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迅速将眼神移开,转投入尉迟度的眼中,又把双手环住他的腰一笑,“义父,好爹爹,女儿舍不得您,还是想让您再陪上我一夜。我先去卧房等着,您要来啊。”
她又留下临去秋波那一转,闪身而出。
晚一些,尉迟度果然来了。不过他并没有打开床下那一口箱子,他只是张开了双臂,拥抱她一同入眠。
重帷悄悄,半梦半醒时分,白凤感到尉迟度在静静地抚摸着她的头发,就好似一个老父亲怜惜地抚摸即将阔别的爱女。
大梦骤觉。
白凤发现自己并不在尉迟度的床上,却躺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之上,继而她就觉出浑身毫无寸缕、一丝不挂。随着她的惊醒,第一个路人注意到了她,随后越来越多的人看到她。他们向她逼上来,指着她议论纷纷,哈哈大笑。
白凤根本不明白发生了什么,惊恐之余,她唯一的念头就是去找詹盛言,如同猫狗要找主人、孩子想找妈妈。
她拼命地推搡开包围着她的人群,向前跑,跑得肺里头像是有刀子在搅动。但她在哪儿都望不见詹盛言的人影,四面八方只有一张张嗤笑而鄙夷的脸庞,无数的目光汇集成庞然光轮,它向她砸下来,她向它坠进去。
白凤尖叫着一跃而起,直接撞上了那一束厉光。
光芒消散又凝聚,却变得深黑安宁;白凤认出了尉迟度的眼睛。
“凤儿,做噩梦了?”
她不由自主扑进他怀里,再屏住呼吸,把这个怀抱想象成另一个人。是“他”在笼罩着她、围护着她,把她和失常的狂想隔离开,把她从她自己里救出来。
片刻后,白凤感到心神渐变得踏实,她轻推开尉迟度;床顶的夜明珠已清辉尽失,剩下一抹淡淡的宝光洒在他眉骨上,他的下半张脸则已被浓烈的朝阳围覆着,刚毅的面庞上一道道皱纹清晰可见,嘴角微微下垂,几乎有一种老人脸上所必带的悲哀意味。
白凤遮住嘴巴,将口内的茶饼吐进手心里,随手一抛,气息如兰地一笑,“我才做梦,梦见自己被一个大酒缸子满地乱滚地追着跑,直把我追上了花轿才算,这可真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唉,我晚上就该上花轿了,可惜是嫁给那个酒疯子,要是……”她斜斜往上一扫,又垂眉自叹,“算了,反正您也不肯娶对食,我嫁谁不是嫁?咦,义父不用理政吗,怎么这会子还没走?”
“这就走。”尉迟度站起身,白凤这才注意到他已换上了常服[35],显然是早就起床了。他拉起她的手,牵着她往床外走去,“走之前,我想先看看你的表情。”
“我的表情?什么表情?”白凤有些迷糊,随后她就住了脚,倒抽了一口气。
吉祥如意的明窗窗格在地下划出深一道浅一道的影痕,守夜的十多名太监与侍女齐刷刷立在地下,地下摆着一溜儿朱漆大桌,桌上是一只只漆盘、大盒与锦匣,皆放置着衣装头面,从最里头的汗衫、衬裙、中衣、交领直到最外层的大礼服,连同头上、项上、手上、指上的各色装饰一应俱全,宝光炫耀,缤纷如虹。
太监与使女们随白凤的目光所及,把漆盘上的衣饰一一捧起来展开:一条
洁白如酥的玉革带,一双镶着碎宝石流苏的并蒂百花登云履,一幅钉满了金珠与珍珠的团鹤霞帔,其下摇摇地垂悬着硬红宝石与珠翠交织的同心鸳鸯帔坠,其余绶带花结更不可胜数。然后是一件大红颜色的通袖喜袍,袍肩金襕云纹,胸口织绣着五彩正蟒,护以四合如意八宝连云,合身又飞满孔雀羽毛所织的凤凰,每只凤凰的口内衔一串珍珠璎珞,无数的珠络微微摆荡着,发出淅淅沥沥的轻音。蟒袍另一边是一条砂绿[36]妆花织金襕裙,裙门四爪蟒龙[37],左右翔凤飞翟,覆七彩流云,坐寿山海水,其间宝珠宝莲、如意方胜等纹样亦皆缀以五色米珠。
白凤愣愣地扭过脸与尉迟度对视了一眼,又在他的微笑示意下,重新转过了目光回视。
使女们高捧起三只大盘,正中一只盘上是点翠铺陈的珠玉宝石赤金九翟冠,满嵌着珊瑚、玛瑙、绿松石、青金石、猫眼石、孔雀石……最多的是珍珠,珠翟身上大大小小的珠子何止千百。旁边两只盘中则是冠上所插戴的牡丹、蕊头等物,光是翠云、翠叶镶点的博鬓就足足三对。一对挑牌上,累丝金翟口中所挂的珠结更为惊人,鸟卵般大的大珍珠被五颗串作梅花之形的小珠所围,其下再是一枚大珠配五颗梅花小珠,如此连缀迤逦不绝,似绵延一生的好时光。
若不是久经富贵,白凤的双目准会被这一派璀璨奢靡重重地灼伤。她感到眼睛里火烧火燎的,耳中听着尉迟度含笑的话音——“义父之前承诺过你,你的衣饰妆奁都由咱家来包办。这是九十九名绣娘和九十九名工匠在一月内赶制而成的,工期太紧,昨夜里才刚完工。”
白凤将眼光由那一片珠宝和衣料交织而成的光波焰海里拔出,再一次转向他。
他眼里满盛着清浅的笑意,“咱家就是想看看你现在这一副表情。”
白凤还是痴怔怔的,“义父,这太僭越了。”
“此话怎讲?”
“虽则婚礼上的新人惯来可以假官服、假品级,但这龙凤袍、九翟冠的格制乃是公主才有资格用的,女儿这样的身份,愧不敢受。”
尉迟度露出深不以为然的表情道:“安国公的母亲就是公主下嫁,你若不能够旗鼓相当,岂不叫未来的婆婆小视?何况咱家在宫中几十年,见遍了大大小小的公主宫眷,绝没有一个人比你穿上这一身行头还出彩。你白凤的娘家早散了,可你既认了我尉迟度做父亲,那父亲就有责任让你成为最风光的新嫁娘。”
白凤六神无主道:“女儿真不知该说什么……”
“你不用说什么。咱家撒下了一队又一队细作去听壁脚,但咱家深知,人们真正想说的那些话,咱家一句都听不到。就咱家同你说话这会子,必也有无数人正在心里头诅咒咱家,盼着咱家倒台,被斩首、被绞决、被五马分尸……”
“义父!女儿的喜日子,不许您瞎说!”
白凤伸手去堵尉迟度的嘴,他抓下她手来,握进自个儿的手里头,“诅咒假如管用,就不会有刑场了。凡是曾妄想把咱家送上刑场的,都已经被咱家送下了阴曹地府,从无例外。凤儿,过门后,你要时常提醒你丈夫记住这一点,你也别忘了,监视他,同样也好好地监视你自己。”
末一句话令白凤恢复了理智,她飞速把尉迟度的态度从头到尾揣想了一遍,便故作轻松地嗤笑道:“义父,难不成您是在担心女生外向,女儿婚后会倒戈夫家?先不论那酒疯子能扑腾出什么水花来,只他敢对您起一点儿歪念头,女儿第一个不容他!”
他们的手仍牵在一起,尉迟度将瘦削的手指滑上她手腕,他的手非常有力,不过这次它并没有对她造成任何的疼痛,而只很轻柔地勾起她腕上那一串佛珠,“佛家有句话:‘一念使人生,一念使人灭。’凤儿,只要你守住自己的方寸之心,不管你夫家以后有什么变故,咱家都把你当本家女儿看,保你一世的荣华无忧,比娼妓还自由,比公主更尊贵。”
白凤不是不感动的,她一直生活在珍珍妹妹的阴影之下,连这一场婚礼也是妹妹剩下的;她早就习惯于做一个次选——她是她母亲的次选,也是她丈夫的次选,因此她半点儿也不习惯有个人竟会全心全意为了她而准备这一切,举世无双的华筵与豪服,好像她生来就该当主角。
她有点儿想哭,她认为她也应当哭,因此白凤就势跪下去向尉迟度拜了四拜,又捧起他的手,吻了吻他的手背,以免他察觉不到她的泪。
“女儿叩谢父亲恩典,父亲保重自己,福寿延绵,江山太平。”
尉迟度觉出了皮肤上的湿润温暖,于是心头便又涌起他永远也无法适应的那一阵柔软。他扶起白凤,带着些许同他的年纪与身份都不相称的慌乱,看了她最后一眼。
“你晚上做噩梦,必定没睡好,再回去睡会子吧。睡好了,上妆才漂亮。咱家还有事要忙,不送你上花轿了。凤儿,好自为之。”
白凤目送着尉迟度离开,任由两行泪自眼中滚落。她也说不上这到底是一种什么心情,她只知,她对他的每一滴泪都是真心的。
第四十章 《万艳书 下册》(15)
望苍极
白凤叫下人们都退去殿外,独自伫立在宝光流动的几桌衣饰之前,无声地苦笑起来。她空与她的两个男人纠缠了一场,竟然没看清他们中的任何一个;反倒是这一对死敌之间却有着爱也达不到的深刻相知。
直至这一刻,她才明白了詹盛言的顾虑——“由于你反水而使我得以扳倒尉迟度,你自己也会受良心上的谴责。”
的确,她的良心在告诉她,如果从前的尉迟度只是个单纯的恶魔而已,但经过了这一夜又一晨,他已经是个有了心的恶魔,心中甚至还对她藏有那么一点点的“爱”。白凤实在无从决定这点儿“爱”是否足够抵消尉迟度曾施加给她的耻辱和伤害,但她很清楚,她满心里汪洋一般的悔恨也换不回她的珍珍妹妹在这世上多留一天。
一想到这里,她眼中的残泪就瞬时干去。即便尉迟度最终会因为她而被斩首、被绞决、被五马分尸……即便她自己的良心也会因为他而被五马分尸,她也绝不会退缩一分。战争就是战争,必须要有牺牲,而她白凤早已经选定了自己的阵营。
她侧耳聆听了一阵,只闻殿外远远的细语,是太监和使女们在轻轻交谈。白凤先回身放下了床帐,布置出她在床内沉睡的假象,就悄然穿行过无人的寝殿,直插小书房,自始至终也不曾对桌上的嫁衣望一望。
她进了书房,在桌上大略扫一眼,就来到书格前。白凤认识的字相当有限,因此很快就在一摞摞的天书里找出了那一本一目清爽的《孙子兵法》。她拿拇指刮动着书页稍一翻找,夹在书中的一张纸就跃然而现。
纸张是折叠着的,打开后,就见其上挖满了长长短短的空格。
“你在找什么?”
仿佛凭空听见这一声似的,白凤下意识地往后头瞧了瞧,生怕尉迟度又一次从背后冒出来;但她的背后空无一人,唯有一片盛夏的晴光如被打翻的水银满泼在地下。
“佛祖保佑,”白凤默默念了一句佛,跟着就默念起“他”来,“二爷,我拿到了你要的‘套格’。”
白凤动作麻利地从纸笺盒里找出一张和套格同样尺寸的白纸,拿裁纸刀裁出了一份副本,随后仍将原件插回到书中那一页,依稀扫见其上写着什么“将军之事,静以幽,正以治……”
白凤匆匆合起书,合起了命运对她声嘶力竭的暗示:“……能愚士卒之耳目,使之无知;易其事,革其谋,使人无识;易其居,迂其途,使民不得虑。帅与之期,如登高而去其梯;帅与之深入诸侯之地,而发其机。焚舟破釜,若驱群羊,驱而往,驱而来,莫知所之。聚三军之众,投之于险,此谓将军之事也。”[38]
她并不了解她的将军在部署些什么,她只做一个士卒应当为将军做的一切:把《孙子兵法》放回到书格里的原处,点起灯,在火上销毁掉裁剩的废纸,将纸灰一点儿不落地拨进花盆里,吹灭灯,接着审视一遍和她进来之前毫无二致的书房,便抽身离开。
现在,白凤只等待着通过全身搜检,然后顺利地坐上花轿,把偷盗而来的密件作为真正的嫁妆献给詹盛言。
因此她回到床前,拉出床脚下那一口包金木箱,翻开了箱盖,把手探进去。她希望这是有生之年最后一次碰到它。
直等到午后来人请安,白凤才假作梦寐初回,揽衣扶髻地下床来。使女们服
侍着她盥洗后,马上就有两名专司其职的婆子上前来,各道一声“得罪了”,一个就在白凤身上各处拍摸搓捏,另一个则把手伸入她头发中,从发髻扒拉到头皮。
白凤习以为常,立在那儿任二人细搜。婆子们搜检过一回,不见藏带,这才摆出笑脸道:“给姑娘道喜了。姑娘过偏殿吧,饭已经摆上了,待诏[39]妈妈们也都等着替姑娘上喜妆呢。”
夜间还一色庄严的偏殿此时却扎满了红绸,地下也堆得几乎没下脚处,一个小太监趋奉在白凤左右道:“姑娘的内囊、外妆早先都已发到安国公府了,这是千岁爷额外给姑娘帮箱的妆奁。”他拉拉杂杂地边说边比画,东边六桌是什么,西边六桌是什么,这里一抬如意,那里一抬铺盖……白凤随着指点看过去,只见一样赛一样的精致华贵。
走到内房里,但见桌上也摆好了全套宫中的朱红字细瓷加盖海碗和大盘,四位侍膳的小太监为白凤安坐,喊一声“打碗盖”,所有的碗盖便一起被取下,碗盘中是百合鸳鸯鸭块、如意鸡卷儿、樱桃煨肉片,喜字红豆沙小包子、栗子糕、红枣粥之类的喜食,为照顾她口味,所用的均是素鸡、素鸭、素肉……白凤拣几口随意吃过,手中沉甸甸的金镶玉牙箸才撂下,就有好几个打着十字披红的待诏婆子手抱梳头匣、首饰箱以及衣裳包袱一起拥进来。
婆子们先兑了玫瑰花露重为她净面,拿棉线将她面上的汗毛绞净,复以剥了壳的熟鸡蛋在脸面上轻滚轻揉,直揉开了容光飞舞、红白满腮,才将镊子修齐她两眉四鬓,跟着匀粉调脂,描青黛、点绛唇。到这时,白凤只身不由己地凭她们撮弄,末了,她们替她穿戴起来,又把她送到一面水晶大镜之前。
镜中是一位新娘,被祥云彩雾般的华光簇拥着,长身玉立,明眸皓齿,头梳蟠龙髻,插戴九翟冠,一身蟒服绣裙、玉带霞帔,黄金美玉和珍珠宝石又华贵又沉重地披落下来,如一位即将要登程和亲的公主。
白凤怔怔地与自己对望,或许这正就是一场和亲:一位高贵的公主与一个街角弃儿的和亲,后半世与前半生的和亲,白凤与白凤的和亲。
“吉时到——”
尉迟度府邸的大门外一派烛辉宝炬,九曲围屏垂落着层层绣幕,台阶上铺了红毡,路上也撒满了“金砂”——用水浸湿过的黄沙,就如同皇家出行时的道路一般。吹鼓手、厨茶房、傧相伴娘、家人仆妇忙里忙外,路旁也一样是人满为患,万人空巷,都挤破了头地争看九千岁嫁女儿。
蓦地里锣声一响,便见彩灯双照,箫鼓齐鸣,大吹大擂的嘈杂中,一班细乐伴着六对提炉、六队绛纱灯的导引,就将一停丹凤朝阳贴金喜轿送出了府来。
一直到这一刻,白凤依旧是恍恍惚惚。她无以忘记自己曾无数次渴盼着像这样红衣花轿嫁给所爱的男人,但她同样也无以忘记,这一切本该属于她的小妹白珍珍。只在这心念一转间,满耳里的丝弦鼓乐声、千头百子旺的鞭炮声、哗啦啦的撒钱声、人语喧阗声……全部的世界都从她身边退潮,这里独剩她,一人被困在动荡的黑暗中,憋得她几乎喘不过气来。
白凤欲伸手去揭开盖头,却又记起来似乎曾听老辈儿讲过,新娘子若自己揭盖头,就会和丈夫一辈子不到头。她现在迷信得可以,生怕一点点不吉利,因此竟不敢轻举妄动,唯可摸索着褪掉腕上的佛珠,数念佛号以安定心神。顷刻后,正应着她的祷告一般,白凤只觉那始终飘摇不定的轿厢陡一沉,踏踏实实沉落在地面。
轿外一声惊呼“姑娘!”——听声音仿似是伴嫁的憨奴;喜乐跟着就停了,只一阵乱腾腾的杂响,好似是有人在拔葱管[40],又呼啦一下掀开了轿帘,去了扶手板儿。这突来的变故已不容白凤不张目探看,她只好把盖头揭开了半边,但见一个黑乎乎的人影俯在轿门外道:“凤姑娘,不好意思,请您下轿。”
白凤听这嗓音甚是耳熟,再一扫那一张寒蠢凶恶的面孔、身上丝线闪闪的麒麟服,便认出该人是尉迟度身边的一位番役。她提动着一颗乱蹦的心,强摆出镇定的神气道:“九千岁亲自下令由私邸送本姑娘出阁成礼,你竟敢在府门前存心搅扰,还想不想要脖子上的七斤半?”
那番役嘿然一笑,“我这也是才奉了九千岁他老人家面谕,说是有桩急事,立刻得您出面。凤姑娘,劳您玉步,下轿吧。”
“我义父有何事吩咐,你直接传话就是。”
“凤姑娘,先下轿。您再这么絮烦推托,可就别怪咱哥儿几个了。”
白凤对这一班专司护卫尉迟度人身安全的番役素无好感。她若是夜宿在尉迟府,则负责搜身的都是太监或老妈子,但一逢出局侑酒,就换成这些人来对她进行搜检,而番役们个个都是青壮年男子,贴身的拍摸间总难免不怀好意的揩油轻薄,有时候简直是公然辱戏,每每都令她羞愤难当,其中做得最过火的一人最终在她的设计下被尉迟度处死。这本是白凤很得意的一件事,但眼下的情形,她却无论如何也得意不起来,因为面前这一个番役就是曾被她暗算致死的番役刘福的亲弟弟。
“刘旺,”白凤只往刘旺背着光的阴暗两眼里一扫,便已看得清清楚楚,这个人绝不怕破坏她一生中最美好的一天——他会极其乐意这么做;于是她一手将盖头全掀起在翟冠后,咬着牙低声道,“本姑娘的喜日子,我不和你这臭虫计较。”
她撑住了被首饰衣装压得摇摇晃晃的身体,钻出了轿来。
一站出在轿外,白凤才见眼目所及之处居然统统已悬灯结彩,千万盏花灯铺张明放,把一整条后井胡同照如白昼。亮晃晃的灯光下,道边立满了差役,一个接一个拉起了长绳,将互相推挤的百姓们拦在道边。
众人一见新娘子下轿,立时间“轰”一响;有人赞叹其美貌,有人贬斥其低贱,但更多人则窃窃议论着:出了什么事?
没有人比白凤更急切地想明白,出了什么事?
她看到她的陪嫁憨奴早被从后头的小轿拉出,塞住了嘴巴两手倒扭,正在两名番役的手掌里呜咽挣扎,其他番役们——足足有十来人之多,皆抄手围立在轿子前,不怀好意地对着她虎视眈眈。
白凤越是怕,态度也就越强硬,张口呵斥道:“没眼力见的奴才们,有事儿快办,别误了本姑娘拜天地的吉时。”
领头的刘旺仍是那么样嘿嘿一笑,“还拜什么天地?这儿就是洞房了,新娘子快脱吧。”
白凤徐徐上前,一手里攥着佛珠,另一手就给了他一个嘴巴子,“我乃九千岁义女、安国公夫人,你个狗屁不值的奴才,竟敢当众对我放肆?!”
番役们登时炸了锅,倒是刘旺自个儿喝止了揎拳捋袖的兄弟们,一边抚着挨打的半边脸颊冷笑道:“凤姑娘,钟不打不响,话不说不明。‘奴——才——’跟您明说,千岁爷房里失了窃,凡今日进出过内房之人统统要查验,其他人全都查过了,只欠您,就请您宽衣验身吧。”
白凤的五脏六腑都一打沉儿,手中的佛珠便幽然而落。她自思偷取套格一事做得毫无破绽,且尉迟度又入宫理政并未回府,怎么会觉察?抑或其实只是个巧合,有涉他事?……但当下情势哪里有时间留给她推敲,也只可挤一句硬话来搪塞,“糊涂玩意儿,我倘若真夹带了贼赃,李妈妈她们还能容我被八抬大轿抬出门来?让开,别挡着我上轿。”
刘旺展臂拦住她,“正因李妈妈她们搜得不彻底,咱们才得重新搜过一遍。凤姑娘,你身上既没贼赃,何不痛痛快快叫咱们搜过一遍,也好洗净了贼名儿。”
白凤已知是在劫难逃,便只求先脱开了当前的窘境再说。“得了,我体谅你们的难处,配合便完了。你让把轿子抬回府里吧,回去了你们但管搜,搜不出什么来,你可想好了怎么同我义父交差。”
她说着就又要上轿,刘旺却又一次拦住她,“凤姑娘,千岁爷命咱们‘就地搜检,不得迟延’,咱们得照办。再说了,凤姑娘自个儿不也急着拜堂吗?别误了吉时。”
“刘旺,你少蹬鼻子上脸,回头我见了我义父,没好果子给你吃。我瞧你大概不记得你哥哥了吧?”
刘旺的模样愈发凶邪,也就愈发酷似他那在白凤手里殒命的哥哥刘福。“就是记着我哥哥,我当差才加倍用心。上命所差,不敢有违半分,凤姑娘多担着吧。”
“我瞧你们敢碰我?!”
“呵,这一副烈女腔儿就不必了吧。咱弟兄三天两头就从头到脚摸一回,装什么蒜哪!”
“慢着!”对方有恃无恐的态度令白凤的内心惊惧交迸;而四面围观的人群见镇抚司的官差竟把新娘子从花轿里请出来交涉,无一不津津有味地窥探着、议论着,更使得白凤如芒刺在背。气馁之下,她不得不从僵冷的面庞上搜罗出一丝笑容来,向刘旺低凑着道:“刘二爷,我义父八成是听了什么小人挑唆,等我见着面申辩两句,误会也就自解了。你非这阵子和我过不去,叫这么些杂人瞧着千岁爷的义女在新婚之夜被当街搜身,也不是给千岁爷脸上添彩的事儿啊,千岁爷一生气再追究到你头上,那可不冤得慌?你就瞧一瞧义父赏我的陪嫁,还有这一路的风头排场,我还犯得上偷什么、拿什么?但我也明白你是职责所在,所以只消你动几步,把我移回府里头再搜,我管保身上绝无什么赃物,也管保绝不在义父跟前叫你落什么褒贬。刘二爷,与人方便自己方便,你说呢?”
刘旺那一张扁扁的柿子脸绽开了一线熟烂的笑容,“凤姑娘摆架子、发脾气、恶声恶气、冷言冷语,我可全受过,独没受过这一声恭恭敬敬的‘刘二爷’,听着真不惯,不过你别说,咝,挠在耳朵眼儿里还怪舒服。”
被逼到这个裉节上,白凤也只好低声下气地赔笑道:“刘二爷,您大人不怪小人,男子汉大丈夫何忍同我这么一个小女子较真?得饶人处且饶人。”
“这话头儿可不够软哪,堂堂槐花胡同的‘金刚’,就这么点儿能为不成?凤姑娘,把你混窑子的手段都使出来,好好上上劲儿,哄得爷们儿一高兴,说不准就开恩了。”
“刘二爷想怎么上劲儿?”
“譬方说:‘好二爷,亲祖宗,在这儿当着人又有什么趣儿?你把我这小骚蹄子提回去脱光了慢慢搜、细细摸,那可多么够乐子。’”
白凤原就是新妆才竟,此刻脸腮再洇上两片红潮,看着简直如火烧云一般。她勉强含笑软语了一声:“好、好二——”却终究是哑涩不成言。慢慢地,她的面色由红转白,连带着两片胭脂都惨白了下去,只一脸的冰霜节烈,“刘二爷,从前我跟您哥哥使坏,是我的不是,就凭这一条,您怎么作践我也不冤。我要还是从前当窑姐儿的人,来几句挠心话算什么,就叫我到床上给您赔罪我也没的可说。但您瞅我这一身嫁衣,虽说大礼还没成,但下茶通聘一概手续都已过了,我就算是安国公的人了。一个新娘子总不能没过门,先给丈夫送一顶绿帽,替他丢丑抹黑呀。刘二爷,您自个儿也有媳妇老娘,多想想当女人的难处,我厚着脸求您高高手吧。”
刘旺阴恻恻一笑道:“你也晓得我还有老娘?那你晓不晓得我大哥死了后,我老娘也吓得一病不起?整人你不落两手血,完了央告几句便想遮过去,做人哪有这一等便宜?痛快说好了,就算你才浪着来哄我,我也绝不会轻饶你。我看你还明白几分廉耻,也不多戏弄你了。千岁爷下的是死命令,我当下人的又做不得主,你再和我空剌剌地说许多也逃不过。凤姑娘,别白费劲儿了,省着力气脱衣裳吧。”
白凤恨得直欲呕出一口血来,“好你个刘旺,居然敢耍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