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敢?!”白凤厉声高喝,却早已战战不已。
刘旺冲那番役摆摆手,“急什么,饭要一口一口吃才有滋味。”他回脸对白凤一笑,拿手指拨拉了一下她绣衣上垂下的璎珞,“凤姑娘,您怎可把新鞋踏臭狗屎?这么贵一身衣裳叫咱们这些个粗人拉扯坏了,岂不可惜?自个儿动手吧。”
街道两旁的看客们就只见一名番役同新娘说了一会儿话,又见新娘愣愣呆立了一会儿,就开始一件一件地解脱衣裳,莫不啧啧称奇。
这众蚊成雷之声打入白凤耳内,令她压根不敢抬眼一望,只忙忙乱乱地将身上的礼服、中单、褂子一一脱掉,直脱到贴身的汗衫与亵裤。人群已传出了阵阵的惊呼与笑声,刘旺一伙更是戏弄地吹起了口哨。
“头上手上的,也都去了。”
白凤开始拆去头上的翟冠凤挑、手上的护甲戒指……闪耀的珠宝接连向着她身后被脱去的华服里坠落,宝石与丝绸碰撞而出的微声是那样使人心碎的好听。
“还有鞋!”
白凤脱去鞋袜,立在微潮的金砂上等待着,犹如一只修行了千年的狐狸,得道飞升之前突然被天雷打回原形,被迫露出畜生的本相。所有那些低人一等的耻辱和卑微,所有被人当成奇观来围猎的绝望和愤怒……一一喷涌而出,一一劈头而下。这些感受白凤很熟悉,当她得知她被生身父母抛弃在垃圾堆,当她第一次被养母喝骂嫌恶,当她青春初绽的脸庞和梦想一起被塞入那黑暗的皮质面具,当她的鸾姐姐就在她身边、在她每一样感官里一分分窒息,当男人的手,许许多多不同的手撕开她、扯裂她,在她的身体与灵魂里留下永不能退去的污渍……
这一切她全都挺过来了,她迎接过蝗虫一样的箭矢、炙热的火枪子弹、马刀与长矛、棍棒和投石……在成为“金刚”之前,她早已修成了金刚不坏身。所以统统来吧,尽管来吧,你们击中过我一万次,却从未使我倒下,我绝不会倒下,倒在你们可鄙的武器之前。
每一个在场之人都观察到了这一诡异的变化,那个蓬头跣足立在自己花轿前的新娘子,她初时瑟缩的身躯在番役们乱摸乱捏的手掌间全部打开,腰肢坚挺,双臂舒展,颈项修长,精致冷艳的脸孔微微扬起,似一只落入了猎狗的包围之中却依旧傲然亮翅的海东青。
刘旺等人离得最近,因此最先感到了这一种不适。他们手中的女人不再是任由折辱的羞耻模样,反而恢复了她一贯的盛气凌人,当他们的眼神扫射向她,要么就受到她那一对艳丽又冰冷的眼睛的回击,要么就干脆被无视,她的回击和她的无视他们早就司空见惯,就是它们令他们字字明晰地听见这女人不曾说出口的咒骂:你们这些只敢在半夜回想着这一刻偷偷自慰的肮脏东西,你们屁都不是,你们就是一窝虫子、一群狗。
刘旺也弄不清激怒他的到底是白凤的态度还是他自己的想象,但他很清楚一件事,他马上就会让这个傲慢的妓女明白,这并不是无数次中的又一次,他们将无奈地缩回充满觊觎的手掌,放任她迈过门槛,走向里面唯一的王者;那个人曾像钟爱最合口味的好菜一样钟爱她,但现在她已遭到了厌弃、被他扫落下餐桌,轮到他们来享用她了;正像一群狗在主人脚下争食被吃剩的珍馐,像一群虫子蛀空一尊木制的观音雕像。
刘旺先行退后了两步,摇摇手,“众弟兄,都住手。”
白凤放下了两臂;闷热的暑夜扫过来一丝风,令她丝绸的衣裤贴着皮肤轻轻颤动。“没搜到什么贼赃私货吧?我可以走了吧?”她又偏头向着另一边被两名番役制住的憨奴,“我的人也可以放了吧?”
假如她一片麻木的头脑中还存有什么想法,那就是:要能来上一袋烟就好了,哪怕就一口,她的感觉也会好得多。
但白凤立即就从浮现在刘旺脸上的笑容中悟出,她没机会得到她心驰神往的烟袋了,并且也许将失去所有。
“搜不到,就说明搜得还不够细。凤姑娘,把底衣也脱了,里头的抹胸、小衣全脱了,脱到一、丝、不、挂。”
他故意把这句话说得极大声,好叫周遭人全听个真切。拥挤在人群中的小贩、伙夫、鞋匠、吹糖的、磨刀的、拾粪的……顷刻间群情沸腾。这些从早到晚艰辛劳作只求果腹的苦力,他们向着这一场喜事蜂拥而聚的初衷不过是想要捡几个喜钱,闻一闻花轿留下的芬芳,他们做梦也没预见过自己竟会走这样的大运:观看一位高级妓女——他们终其一生所赚得的微薄薪资也不够买到她一根眉毛的妓女——同时还是一位即将嫁给国公的贵妇人,在他们面前一层层地脱去她华贵无双的礼服;现在,这个妓女与这个贵妇又将要脱去她仅剩的屏障,她那一袭特地为新婚合欢而备的红衣裳。
就好像她是今夜所有男人们的新娘。
差役们怒斥着挥动起皮鞭,才勉强把疯狂的流民继续拦挡在道路两侧,但鞭子却拦不住那些人粗鲁的欢声:“脱!脱!脱!……”
好似是一道道焦雷从她赤裸的脚底直劈而上,白凤惨无人色地瞪住了刘旺,一字字咬牙切齿:“狗奴才,除非你杀了我。我义父呢?我不信这是我义父的命令。我要面见他老人家。”
刘旺把他喜庆又恶毒的眉眼向后抬了抬,白凤只觉通身的汗毛一根根直竖。她回过头,如海的明灯一溜儿直点到尉迟府门前,大门外,一众脚蹬白靴的镇抚司番役簇拥下,一抹蟒袍玉带的身影就立在那儿遥遥望着她。
从白凤这里眺去,那身影只有她小指头那么长,可她断定这“小指头”就是尉迟度,她全不知他已在背后看了她多久——或许从头到尾他都在看着她,像一只猫看一只老鼠的可笑挣扎。
她依然没想通她不着痕迹的偷窃之举怎会被发现,但她这时已接受了事发的事实。然而,凭借着尉迟度在几个时辰前曾对她表达的令人震惊的情意,白凤仍决定最后一搏。
“义父!”她光着脚向他奔去,刘旺等人一起抓住她,她一面推搡着他们一面狂喊,“义父,有人陷害女儿!女儿是冤枉的!女儿到底做错了什么,您要这么惩罚我?!义父,爹爹,女儿要真有对不住您老祖宗的地方,席卷包埋也活该,只求您圣明,怜恤女儿的一片孝心,叫我到您跟前磕个头再治我的罪,叫我死也死个甘心明白……”
白凤并不知自己撕心裂肺的呼喊是否刺穿了街边喧杂的人声而到达尉迟度听力可及的范围,她只看到他气度悠闲地转过身,往大门内走进去。他许许多多的扈从们跟随在后,似一只沉入海底的章鱼收回它的须爪。
刘旺与其他番役们一起逮住她,狞笑着,“众弟兄,都上吧,把这臭婊子全扒光,一根布丝儿也不用给她留。”
绝望令白凤完全发狂,金色的烈焰射进她眼睛里,她向着那正消失在光明尽头的人——那个曾将最为尊贵的嫁衣赐予她,又以最为屈辱的方式把它从她身上剥掉的人,开始嘶声怒骂:“尉迟度,你回来!你别跑!就再跑回你娘肚子里,姑奶奶我也照样把你揪出来,我白凤做鬼也不放过你!你个老挨刀的,凭你吃多少骚药,把姑奶奶折腾死,也是条僵蚕!不撒尿照照自个儿下头那寒碜样儿?还他妈成天想当男人,呸!你他妈给我回来,尉迟度!”
路边的闲人原都在喝彩,及至听清回荡在他们耳边的咒骂是在骂着些什么、骂着谁,一个个就全没了声。拾粪的也了解这其中的严重性,不小心从嘴里掉下来的一个字也能断送他这一条性命,卑微艰苦到连他自己都憎恨的性命,但仍然是条命。
所以他们不懂,那女人怎敢如此不要命,她甚至把她美丽又暴戾的面孔转向了他们,鼓动着他们,“干吗全哑了炮儿了?才不冲姑奶奶叫得挺欢吗?叫顶个屁用!你们那膫子全他妈白长了,啊?就让一个个漂亮姐儿全归了那阴不阴阳不阳的废人?!我告诉你们,他随手扔掉的垃圾都够你们过活一辈子,你们这辈子就像牲口一样苦干到死,却连肚子都填不饱,连个女人都挨不着?就是他,就是那阉狗把你们该得的全抢走了,你们还等什么?暴动啊、起义啊,把他从府里头拖出来扒光他裤子,把属于你们的钱和女人全抢回来——”
“给我塞住这婊子的臭嘴!”刘旺急得直跳脚,他从不知白凤有这么大力气,她扭动着全身一次次冲撞着他们的手臂和肩膀,似一条和海岸搏斗的、被搁浅的巨鲸。
一名番役扯下了白凤的一截衣袖,他把它团起要往她口中填入,白凤一偏头,拿牙齿狠狠咬在他手背上,那番役惨叫起来,白凤吐出了一块肉,嘴角带血地笑骂着:“狗生猪养的东西们,想脱姑奶奶我的衣裳?等我把你们全剥光了,按着原路再塞回你们娘肚子里!你们这些畜生,我真替你们的娘害臊,生下你们这些个就会作践女人的畜生——”
她被撂了一巴掌,然后嘴就被塞住了。离着她十步外,同样被塞着嘴巴的憨奴泪如雨落,挣扎着扑向她的女主人,却被好几只铁铸一般的手臂死扣在原地。
白凤骂不出声了,但这只令她缠斗得更为专注。她挥舞着长长的指甲挠那些男人的脸,扎他们的眼睛,抓他们的下身,她拿头撞,拿脚踹……她忘我而投入,她甚至觉得过瘾。从前无数次旁观詹盛言与人殴斗时,她总会好奇那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感受?她早已很熟悉皮肉被伤害时的痛感,也同样体会过血像热水一样淌过皮肤,但她从未体验过骨头和骨头如狼牙棒一样互击,热血变成了飞蹿的焰火。当她的身体承受着同样的剧痛时,她却不再是一块只知忍受的死肉、一樽盛放屈辱的器皿,她那被侮辱与被损害的肉体现在每一寸都是战斗的武器,她是一万座喷发的火山,是攻入皇宫的暴民,是等待着人头在血泊中滚落的断头台,她是像轰雷一样响彻天际的我去你妈的——她终于体会到了詹盛言的感受。就连又一次渐渐升起在四面的下流调笑,也好似是有人在给她不停地鼓劲:“脱!脱!脱!……”
她不会脱,尽管她曾是个以脱衣为生的婊子,尽管就在片刻前,她还在万众瞩目中脱掉了唯一可以令她不再当个婊子的嫁衣。但从这一刻起,她发誓,他们大可以把她身上仅剩的衣裳连同她的身体一起都撕成碎片,也休想让她再自己动手解开一根系带。等他们把她赤裸而破碎的尸体送给等待着与她成婚的丈夫时,他会为她骄傲。他的妻子一点儿也没给他丢脸,她输了,但她从未向强过她百万倍的敌人投降,她把这一场注定失败的战争进行到了生命的最后一刻,直到她最后一口呼吸。
“操他妈这娘们儿,怎么跟条母狼似的,这么大劲头!”刘旺等人叫骂不绝,人群哄笑起来,眼看那么多大男人半天竟制不住一个纤纤女子;她早已指甲折断、衣衫成缕、大片的头发连着头皮被揪掉,满头满脸的血污,却依然在他们的围攻中左突右击,连踢带打,她自己吐出了塞嘴的布团,再次破口大骂,又被猛一拳打倒在地,鲜血从她口鼻里飞出了老高,她的人重重地向后倒下去。
白凤一阵头晕目眩,大地似浪涛般在她身子下涌动,她觉出许多人扑上来摁住她四肢,也觉出自己的手和脚在凶猛地撕抓踢打,她还在隆隆的耳鸣中重新听见了自己高昂的骂声,她骂得可真粗鲁,简直像个男人,就像她自己的男人,当他在打架时那样满口的脏话和诅咒,她完全可以在自己挥出的每一拳、踢动的每一脚里深深感到他,他在陪伴着她战斗,就在她身体里与她一起战斗。白凤亢奋极了,简直像是在和詹盛言隔空做爱,她甚至真真切切在自己的上方望见了他。
夏日的深蓝夜空被路边无数盏明灯照成了一种带着血丝的明黄色,好像是最高的一层天起了火。天火之下,重重叠叠的树影之上,凭空里耸起一座大茶楼;白凤对这座楼一点儿不陌生,其幕后老板是尉迟度亲信的一位大太监,许多卖官鬻爵、收受贿赂的勾当都是借这楼里的“茶资”完成交易,有资格进到这楼里喝茶的人非富即贵。茶楼二层的雕花围栏之后,许多人向她这里俯视着,有男人也有女人,他们并不像楼下那些个平民又叫好又起哄,但他们表情里的惊异、好笑、鄙夷与不齿却一样大声。这些高高在上的面孔里,唯有一张没有忙碌地左右转动,与身旁交头接耳地议论,它只是一动不动地定在那儿,被檐庑垂下的挂灯正正照亮。当灯被风吹去另一边,它就渐渐被没入阴影,灯光摆荡而回时,它就又一次燃亮,比上一次更为灿烂辉煌,就好像是不绝的烟花,在她视线的尽头永恒盛放。
那是——詹盛言的面孔。
当他分明应当帽插金花、红装加身,在摆满了喜宴的庭院外等待着她的花轿被抬到他面前时,他却出现在这里,在华美富丽的高楼上,面无表情地俯视着滚落沙尘的她,眼看着她被羞辱、被殴打、被击碎,眼看着她为了他而被击碎。
白凤已无法感受到她所遭受的一击又一击,拳打、脚踹、骨头开裂、牙齿断折……她所有的身体只剩下一双被恐惧绞痛的眼睛。
刘旺他们终于摁住了白凤,他们像狼群一样撕扯着她,把曾经被挫败的怒火和野蛮尽数发泄给她。她一动不动地承受着,任他们把她剥到寸丝不剩,对着她又叫又骂、得意地大笑。
这些愚蠢的男人自以为战胜了白凤,他们根本不知道,就在白凤认出了詹盛言之后,这个顽强到骨子里的女人就自动放弃了抵抗。
战争结束了,所有的恐怖和残酷统统完结,现在,她被抬下了与命运的格斗场,在血与黄沙里安然静躺,就和自己的梦并头躺在一起。这个梦总是追着她——她被剥掉了衣裳扔在数万双眼睛前,她在满世界凌辱她、耻笑她的陌生人里拼命地找他,每次都因找不到他而在绝望中哭泣着醒来。
最后这一次,她终于找到他了。
第四十一章 《万艳书 下册》(16)
倚危阑
无数人在目睹着这一幕,挨山塞海的拥挤中,他们又因为视线被遮挡、因为鞋子被踩踏或被某人的浓痰唾到而彼此推搡,高声叫骂,跟着就在差役的鞭子下求饶,然后再一次试图冲破维持秩序的长绳,好看清楚一些远处被剥光的新娘子……处处是冲突、处处是混乱。
长长的一条街上,唯有一处如战乱之外的桃花源,安然而寂静。
看不见的缤纷落英由半空中撒下,落在白姨的肩上,落进她心里,她那长久以来被悲恸啃噬的心第一次沉浸在恬美之中。她满头的白发绾得齐齐整整,发髻里簪着一朵素蓝绒花,胸前是那一条被数百差役长长拉起的粗绳,脚下是被怀雅堂十几名护院围护而成的空地,她就立在这一方净土中,与白凤相隔不足百步,相隔着大恩大仇的迢迢年光。白姨一眨不眨地盯着这一个全身只剩下血污与黄沙的赤裸女子,恍然间重新望见了泔水里那身裹几片破布的小婴孩。这一次,她从她,还有她孪生姐姐的身边昂首走过,连看都没看一眼。
“温雪,凉春,丫头们,安息吧!”涔涔的泪水由白姨的眼中涌下,她哽咽着低声道,“珍珍,我的儿,娘的心肝宝贝,你也安息吧。”
她的手里头握着一串佛珠——这简直像是刀与枪炮,你离不开它,你的敌人也一样。
在白姨身侧搀扶着她的是万漪和佛儿,两人的脸上全余留着目睹白凤被血腥围殴的震怖,她们不约而同地扭过脸,彼此相投了一瞥;谜团在她们交错的眼神里像线团一样被抽出了线头。
这线头慢慢地拉长,变作了一条细长的地平线。从那一端到这一端,四处都遍撒着点点孤坟。远远驶来了一辆马车,这车子在不久前差点儿就把车厢里的两个小女孩运送进恶狗的肚子里。车在半道上停下,佛儿拽着万漪下了车,直来在坟场间,把人一推推倒在坟沿上,“……如今咱们俩是合共一条命的吉凶祸福,谁也别想甩开谁了。你到底是如何开罪了凤姑娘,麻溜儿给我交个底,我也好及早替咱们想一个应对的策略。”
一次次推抵后,万漪终是哭着说出了真相的一部分:白珍珍是被白凤所杀;但她隐瞒了另一部分——自己也是凶手之一。
即便如此,佛儿仍是被吓得魂魄俱飞,“这回可真被你害死了……”她伸过自己那一对鸳鸯剑的剑柄捅一捅万漪,“哎,我且问你一句话——”
万漪听过了那一句问话,挣扎了良久,点点头。
佛儿问的是:“那封信,你还留着吧?”
二人回了怀雅堂,避过书影,万漪拿来了自己的枕头。她挑开一溜儿缝线,从满把菊花和荞麦皮中掏摸出一条绣花绸巾。这绸巾的用途原本是在挑选雏妓时检验其有无异味,但万漪出身贫家,格外爱惜东西,一直留着这绣花的罕物,却因此而遭到了佛儿的嗤笑。万漪不好意思再把这绸巾示于人前,但又舍不得扔掉,只好谎称弄丢了,实则却将其缝入枕头里藏起。后来她在白凤房中窃取钱袋时无意中发现了一封信,因暂时无可处置,便包进了绸巾藏于一处。此时连着绸巾一起取出,万漪自己的脸先就像针扎一样,生怕佛儿又冷嘲热讽,好在佛儿只对着那绸巾撇撇嘴,并没多说什么。
万漪赶紧又解释道:“你别告诉我书影妹子。凤姑娘总动不动就针对她,你那时候又说这信肯定是凤姑娘的什么‘把柄’,我才想着,要将来凤姑娘再往绝路上挤逼我妹子,没准靠着这封信还能够压制她。我存着这个心眼儿,也就没听书影那孩子的把这信给烧了。但她要晓得我还留着这个,一准儿不乐意。佛儿,你真别告诉她。”
“你不说这么多,没人把你当哑巴卖喽,”佛儿急不可待地挑开那绸巾四边,取过信来看,只读了两三行,她的眉头就深深绞成了一团,“我说狗丫头,你见没见过凤姑娘的字?这信上是她本人的笔迹吗?”她抬头一瞄万漪,两眼就一翻,“得,我问你这睁眼瞎也白问。”
万漪见佛儿把那信翻过来掉过去地钻研了一阵,完了就“啪”地将它往膝面上一拍,“我可也弄不懂了,死马当活马医吧,咱们去找妈妈。”
虽然白姨的贴身丫头再三申明“妈妈听不懂话了”,佛儿依然死活不肯走,她拉着万漪,伏在白姨的耳边反反复复说着同一句。
最后,白姨木然的脸孔终于抽动了起来,像一具复活的僵尸,“你才说什么?”
佛儿又在她耳边说了一遍,虽然她确定白姨早就听得个明白清楚:“珍姑娘不是自杀,是被凤姑娘做局给害了。”
那一夜,白姨叫万漪反反复复地为她讲述事情的经过,痛哭了一场又一场,直到再也没有泪水从她干涸的双眼中流出。她把佛儿带来的那封信审视一番,又细细合起,“你们回去吧,对谁都不要提这件事,也不要提起我已经清醒了,回头我会再找你们。”
白姨的“回头”只隔了一天,她就再次找到她们俩;佛儿和万漪都没想到竟会被直接带去这个人面前——白凤的情人、白珍珍的未婚夫、她们久闻大名而从未有机会一睹其人的安国公詹盛言。
而詹盛言怎会被称作“第一美男子”,佛儿和万漪百思不得其解。这个男人又高又瘦,满身都是难闻的气味,蓬乱乌黑的大胡子盖了一脸,眼珠子猩红得好像在淌血。他和他身旁那一对古老又残破的石狮子,很难说更吓人的是谁。
但在白姨的敦促下,万漪不得不对着这个人再一次回述珍珍被白凤勒毙的经过,并把自己的所作所为从这经过里剔出去——犹如一位主人满怀善意为来宾剔去鱼肉里的细刺。全部讲完后,万漪就打着抖哭起来,等待着被对面那显得越来越可怕的男人一把扯成两半。
但白姨却一点儿也不害怕他,她只是把那被万漪的讲述而再度唤起的泪水狠狠吸回眼睛里,用一种被烧灼过的嗓音道:“詹盛言,你这个灾星,你害了你一家不算,还害了我白家,害了我丈夫,现在又害了我女儿。不是你,珍珍怎会被人夺走了性命?就是一辈子不嫁人,我这个当娘的养她一辈子,也好过被生生勒死呀,被她最信任的‘凤姐姐’!我的傻孩子,她该多疼、多冷、多害怕!那么乖巧的一张小脸,最后竟成了那个样儿……”
万漪和佛儿看到詹盛言急匆匆转过身,砰砰两下拍开了一坛酒,把头扎进去猛吸了两大口,样子饥渴又贪婪。几乎就在同时,白姨面上的哀痛已被鄙视厌恶取代,她以极其刻毒的目光盯住了那个曾被她女儿深深爱慕过的男人,字字透骨道:“我原想就拿自个儿这两条臂膀去勒断白凤的脖子,可我忍住了,怎能就这样便宜了这毒妇?她满手上血债累累,我另一对养女,温雪和凉春也是死于她的奸计暗害。我之前并不懂为什么,直到这两个孩子——”她指了指身畔的万漪和佛儿,“交给我一封信,说是在白凤被盗的钱袋里发现的。凤丫头那两笔我有数,这样的信她绝对写不来,只能是你写的,是吧?反正不管是不是,昨天把信上交九千岁时,我已经告诉他就是你。”
在一边旁观的万漪和佛儿大吃一惊,她们见白姨业已苦垂的嘴角再一次如风华正茂时那样完美地上翘,“盛公爷,没有白凤,或是没有你,我的珍珍都不会死,所以,她是被白凤和你一起害死的。你们俩,我一个也不会放过。你已是注定要下地狱了,假如你对我女儿——对你的未婚妻也有一丝半点儿的愧疚,那么就替她,把另一个凶手也和你一起拖下去。”
万漪和佛儿还小,但连她们也懂得其中的利害:不管尉迟度是否相信资助土司叛乱的那一位秘密人士就是詹盛言,但只要他的疑心被挑起,就等同于宣告了疑犯的死刑。
詹盛言当然更加了解这一点,但令两个女孩子意想不到的是,在最初的一点儿诧异从他那通红的双眼里飞快闪过后,她们就再也没能够在那张脸上捕捉到丝毫的震恐,反而有某种程度的喜悦令其整个人容光焕发。然后詹盛言笑了,万漪和佛儿惊奇地互瞟了一眼,她们现在理解了书影每每谈起“詹叔叔”时的眉飞色舞;也许不久前,眼前这个脏兮兮的野人真是一个好看极了的男子。
她们注视着詹盛言笑望脚边的小石狮,又好像抚摸宠物狗一样徐徐抚摸着那一头大狮子,直至所有的笑意全从他眼目中消散。这时他望向白姨,语气肃穆得好似在和她心爱的女儿求婚,“白大娘,请你相信我,为了替珍珍雪冤,詹某定会让白凤那个女人在地狱的业火[41]里久久焚烧,而我自己,”他停顿了一下说,“更久。”
这连环套一样的一幕幕在万漪和佛儿共同的回忆中暂时被解开,复又随她
们拆散的目光而重新缠结成说不清道不明的一团往事。她们的眼睛和思绪一起回到了现在,现在,詹盛言口中的业火已经裹住了白凤全身,把她拖进了地狱敞开的大门里。这个女人她作恶多端,罪有应得,但万漪和佛儿却依然感到自己对她的下场负有着难以推卸的责任。
这一想法令万漪低低啜泣了起来,却只令佛儿把头扬起得更高,把眼光投得更远。在这一只凤凰折堕后,下一个会是谁?谁将被帝国统治者的下流色欲抬举到唯我独尊的高位而为所欲为?她这样默想着,遥遥盯住了灯火璀璨的尉迟府。
重重的府邸一如它主人的心肠,深回曲折。
尉迟度立在他寝殿的小书房中,一名随侍太监捧上了一只白匣子,“千岁爷,镇抚司今日的密报。”
尉迟度指一指书桌,毫无感情地说:“都下去。”
立即,他身后所有的随从们就如幽灵一样退散,然而真正的幽灵——那些早已在时间的长流中一个接一个“死去”的片段——正在他身畔一一复活:白凤的养母声称有重大军情要单独觐禀,她说了一段话,又递上来一封信……信里的内容令他愤怒得嘴唇发青,所以尉迟度很惊讶詹盛言居然还敢来见他;就在事败的次夜,詹盛言就主动求见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