,微微一僵。
老太傅的话,可谓一针见血。
他自己看不穿、或者说不肯去看穿的东西,被老太傅几句话,直接戳了个透。
这是年长之人的智慧吗?
黄太师想,不是的,不全是,老太傅能点透,只因是过来人。
这一瞬,他越发明白,徐太傅从被禁足于御书房偏殿,到竖起砖墙,这一段前后的无奈了。
“没有什么是不会变的,我老了,你也老了,皇上他也、也长大了,”徐太傅说到这里,长长叹了一口气,“老头子在家里休息了这些时日,想明白了一件事,要接受改变。”
黄太师拱了拱手,虚心听讲。
徐太傅摸了摸胡子,笑了笑:“任何决定,都来自于‘此时此刻’。
而此时此刻的结果,在几十年后,没有人能够保证什么。
你不行,我也不行,皇上同样不行。
我们能做的,不过是‘引导’两字。
一如种树,选了地、选了苗、选了肥料,我们精心养育,也得修枝,不能让它胡乱长。
可是,做得再多,也有不容我们置喙的,虫子该长还是会长,哪年风不调雨不顺了,我说了不算,也求不来雨。
这事儿啊,和教养孩子差不多。
你都见识过小孙儿不照你的心思、整天舞刀弄枪、最后还投军去了,你怎么就不能接受皇上长大了,和我们这些老头子想法相背了呢?”
黄太师被徐太傅说得哭笑不得。
黄逸浑,浑一个,龙椅上那个若是浑了,浑一国。
再说,黄逸的志,不在文上,但他习武为大周出力,殊途同归,他的志没有偏。
而皇上……
若以树来形容,他曾经长得很好,只是近几年……
“你看我,”徐太傅指了指自己,“我为何闭门不出?
上次就与你说过了,不是怄气,也不是拉不下脸,而是,我再登朝堂,对皇上无益、对大周无益,甚至还会适得其反。
此时此刻,我就歇着吧。
但过去的几十年,每时每刻,我努力做到了当下该做的事。
所以,哪怕牵挂着朝政,老头子也能在家怡然自得,因为无愧于心。”
最后的四个字,让黄太师心神震荡。
他想起了和黄逸说的那段话。
他自知行事不光明、不磊落,甚至可以说是“狡诈”、“弄权”,但他无愧于心。
他的心属于大周,他所作的一切都是为了大周。
站起身,黄太师深深向徐太傅行了一礼。
老太傅说得对。
他的犹豫,便是动摇。
二十年光景,能改变许多,他也必须去接受这种变化。
现在的大周,不是当年那个百废待兴的大周,现在的皇上,不是当初那位年轻的殿下赵隶,现在的林繁,也不是当年那位先帝请他评述的先太子赵临。
他得退后一步,看到“此时此刻”。
林繁与秦胤还在为西进做准备,显然他们也很清楚,外敌不除,再生内乱,绝不明智。
打下西州不是易事,还得要些时日。
而他也可以沉下心来,借着这些日子,再仔细想想,而不是心急火燎地,在分叉口团团转。
黄太师顺着梯子爬出了太傅府,落地时,他缓了缓,站得很稳。
这厢,黄太师想要想一想,另一厢,御书房里,皇上靠坐着,打了个盹。
这个盹打得很不踏实,模模糊糊间,总能听到些什么。
一个激灵,他惊醒过来,看了眼案上的兵部催促的折子,眉宇紧皱。
昨日,皇太后提醒了他,与其催着前头撤兵,倒不如再向西。
西凉鞑子不好对付。
林繁若次次出险招,迟早会反噬。
哪怕侥幸逃过一劫,军中养伤,亦不容易。
先前随秦胤出发的两个御前,倒是能……
正思考着,眼皮子一抬,皇上看到了一旁缩着脖子的徐公公。
“你在琢磨什么?”皇上问。
徐公公讪讪笑了笑,一副犹豫不决模样。
“问了你就说。”皇上催道。
徐公公这才上前一步,压着声儿,道:“确实在琢磨一桩事。
上回,国师讲过,永宁侯手握兵权,说什么就是什么了。
毕竟不是衙门断案子,大军在前,定国公不是也是。
可这事儿吧,琢磨来、琢磨去,始终觉得永宁侯不是那样的人,他对大周的忠心天地可鉴。
那为何,老侯爷会确信定国公就是呢?
是定国公手里有什么证据,亦或是旁的什么缘由。
若真的有,不止能让老侯爷鞍前马后,也能让其他老大人们……
那就糟了。”
皇上眼神一厉:“你觉得会有什么?”
“正如前回所说,襁褓、玉佩什么的,都是虚的,能一锤定音、师出有名的,不可能是那种东西,”徐公公转着眼珠子,试探着道,“您说,先帝驾崩前,当真没有对吴王妃肚子里的孩子做一些安排吗?”


第224章 朕被他骗了
话音一落,御书房里,闷得几乎让徐公公喘不过气来。
他赶紧垂下眼,不去看龙颜。
只是,那低沉的气氛依旧让他如芒在背,就像是有一把刀,悬在头上,不知道什么时候会落下来。
唯一让他庆幸的是,这把刀下面的那颗脑袋,不是他的。
可饶是如此,他依然很不适应这气氛。
太难受了。
比六月里、雷雨迟迟落不下来的下午,还要闷人。
闷了好一会儿,皇上的声音才缓缓响起。
“照你这么说,父皇会做些什么?”
徐公公咬了下唇。
他哪里知道先帝做了什么?
不过是正瞎琢磨时,被皇上问起来,顺水推舟就说了。
虚虚实实、实实虚虚。
这几年,奉行的就是这八个字。
如此一来,能让皇上越发信任他,愿意听一听他的话。
不管最后查不查得出来,总归是虚实两者都能说。
毕竟,他只是个管事大太监,又不是赤衣卫、三司衙门,他哪儿能知道那么多呢?
刚那几句,徐公公也是这么一个意思。
提一桶水给皇上,泼出去了,是脏是净,看就是了。
哪知道皇上非要问个清楚……
若是往日,徐公公绕着圈子打几个哈哈,皇上也就不深究了,偏今日,这沉闷气氛,显然是憋着了。
由不得徐公公绕,他只能苦思冥想。
东想西想,东看西看。
徐公公的视线,落在了一旁的博古架上。
那层上头,摆着个乌木盒子,里头装的是皇上的几块玉章。
倏地,徐公公心念一动。
“或许、或许是先帝爷的一块印章?”徐公公道。
皇上皱了皱眉头,道:“不可能。”
先帝有大大小小的印章十五枚,用处各不相同,除了传国玉玺交到了皇上的手中,其他的都一并收起来,清点过后,随先帝入葬了。
这事儿是皇上经手办的,亲自对过册子,确认无误,亦有文书可查。
林繁若拿一块印章说是先帝留给他的,太假了。
至于是什么“偶尔把玩、并未在册”的印章,那还不如不拿出来呢。
徐公公的心思没有停下来。
既想到了印章,那么……
“诏书,”徐公公几乎要重重拍自己的大腿,他可真是太机灵了,“先帝若有遗诏呢?”
皇上抬手,重重锤了下大案。
茶盏被震得哐当作响。
落在徐公公的耳朵里,让他不由自主的缩了缩脖子。
同时,又有一股子雀跃在心中升腾起来。
谁会不喜欢看热闹呢?
哪怕他自己就在热闹之中,哪怕他前一刻还被皇上的怒气逼得喘不过气来,但这一刻,他感受到了心中的雀跃。
皇上并不知道身边的太监在想什么,或者说,他被“遗诏”吸引了所有的心思,根本顾不上别的。
他的思绪回到了二十多年前,回到了先帝驾崩前。
彼时,太医们对先帝的病情束手无策了。
先帝征伐多年,直到建朝后才远离战场,但他并没有闲下来,百废待兴的大周,政务繁重,让他日夜辛劳。
早年征战时受过大大小小的伤,在这几年里“卷土重来”。
先帝自己也清楚,命不久矣。
尤其是在赵临死后,先帝的状况越发差了。
最后的几个月,朝政都是皇上在打理,先帝则在休养。
期间,先帝召见了一些臣子,或几人一块,或单独谈话,皇上也经常参与其中。
皇上记得很清楚,先帝直到咽气前都在寻找吴王妃的下落。
先帝派了不少人手去,每每回禀毫无收获时,他都会不满、生气,那种急切的情绪,在皇上看来,不像装的……
可若是,他的父皇从头到尾都在骗他呢?
父皇可能确确实实不晓得房毓在哪里,但他相信,房毓在林宣的掌握下。
那时林繁还未出生,在不确定是男是女的状况下,父皇会做什么安排?
或许,真的会是一张诏书。
诏书给了林宣?
林宣死后,诏书落在谁的手里?
文定、还是平阳?
林宣死时,秦胤就在他身边,他会不会把遗诏托付给了秦胤?
各种猜测在皇上的脑海里翻来覆去,拼凑着各种可能,无论哪一种,都让他的五脏六腑,犹如大火炙烤一般剧痛。
父皇若那样做了,那他、他这个儿子,在父皇眼里,又算什么?
最后半个月,整整半个月,父皇都会叫他到病榻前,问他对大周、对朝野的各种看法,考他治国之策。
父皇从来没有流露过不满意。
不满他这个小儿子继承皇位,不满他的治国治世想法,半点都没有!
父皇接受了他的继任,把辅政大臣们叫到身边,当着所有人的面,口述传位书,由徐太傅写下来,盖上玉玺。
他的继位大典,礼数周全、议程完整。
父皇亲自定下来的事儿,难道背地里还藏了一封遗诏?
这是哪门子笑话!
皇上越想,气越不平。
可思来想去,能让秦胤那个硬骨头相信、肯为林繁出力,也必须得是“遗诏”一类的死证了。
是了。
秦家还有一只鸾鸟!
人人皆知的凤凰命,与身份不够“明朗”的林繁,真的“强强联手”了,各取所需了。
这么想来,当年顺妃两次求娶,秦胤那万分不情愿的态度也就有了根源。
秦胤原本看上的,就是林繁。
甚至,那什么算命的高人,都是秦胤自己“引”来,为的就是有朝一日、给林繁的身世添一层说法?
启儿坚持取消婚约,是取消在了秦胤的心坎上了吧?
在御书房里厥过去?
十之八九,秦胤那时候心里乐开了花!
不、也不全是……
如果秦胤在秦鸾出生时就做了准备,那他知道得必定更早,就不可能是林宣死前说给他听的。
那秦胤是听谁说的?
父皇亲口说的吗?
“上次……”皇上倒吸了一口气。
秦胤主动说了父皇临终前单独召见的事儿,句句恳切,他信了。
可是,秦胤说的是真话吗?
不,秦胤一定在骗他!
皇上怒气上涌,咒骂道:“好一个耿直的秦老头,朕被他骗了!”
徐公公抬起头,眼里闪过一丝茫然。
他刚才是骂林繁、赞永宁侯的吧?
怎么皇上沉思一通,骂上了永宁侯?


第225章 鄙夷
一时之间,徐公公无法理顺其中关系。
见皇上怒气冲冲,徐公公倒没有继续纠结这个,而是顺着皇上的话,问:“照您的想法,永宁侯才是、才是握着遗诏的那一个?”
皇上一言不发。
他倒是没有那么想。
只是觉得,父皇临终前极有可能与秦胤提过一句。
不过,徐公公的设想,也并非毫无可能。
如今看来,文定、平阳、秦胤,甚至林繁本人,都有可能是握有遗诏的那一人。
就是不好说,到底在谁手中。
徐公公把皇上的沉默当成了默认。
他皱紧眉头,反反复复想,想了好一会儿,道:“皇上,如若您是永宁侯,先帝给您的遗诏,您会收在哪里?会带去飞门关吗?”
皇上的眸子倏地一紧。
“你是指,”皇上舔了下干裂的唇,“东西还在永宁侯府里?他就不怕朕发现了,把他那宅子夷为平地吗?”
“永宁侯在前线领兵,除非是十恶不赦的大罪,京中动他府上亲人,此乃大忌。”徐公公道。
伤士气,乱军心,甚至于,秦胤直接造反都显得名正言顺了。
“他一日不反,朕一日奈何不了秦家那些人?”皇上哼道,“等他和林繁做好准备,他那一家老小,抱着东西就跑了!”
徐公公亦吸了一口气。
他得替皇上分忧解难呐。
皇上要奈何秦家人,他就得替皇上想法子。
“先前安排的人手,还在府外盯梢,只是,这日盯夜防的,总归被动了,皇上您说得是,得主动些,”徐公公一字一字,说得很慢,恨不能脑袋再转得快一些,“侯夫人老辣,不好对付;几个年轻的,秦大公子在后军都督府当值,小公子常去棋社,两位姑娘近来也出门,多是去城外骑马……”
皇上问:“秦鸾也去骑马?”
“是,”徐公公答道,“常去。”
皇上思考一阵,道:“还是得从这丫头下手。”
什么鸾鸟,什么凤凰,掐住脖子砍了翅膀,还想上枝头?
徐公公眼睛一亮,忙恭维道:“您说得太对了,年轻一辈见识少,行事不够机敏,看不穿局,况且,听说侯夫人很不喜欢长孙女,对长孙女的事极不关心,等她反应过来,怕是事情都办妥了。”
这几句话颇为顺耳,皇上满意地点了点头。
徐公公长松了一口气,垂着头等皇上具体吩咐。
等了一阵,皇上再无发话,徐公公只能暗暗揣度。
也是。
才刚提议的事。
饶是皇上,也不可能立刻思考周全。
如何设局,如何扩大,如何能名正言顺地进永宁侯府搜一搜,都要考虑周全。
皇上确实在思考。
可惜,几番琢磨下,依旧未有进展。
临近午膳时分,皇上起身,出了御书房。
他预备去淑妃宫中用膳。
这半年里,与皇太后因着各种事闹得很不愉快,但母后总归是母后,皇上并不打算与皇太后交恶。
他不去慈宁宫,一来是不耐烦听母后说这道那,二来也是怕听烦了、再起争执,越发矛盾。
既然皇太后宠爱淑妃,夸淑妃懂事,皇上便给这个面子,去淑妃那儿坐坐。
淑妃那性子,断不会冲撞他。
他不糟心,也是向母后示好,两全其美。
穿过御花园,皇上脚步匆匆。
行至岔口,他不由顿了顿,往另一个方向看了一眼。
那是顺妃曾经住的宫室。
而现在,那个女人已经搬去了冷宫。
一想到那些药丸,皇上阴沉着脸,心里不舒坦极了。
“启儿这些时日在做什么?”他问。
徐公公忙道:“二殿下在念书。”
“他念什么书?朕还不知道他?”皇上冷笑一声,根本不信这种话,“晋氏快生了吧?”
“太医说,还有一个半月。”
“没点儿当爹的样子,”皇上骂了一句,“明儿让他来见朕。”
既提到了赵启,皇上的心中,隐隐有了一个念头。
虽还朦胧,但总归有了方向。
他要先下手为强,他要师出有名,那么……
不懂事的儿子,再不懂事一次,也不会有人觉得奇怪。
宫室外,淑妃恭迎皇上。
对皇上的到来,她的脸上满是惊喜,受宠若惊模样。
一顿午膳,皇上用得自在又恰意,淑妃说话、行事,恰到好处,不惹他烦,不会积极替皇太后说话,也不会像那些年轻的妃嫔,恨不能时时刻刻讨他的欢心,弄得他烦躁。
见多了烦心的,淑妃这样本分的,倒显得独特起来。
以至于,午膳之后,皇上也没有急着走,而是留下来在榻子上小憩了会儿。
他睡他的,淑妃在窗边看书,不吵不打搅。
待皇上入眠,淑妃才从书页里抬头,睨了榻子上的人一眼。
唇角微微一扬,艳丽的五官越发动人,而她的眼睛,清清澄澄,没有一丝爱慕,更不会透露出一丝恶感。
哪怕,知晓了所有一切的她,对皇上鄙夷极了。
作为平阳长公主安插的一枚棋子,她当然厌恶皇上弑兄夺位的行为。
但是,古往今来,皇室倾轧,成王败寇,太多了,皇上是“胜利者”,她本身不讨厌这种胜利。
皇位在前,她理解皇上和皇太后的算计,她也同样理解皇太孙的选择。
她真正鄙夷的,是皇上现在做的事。
宠信奸佞,排挤忠良。
一两年之内,庞大的国家因着上下秩序,还能相对有序地转动下去,但长期以往,乱相会慢慢显现出来。
等到崩塌的时候,巨石滚滚而下,拦都拦不住。
那时,受苦受难的是老百姓。
她吃过苦,受过难,乱世之时,她还很小,但那些苦痛没有随着她的长大而忘却,反而深深刻在了心坎里。
她记得饿得啃草皮的日子,记得乱军贼寇的长刀落下来的样子。
太苦了,也太难了。
大周建朝二十几年,振兴到现在,好好的日子不过,要倒退回去,淑妃不愿意。
如今的她,自然会比三四岁时的她在乱世里活得更好些,但凭什么要去那样活着呢?
大周,不能变成那样。
淑妃收回了目光,轻轻翻过了一页书。
皇上有心事,他在琢磨事儿,不是什么好事。
她都看出来了,她要看得更清楚些,才能提醒长公主。


第226章 一朝被蛇咬
窗外起风了。
起得突然,穿过半开着的窗,淑妃来不及按住,几子上的书册被吹得刷啦啦响。
转头看去,皇上也被这动静吵着了,睁开了眼。
见状,淑妃起身关了窗,柔声细语道:“吵着您了。”
皇上缓了缓神,慢悠悠坐起身来,想说什么,嗓子有些紧。
他正想清一清,眼前就出现了一双白皙的手,那手上端着一茶盏。
顺着看去,手的主人笑容温和。
淑妃道:“温的蜜茶,您润一润。”
皇上接过,几口饮了。
蜜茶调得恰当好处,不会甜,有几分清香,让他那丁点被惊扰来了睡眠的脾气,瞬间消散了。
看了淑妃两眼,皇上在心里叹了声。
母后说淑妃懂事,还真没有说错。
做事有眼色、懂轻重、知分寸,恰到好处极了。
“先前是朕让开着窗透气,”皇上道,“什么时辰了?”
淑妃道:“刚过未正。”
“朕睡了这么久?”皇上讶异。
他原只打算歇一两刻,现在,竟是睡了大半个时辰?
近些时日,他睡眠很一般,夜里睡得不安稳,白日歇时也补不进去,以至于,今儿这午觉睡得他格外舒服。
皇上左右看了看,目光落在大殿角落的花架上。
那上头没有摆花盆,放了个小香炉,里头点着香,正往外头袅袅冒着白气。
淑妃顺着皇上的视线看去,笑道:“上午就点着了,前些日子太医来请平安脉,说臣妾有些郁燥,皇太后听说了,特特赏了香,说是宁神静气,很有效果。”
皇上点了点头。
皇太后喜欢用香,他是晓得的。
这香平心,却不助眠。
如淑妃说的,午膳前就点了,用膳时,皇上没有任何疲倦,之后歇午觉就是个习惯,而没有歇息的淑妃,这会儿也不见困乏之色。
他难得的好睡眠,与旁物无关。
这让他越发舒心了些。
“母后爱操心,”皇上道,“大大小小的事儿,她都记着。”
淑妃垂着眼,道:“娘娘很为皇上担忧。
臣妾知道,您为一国之君,想法见识远不是后宫女子能比的,即便是皇太后,她陪着先帝打下江山,有许多见解,但现在也久居宫中,与您难免会有分歧。
但她都是为您着想,您听着不顺耳,听过就算了,若与娘娘争执,她很伤心的。”
皇上睨了淑妃一眼:“你确实很念着母后。”
“皇太后娘娘喜欢臣妾、照顾臣妾,臣妾自然希望她能顺心顺意,笑口常开,”淑妃抬起头来,望着皇上的眼睛,又道,“同时,臣妾也是皇上的妃子,当然也盼着皇上与太后能够少些争执。
原本这些,都是不该挂在嘴上、指手画脚的,但臣妾思来想去,说上一回。”
皇上眉宇舒展了些。
以淑妃的性情,当然懂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不开口胜过开口。
她若是一味顺从,守着边界,完全可以在他跟前与慈宁宫里左右逢源。
但她说出来了,说得还不叫他反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