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大娘说她已经把信交给你看过了?”
尉迟度注意到詹盛言既没有下跪,也没有口称“上公千岁”,甚至脸上也失去了一贯的恭顺;就仿佛他之前只是出于心血来潮而串演某个忠仆的角色,但这位贵族的戏瘾也就到此为止了。这一反常态的傲慢首先惹起了堂上奴才们的不满,纷纷大声呵斥了起来,尉迟度他自己却摆摆手,只是从桌上拿起那一张皱皱巴巴的信纸,“这信里的笔迹和咱家外厅上那一副楹联判若两人,是你拿左手写的吧?资助叛匪,泄露军情,你这是谋逆叛国。”
尉迟度早已听探子报说,詹盛言自他那个未婚妻死后,颓废落魄得无可形容,但眼前这一个男人分明与他印象中的模样相差无几,瘦归瘦,但却精神烁烁,一部胡子修得整齐利落,直击人心的面孔上嵌着子弹一样的眼睛。“当今天子被你严密看管于西苑,形同幽囚;宗室贵戚、文武官员则被你肆意屠戮凌辱!你一介奴才不思秉忠报主,却竟窃治国之柄,夺皇权以自用,乱君臣之纲,践尊卑之序。国朝百年,何曾出过你这样的巨奸大佞?尉迟度,谋逆叛国的贼人是你。”
尉迟度的前半生总是被人骂过来骂过去,奴才的日子不都是这样?他后来所做的一切就是为了再不用过这样的日子。太久没有人骂过他了,但听到詹盛言骂他,尉迟度竟一点儿没生气,反而忍不住笑起来,“论到乱纲常、践尊卑,你实在和咱家半斤八两。”
他确定詹盛言听懂了他没有再往下说的话,毕竟他们俩曾是大逆弑君的亲密同伙。
詹盛言也笑了,笑容里满载着得意的刁钻,“那就试试看最后到底是半斤沉,还是八两重。”
尉迟度把玩着手里那封信,垂下他阴沉冷峻的眼睛,“咱家从未打消过对你的疑心,可咱家却没疑心过,你居然胆小到要躲去一支土军的背后,也不敢面对面向咱家拔刀。”
詹盛言在空空荡荡的腰间一拍,“你以为门口那些护军缴了我的刀,我就没法子杀死你吗?杀你根本就不是问题,问题是,杀了你之后呢?董卓死,立即群雄并起,诸侯纷争。今天子势微,难挽危局,杀了你,不过使一个尉迟度变成一群尉迟度,徒令天下大乱耳。”
“这么说,倒是咱家该感谢你,至今还留着咱家一条命。”
“彼此,我也要多谢你不杀之恩。”
尉迟度把手指间的信像羽毛一样轻飘飘甩出,以特有的飘忽嗓音道:“但你犯下此等叛逆重罪,咱家立即就能命人把你推出去正法。”
“你不能,”满堂的明灯从四面射过来,在詹盛言的脸上投下浓淡不一的光影,“你并没有掌握确实证据以证明这信与我有关联,也拿不出任何名目来审问我,纵然你直接撕破脸把我投入大狱里刑讯逼供,我也绝不会承认一个字。”
“你这是在向咱家讨饶?”尉迟度丝毫也没有加以控制,任由满溢的优越之情倾泻而出。
詹盛言平静以对道:“我这是在和你谈判。”
“你一无所有,拿什么和咱家谈判?”
“我当然有。我有能力挑起这一场川贵之乱,就有能力了结它。”
“你以为咱家自己没有能力了结它吗?”
“永宁土司的军队已连破四十一州县,杀四川巡抚,夺下了重庆、成都等重地;水西土司的军队水路并进,沾益、洪边等土官也揭竿响应,叛军一路攻占毕节、安顺、龙里、普安等地,又在安南将官军主力诱入了大象阵,围而歼之。滇黔之间的通路已被切断,两家土司眼看就要合兵包围贵阳城。”
尉迟度的眼睑抽动了一下,“谣言。”
詹盛言在喉咙深处发出咳声似的一笑,“官军克复失地,乘胜追击,敉平大乱指日可期——这一套才是你为稳定人心而造的谣言。实情是否如我所说,你自己最清楚。”
“一时胜负何足挂齿?蛮夷之地、乌合之众欲撼动我天朝根基,简直如蚍蜉撼树。官军平叛便不是‘指日可期’,也是早晚的事情。”
“早或晚,其间的文章可就大了。你劳师远征,却又连连失利,军心早馁,战局拖上个数年之久亦未可知,每年就是上百万军饷。北方的边务有例行支出;浙江、福建沿海诸省近来已海盗泛滥,渐成巨患,单靠地方绝难以支持,朝廷得拨款进剿;今年二月,山东、山西饥荒,四月宁夏地震,这个月浑河[42]决口,处处都等着办赈。费用浩繁,国库空虚而民生凋零,你若再加征赋税,定激起民变。九边对蒙古与女真的防线根本分不出兵力来,贵州、四川一乱,西南五省的兵力也全都受牵制,门庭要守,边徼要安,从哪儿再提兵镇压流民造反?便募得到兵,粮饷又从何而筹?你左支右绌,撑得到几时?”
尉迟度的脸上浮出了一丝冰冷的嘲笑,“京中第一巨贾号称是‘柳老爷子’柳承宗,可咱家瞧,你敛财的本领比那个贼头子还高出百倍。其他的公子王孙都只会浪掷败家,你却胜似盗跖,拿着咱家赏你的恩俸到处收购产业,赚得个盆满钵满。现你名下除了皇家的田产,还有几百家分散在各省的当铺、古董店,整个辽东的人参生意也都被你一个人拢到手,连金矿都挖了两座。咱家粗略算过,少说也有千万之数。你‘醉财神’这一份家底,还打量咱家不晓得?财政上再大的窟窿,抄了你的家,也就全补上了。”
詹盛言也笑了一下作为回应,尉迟度不知他怎么做到的,但对方那彬彬有
礼的笑容简直像是一句脏话。
“第一,我是世爵,是国舅,我的恩俸是朝廷、是皇上赏我的。第二,自打几年前我一回京你就盘算好了,我要肯安常守分,你就拿我当条狗养着,养几年养废了,给多少还敢争?结果你发现我居然是只会下金蛋的母鸡,索性加了本,又刻意纵容我胡作非为,等什么时候真缺米下锅,你就拿我开刀,既大快人心,又中饱私囊,这如意算盘打得是噼啪响。”
尉迟度听到此节已变了脸,詹盛言眼中那一点儿笑意却一成不变,“第三,我一早就看穿了你的算盘,岂还能容你如意?尉迟度,你在我身边撒了一堆探子,却没一个探出来我投了钱去贵州买军火,要不是这封信,你仍旧被蒙在鼓里。我的资产搁在哪儿,你当你查得出?要查你就查,反正我所有的店铺账面上全都是亏本,抵了铺也弥不了,十二座田庄已连报了三年歉收,我府中明面儿上摆着的那些个古董字画全是高手伪造的赝品,实际上一文不值。你就即刻派人去抄家,抄出来的所有私产加在一块能超过五十万,就算你天月二德[43]。”
丑陋的怒意终于爬上心头,尉迟度胸前起伏,但他极善于自我克制,只是慢慢抓起了桌上的灯剪,“咔嚓”一声剪断了一盏银灯的灯芯。“我尉迟度从不靠天赐的福运,咱家生就杂乱八字偏枯五行,不照样把你们这一群天德贵人捏在手心里?”他抖一抖剪刀,被剪下的焦黑灯芯就被甩进了漂满残芯的水碗之中,“你的人都跑不掉,你的钱能跑多远?掘地三尺,咱家也会一分一厘统统挖出来。”
“我才已和你剖析得明明白白,而今的形势于你而言,一寸光阴一寸金。纵然你最后能把我的钱挖出来,也指不定是一年半载之后,大势早去。更何况,原又何须你‘掘地三尺’,费那么大力气?”詹盛言调侃地一笑,将两手一摊,“我愿意将全副身家双手奉上。”
尉迟度反复端详着手中的灯剪,最后将它“啪”地丢开在一旁,“说说你的条件。”他能走到今天,不仅因为狠,也因为明智。
“御医说,家慈已病成不治,至多再拖上半年;巫女也占卜过了,家慈过不了今年年底,大限必至,”詹盛言说起母亲来,尉迟度才第一次从他语气里辨出了一丝软弱;但见他眨一眨眼,马上就恢复了豪放磊落的神情,“再给我半年时
间尽孝床前,你可以把我软禁在府邸,派人看管,但不得公开抓捕,不得暗害我性命,更不得以任何名目惊动家慈。你容我全人子之责,之后,我任随你处置。”
“你这一手拖字诀使得漂亮,可惜这半年内,咱家只看见你从中得益,却不见咱家得利。”
“我还没说完。在此期间,我会帮你出谋划策,平息叛乱。”
“俗话说‘拳不离手,曲不离口’,詹帅,你已许多年不上战场,便真就是传言中所说的霍去病转世,也泯然众人矣,又何以运筹帷幄,决胜千里?”
詹盛言转了转手上那只骨扳指,淡淡道:“官军这几场惨败,全都是败于土军的象兵阵。前年官军与土军交锋时,曾把战马套上皮毛扮作狮虎,再加以炮声,成功吓退了象群。然而土军吃过亏,这两年已对象群严加训练,这一次象群再见到假狮虎,不退反进,冲撞践踏,致使我军死伤无数。”
“你有破阵之法?”
“象群既已被训练得不畏狮虎,只可反其道而行之。将战马的狮虎外皮丢弃,改为给它们套上皮质的象鼻与死象牙,扮作小象。[44]大象极有灵性,绝不忍伤害自己的幼年族群,官军便可直入象群,攻击象兵。”
尉迟度凝视着詹盛言,显而易见,这仍然是那个从不打无准备之战的将星,今天这一场谈判,他是稳操胜券而来。
这一判断令尉迟度感到异常焦躁,他把屁股在椅子上挪了一挪,“你策动土军反叛在先,又资助以金钱情报,那就是对击败官军志在必得,如何肯倒行逆施,自毁大计?咱家信你不过。”
“你错了,从一开始,我就是为了让官军彻底铲除土军势力,才策动了这场战争。”
尉迟度轻易不流露任何表情的脸面泛起了不可思议的疑光,“你说,你是为了失败而发动战争?那又为何?”
詹盛言付之一笑,笑得胸有成竹,“两军交战,一方的统帅绝不会把自己的真实意图透露给另一方统帅;纵使我告诉你,也只会是谎言。但我接下来所说的,我以我家族的荣誉起誓,字字属实:这一场川贵之战的结束,就将是你我间决
战的开始,即便到那时你已将我处死,我依然会在我亲手布下的沙场里击败你。不过在那一日到来前,我会先诚心诚意地帮助你击败我自己。”
尉迟度摁下再度上涌的怒气,重重靠住了身后的蟠龙大椅,但他的声音仍像空气一样轻,“你是笃定咱家会和你做交易?”
“这样划算的交易,你没理由拒绝。我会立刻从川贵撤资,并借两位土司对我的信任倚赖,向他们散布假情报,为官军谋取胜利。平息土司作乱后,你还能得到我全部的财产——”他加重了语气,一字一字地抛出道,“四、千、三、百、万、两白银。至于我这个人,你要杀要剐,我悉听尊便。以上这一切,只要你再给我半年,容我为母亲养老送终。”
尉迟度曾是个连鞋都买不起的光脚孩子,他骨子里的“孩子”一下子就被这富可敌国的恐怖数字命中了;所以尽管这一个已在滔天富贵中浸淫多年的成年人力图做出不在乎的样子来,他的嘴巴还是出卖了他——微微张开,似一条即将咬饵的鱼。
当尉迟度合拢他的嘴巴时,他说:“成交。”
詹盛言甚至没有展现出一丁点儿惊喜,他很快接着道:“第二件事——”
尉迟度打断了他,“这不是做买卖,谈好的条件,可没有买一赠一的饶头儿。”
詹盛言不带一丝凝滞道:“你为怕有内奸,禁止几条战线间私自通信,即使是专征将领,也只知自己那一方面的军情,我又怎能够这般准确地掌握通盘战况?官军被象阵击溃的细情,主帅因恐你严责,在战报中讳败为胜,乃是你布在军中的监军密札陈奏,只供你一人阅览,我又是从何得知?”
夏日的熏风叩击着窗棂,窗外的树丫发出簌簌低语,片刻后又倏然沉默,托出了詹盛言低沉但有力的声音:“半年后,我给你一张名单,你身边所有曾被我收买而出卖你的叛徒,名字都会在上面。”
尉迟度已是通身冷如披冰,就连咬一咬牙,也好似是咬到了一口冰碴子。但他惊人的自制力使他只吐出了平平无奇的几个字:“说说你的第二件事。”
于是詹盛言就说了他的第二件事。他用短短的几句话就向尉迟度说明白了,在所有的叛徒中,有这么一个理应最先受到惩罚的双料叛徒,这个人同时背叛了他们俩,他们俩都很熟悉这个人,她是他们共同的女人,名字叫白凤。
尉迟度听后迟疑甚久,他站起身,背剪了两手来回踱着步道:“你意思是,咱家派关夫子去攻曹操,人却被曹操拢走了?”
詹盛言笑了两声,“尉迟度,你说反了吧?挟天子以令诸侯的曹操是你,我才是光复汉室的刘皇叔。至于你那个‘关夫子’,打从第一天,她就是身在曹营心在汉。”
白凤聪颖美艳的脸蛋、忠诚深情的眼眸与两人间万种的幽欢蜜爱接连在他脑海中闪过,尉迟度立定了脚步,“打从第一天,咱家就已经用一千个漏洞检验过她的忠诚,她毫无破绽。”
詹盛言嗤之以鼻,“她毫无破绽,只不过因为我在背后帮她兜着,要不然她在你跟前早就漏成了筛子。”
“你说她晓得这封信,也晓得你勾结叛军,却对咱家隐匿不报以维护你,这根本是无从查证之谈。咱家所见,却是她源源不断上报你一言一行,窃取你各种文书信件,又再三向咱家申明该对你多加提防。”
“她透给你的所有信息,全是在我授意下做的。倘若她始终从我身上一无所获,又怎可能一直获取你的信任?”
“你反复声称她背叛了咱家,她究竟做了什么?是,她谋杀了你未婚妻,但那恰恰是为了替咱家尽忠。”
“为了替你尽忠,她便忍心杀害她保护了半世的养妹?”
“总之这些年她的所作所为从未损害过咱家一分,你想证明白凤背叛了咱家,那就拿出真凭实据来!”
尉迟度刚说完这一句,就见詹盛言定定地盯着自己瞧过来,直瞧得他气短心悸,好似又回到了童年——哥哥盯着他骄傲的双脚和脚上的新鞋,突然露出看穿一切的卑鄙笑容;他幼小的心嗵嗵乱撞,已经明白下一刻哥哥就会把他打翻在地,抢走他心爱的、偷来的鞋。
果然,詹盛言的嘴角展露开那一种最令人恐惧而厌恶的笑容,“你、爱、她?!尉迟度,你爱她,而且爱到了蠢得会相信她也爱你?”
“是咱家亲令她做足全套把戏好取信于你,你将她诋毁咱家的假辞当作是对你的真心,才是蠢不可及!”
詹盛言面上的笑容愈发明显,他连连地摇头叹起来:“我的凤大姑娘,你可真好本事,居然能把一个阉人也哄得死心塌地。”
尉迟度的心已像个被揍得七零八落、被剥掉了鞋子的痛哭的孩子,但他的面容依旧端肃如帝王,“咱家是阉人,可这个国家里最高贵的男人们全要管咱家叫爷爷——只有这些人才有资格管咱家叫爷爷。你这条酒虫又是个什么玩意儿,简直丢你祖宗的脸。”
“全世界都管你叫爷爷、叫祖宗,你照样是个无儿无女的残废。你就把世上的最后一个女人也从她男人身边抢走,照样当不了男人,”詹盛言已毫不掩饰他的恶意和嘲弄,一根手指自下巴浓密的短须上轻佻地滑过,“我只是好奇,咱们凤姑娘究竟给你灌了什么米汤,竟浓得糊住了你的心?我好像听她提过一回来着……说是她从小接客太多,所以最讨厌男人?啧,你可不知她有多爱哥哥我下头那话儿,睡着了都舍不得松开——”
尉迟度明知詹盛言是存心寻衅,但修养和自尊都已无法再令他克制自己,狂怒的白沫只一瞬间就涌满了他的嘴角,“你小子这一副张狂模样,只怕全忘了当初是怎么趴在地下给咱家舔屁眼儿的吧!”
他选择最为露骨的粗话来形容詹盛言曾对自己的种种讨好献媚,以期把对方扔过来的羞辱再回敬给他。但詹盛言却根本连个磕绊都没打,四两拨千斤地哈哈一笑,“那是因为除了屁眼儿,你也不剩什么地方可舔。”
“詹盛言!”尉迟度惯来低哑的嗓音里夹杂了嘘嘘的尖啸声,他拍案而起,案上的玉茶托、金茶盅全被他的衣袖扫落;他恶狠狠地伸出一指,向前指点着道:“你给我听好,如果我是你,我就会收——”
“如果你是我,你会比现在年轻十岁、英俊一百倍,”詹盛言带着一脸玩世不恭的笑容与冰冷得瘆人的眼睛,把锋利的言辞像刀子一样捅过来,“还会有一根把女人迷得神魂颠倒的大鸡巴。”
掉落的茶托茶盅在一阵哐当乱响后归于平静,尉迟度过于紧绷的声带已无从发出一点儿声音。他仍然拿手直指着詹盛言,但手指和嘴唇都在颤抖。座下一名身材魁梧的虎贲勇士早已忍耐不住,大喝一声“放肆”,两步上前,挥动了巴掌。
詹盛言连眼角都不动,一手就攥住那侍卫的腕子往后一扳,跟着就抬腿踹向他膝弯,侍卫怪叫一嗓子,手反扭在背后跪倒在地。又有两名侍卫马上冲过来,“噌噌”两声拔刀相向。詹盛言赤手一拳捣在一人心口,另一手夺下他的刀,手肘就朝后一撞,狠撞在另一人喉头,两个人先后软倒。詹盛言将刀一抖,指住了第四名侍卫的脖颈,但七八片闪亮的刀锋也已从不同的方向架过来,下一刻,他漂亮的头颅就被摆放在了一只由刀刃编织而成的花环之上,稍微动一动,那冰冷银亮的花环就会被染成血红。
他和他仍旧在对峙,但尉迟度感到自己赢回了上风,这很快抚平了敲打着他太阳穴的血液的激流,也使他打量詹盛言的目光再度变得理智而冷静。
他看到那个被困在刀丛中的男人扔开了夺来的刀;他也看到他那双眼睛和自己一样迅速退去了攻击的凌厉,缓和下来。
他们好似是两个撕打得乱七八糟、哇哇哭叫的小男孩被大人分开,重新记起来学习过很久的仪态和礼貌。
尉迟度曲起前臂,摇一摇手掌,他的奴才们收回刀,从他敌人的身边退开。
詹盛言孤立在原处,笑了一声,而后就抖动着双肩大笑不止。当他最终停下来后,他叹了一口气:“尉迟度,十年前你我在城门外携手迎击鞑靼人,连伤口里流下的血水都混在一处,无分彼此。那时谁又能想到十年后,你我竟站在这儿,为一个婊子到底更爱谁而吵得个天翻地覆……”
尉迟度徐徐沉下身,坐回他的大椅中,两手捏住了椅子扶手,转开头;他无法忍受再直视詹盛言。不过他依旧听得到他,而这声音与那个曾同他一起在血与火中嘶吼、爆发力十足的青年人听起来是多么不同啊,又麻木,又乏味,充满了对自己和全部生活的失望。
“耳听为虚,眼见为实。你要证据,我就给你证据。我会叫白凤偷窃你往前方发信所用的套格——”
尉迟度猛一下抬头望住詹盛言,而对方甚至懒得回应他的惊异,只极其单调地往下叙述着:“如果她向你报告这件事,你就放过她,我也放过她,该交给你的名单,我照旧给你;但如果她按照我的命令下手偷窃,那你就必须替我,也替你自己,好好惩罚这个天杀的女骗子。”
直到这一刻,尉迟度终于感到自己拧成一股的声带放松了一分,他沙哑又疲惫地问:“你究竟要怎么样?要她被咱家的狗活活咬死吗?”
他等了又等,才等到来自另一端的回复:“不,我要她巴不得自己被你的狗活活咬死。”
大厅里一朵朵烛光透过宫纱灯罩流淌在詹盛言的脸上:他俊美的面庞苍白如玉石,髭须乌黑似煤炭,黑白分明得惊心动魄。尉迟度举眸注望,望向这一位曾以杀人为职业的杰出将领与其专业的冷酷,禁不住深感震惊:一个男人竟会对白凤——一个如此美妙的女人抱有如此刻骨的仇恨?因此尉迟度推想,那个毁于白凤之手的白珍珍,詹盛言一定是爱她爱得发了疯。
至于他自己……其实在这一天之前,尉迟度根本就没考虑过自己是否“爱”白凤,或白凤是否“爱”自己,他是被阉了,但并不是个娘儿们。他在乎的,只是白凤能否满足他生理和情感的需求,并对他保持全然的忠诚,无论这忠诚是出于爱或恐惧,他都可以欣然接受。如同一个商人收钱时只在乎金银的成色,而不会问这钱是从何而来。
与詹盛言的夜会,促使尉迟度第一次认真地思考这个问题:他爱白凤吗?他想是的。诚然,那并不是纯洁又深厚的爱情,但那就是他所能怀有的“爱情”了。[45]不过,在他还不是这个年近半百、万人之上的阉宦时,在他还是个除了一根无处安放的阳具外就一无所有的年轻男孩时,他曾有过大不一样的爱情,但他爱上的女孩子在那一年却投入了一个大太监的怀抱。
这一段已被他抛开许久的往事又回来纠缠他了,于是尉迟度决定做一点儿什么。他下令为白凤准备一场最为奢华而贴心的婚礼;他企图收买她、感动她,他甚至恬不知耻地讨好她,再三旁敲侧击地提醒她。他布下陷阱,却又千方百计使猎物不要掉下去;他设置了考验,又帮助受试者作弊。
这一切只因为,他希望人生再一次以詹盛言的面目向他施以残酷的嘲笑时,他有些可以回嘴的资本。
他一遍遍安慰自己说:他手攥最高的权力,而詹盛言只剩下酒和失意,任何一个聪明女人也清楚该怎么选,而白凤是最聪明的女人。可当他目睹白凤深夜徘徊在他小书房里的背影时,尉迟度就已然明白:自己输了。
那一夜,他将她抱拥在怀里,抚摸着熟睡中的她和她那一头又多又硬、倾浇上几千斤桂花油也无法驯服的长发,逼自己的心一路退到了悬崖。只要她不
踏出最后那一步,他就会装作什么也没有发现过,他愿意宽恕她,也将全力迫使詹盛言宽恕她。
在她登上花轿前,他握着她腕上那一串佛珠对她说:“一念使人生,一念使人灭。”他说的其实是:“凤儿,救救我,也救救你自个儿。”
而白凤一上轿,他就自偏殿里的一间奥室重新回到了小书房。尉迟度不得不承认白凤做得漂亮极了,根本没留下任何痕迹。他几乎松了一口气,但理智依旧敦促他打开了床下的那一口箱子。他对箱子里的每一样东西都很熟悉,他一眼就发现少了什么,但还是一样一样清点了一遍。尉迟度本以为自己会感到愤恨,但一点儿也没有,他只是替白凤感到了无穷无尽的遗憾。
他将箱子盖好,推回去,叫了声“来人”。他下达了命令,又补充道:“叫刘旺去办。”
刘旺被选中,并不是因为他有多大能耐,而是因为他的哥哥刘福曾栽在白凤手上,因此他恨死了白凤。尉迟度当然知道自己是故意的,所以他还是对她有些怨意吧,他猜。
远远地,他旁观着刘旺他们——他自己的爪牙对白凤的每一分折辱,然后当她终于发现他、高声向他呼救时,他再也不忍看下去了。他转身就走,身畔擦过了许许多多曾与她共度过的美好时光,至少在他看来是美好的,耳畔则反反复复回响着白凤最终的咆哮:“尉迟度!你他妈给我回来,尉迟度!……”
他再也回不去了,当年他穷得只有爱情和床铺,那时候他的女人却想要所有其他的东西,现在五湖和四海都属于他了,他的女人又转而效忠于一根鸡巴。你们这些个贪得无厌又水性杨花的女人,你们究竟想要什么?
尉迟度为此惆怅了一刻,但正如他自己所言,女人在他生活中所占据的位置绝不会超过一根头发丝。他掸了掸心口,打开了书桌上的白匣子,抽出一本密报看起来。这才是令他奉上所有心血与忠诚的爱侣:权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