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白凤感到一只厚重的手掌落在她肩头摩挲着。“咱家以为你睡下了,没料到你不在床上,却在这里。”
她的心跳更猛烈了,他这是在向她要解释,她必须给他一个解释:找一本闲书?找一架墨屏?找失落的首饰?好奇?梦游?……
“您且容我定定神。”白凤把声调拖得又腻又长,但她的思绪快如闪电。假如说周旋于一群冷酷狡猾的老男人之间的生活教会了她什么,那就是,想要说服最讲条理的人,那就绝不要动用条理,而要用感情。
短短片刻后,她慢慢抬起脸,“您可不准骂我。”
尉迟度见白凤的面容由阴影中涌出,仿如华月初升、春云乍展,连她的声音也浮动着月亮与云朵的柔丽光泽。
“我知道您轻易不许人进这屋子,所以才趁您还没回,偷偷跑进来。我就是想把这屋里的样子、把每一件摆设都好好看清楚,全记进心里。”
“为何?”
“唉——”她叹上一口气道,“义父既已向姓詹的许婚,必不能收回成命了,我明儿就要嫁给那酒疯子去了。虽跟了您这几年,也不过是须臾对面、顷刻分离,以后呀,就是我有幸再回来这里,也定不能像从前那样夜夜相守,何况您很快就会再选新宠,我呢,就只能嚼着回忆过活。我回忆里顶甜蜜的地儿,就是这儿。
“这儿?”
“义父,您还记得第一夜过后吗?”
尉迟度没说话,白凤敛声婉转道:“我起床了不见您,也不敢叫人,就四下里去找,最后看见您在这儿,就在这桌子前、这些文书之间,握着笔批折子。那夜前我看您,就跟看圣洁的天神一样,只敢跪在您双脚踩过的地方叩头,可那刻我看着您,您一点儿也不圣洁了,尽管您的手正在定夺天下大事,我却只想着前夜里它在我身上的样子……”
它在她身上的样子,就是施刑者在受害者身上的样子,每一次回想起,都会令白凤恶心欲呕、不寒而栗,但你却没法从她脸上看出一丁点儿抗拒的神情,你只看见了她的春色横眉、星眸曼视。
“我只想把您的手握在我手里、塞进我嘴里,爱抚它、亲它……”她的声音变得像被热气融掉的蜜糖,她的手攥住他的手,把他的手指送入自己温热潮红的嘴唇,用舌尖裹住他一根指尖。
依照白凤的设想,她马上就可以点燃尉迟度,用床和床下那一口箱子去平息他所有的疑虑。但他却浑身一僵,很生硬地把手指从她的口中抽出。
尉迟度空悬着手,似乎暂时无法决定该拿那只手怎么办,随后他就撩起一点儿袍边,擦一擦手指道:“不必装模作样。”
白凤微张着嘴,就好似她嘴里还含着他一样;但她立即就斜溜着秋波一笑,笑得很自然,“义父,这话什么意思呀?”
“你并不享受和咱家上床,”他把同一只手竖起在她面前,阻止她说话,“别否认,我知道。”
欺骗一位掌权者是一回事,欺骗一位已然看穿你底牌的掌权者又是另外一回事。极快速的权衡后,白凤收起了笑容,“您什么时候知道的?”
他顿了一顿,盯着她眨眨眼,“现在。”
白凤的胃部一紧,他在诈她,而她居然被他诈出来了!即使尉迟度依旧毫无表情,但她发誓,就在这一瞬,她捕捉到他缩在暗影之后的双眼闪现出受伤的样子。
好在她白凤这些年绝不是白白以尤物为职业,她早就掌握了双重魔法:有能力伤害男人,也有能力为他舔舐伤口。
她不假思索地一把捉住尉迟度的手,神色严正又急切,“义父,老早我就同您承认过,我因从小养在窑子里,又被许多人糟蹋,所以最最厌烦和男人做那事儿,您命我去应付姓詹的,说实话,我简直和受刑一样。唯独服侍您,在我才是心甘情愿。我也不和您掉枪花,确实,我没那么享受,可我表现出那副样子来,您不就舒坦了吗?但只您舒坦,事后能心满意足地入睡,我就比什么都满足了!我最大的享受,就是供您享受!”
白凤估摸着自己应该是蒙混过关了,她从尉迟度的声音中辨出了一丝丝微妙的改变——
“甚至不惜自身痛苦?”
“痛苦?”她翻动着舌头,舌灿莲花道,“痛苦是被生活逼迫得上天无路、入地无门,是日夜与贫穷和死亡为伍。义父,打从您眷顾女儿,您早就替我把所有的痛苦都远远赶开了,我每一天都像活在梦里头一样幸福。可您呢?一个人担着这么大一个国家,下头人不知体谅,还净跟您作对,数不完的国事蜩螗、人心险恶,闹得您成日价都没法子安枕!能让您把这些个无处可诉的重压在女儿身上卸掉几分,我身子上也许受点儿痛,可我心里却痛快得跟什么似的。我从没敢想,好像自个儿这样卑贱的人竟也有什么能拿来报答您,对您有一星半点儿的用处!那休说被打几下、扎几针、挨上一点儿烫,就叫我把全身的血肉都一一剜掉,但凡换来您一宿好眠,我就算死得其所。义父,您能可怜女儿这一点痴子心,别怪我装样儿来哄您吗?”
这一次尉迟度没有抽走自己的手,反而把另一手也放来白凤的面颊上,“凤儿……”
白凤趁热打铁,伸手勾住了尉迟度腰间的玉带,把他往自己跟前一拽,“再叫女儿用心服侍您一回吧,以后,数不清的骚蹄子要往您身上扑,可再轮不着我了……来嘛,我的爹,最后一夜!”
她已从他身上嗅见了发情的气息,可尉迟度却再一次抵抗住了她强大的攻势。他搁在她脸上的手滑到她肩头,轻轻摁住她,“坐下。”
白凤很迷惑,但并不太紧张,因为尉迟度的神色相当温和,他甚至对她笑了笑,“‘最后一夜,咱家会像对待女儿一样对你。’——你没忘吧?”
“义父?”她盯着他转过几步,在大桌的桌面上倚坐。他的腿很长,双足直抵在她脚边,这个角度的灯光使他颀长下勾的鼻尖愈显得尖锐,也就愈为他的面貌增添了阴沉自威的气势。
“咱家不晓得,出阁前夜,当父亲的该对女儿说些什么,可咱家想,总该说些什么。”
白凤被这一番开场白惊呆了,她完全不知该如何应对,在这个人面前,她向来只会当妓女,不会当女儿。她只好又磕磕绊绊唤了一声:“义、义父……”
她的“义父”抚了抚极其光洁的下颌,徐徐道:“咱家没女儿,将来也不会有,但假如可以有个孩子,咱家希望她就是你这样:要强、果敢、精明、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凤儿,你实在出色,你所嫁的人也该一样出色。因此詹盛言一向我提出迎娶你,我立刻就答应了。”
白凤有些明白过来,一定是詹盛言向尉迟度求亲时因悲痛迷糊而在言行中出现了疏漏,致使尉迟度开始怀疑她和他之间的真实关系,所以适才才会出言相诈;而这又是另外一次试探,但她白凤绝不会把同一个错误犯两次。当下的情形,一旦她稍微流露出一丝对未婚夫的情意,眼前这一位“父亲”的疑心就会直接把她明天的婚礼变成葬礼。
因之她赶紧重重从鼻子里喷一声冷气道:“出色?!呵,就凭那一块狗料,也学会在酒缸里头狗刨挣命,是够出色的。”
尉迟度的嘴角微微一抽,每当他被她上不了台面的村话逗乐,就是这一种神情。“詹盛言虽纵酒颓废,但他出身高贵、样貌英俊,出手也大方,你对他就从没动过心?”
白凤摆出好笑又轻蔑的样子道:“什么出身、什么样貌,也就骗一骗没出道的雏儿吧。任凭是谁,哪怕贵比龙凤、美如金玉,还不得照样在义父您面前做小伏低?男人手里头没有权,那就是个屁,看着就叫人瞧不起。哪有女人会对自己瞧不起的男人动心?那酒疯子也就剩俩糟钱罢了,我就盼着这位散财童子什么时候把财散光了,早早回天上归位,我也好给他唱《小寡妇上坟》。”
“你们也是相处年久,就算不曾有过动心,好歹也有一丝半点儿的感情吧,何至于就这样贬损诅咒?”他稍一顿,添一句,“过了。”
每一次和尉迟度相处,对白凤而言都是一场“演出”;而白凤深知,最为逼真的演出其精髓只在于“火候”,哪怕任何一场戏稍稍“过了”,那么马上一整本大戏就会泄露出虚假得不得了的气息。这对随便哪一个戏子都是极其致命的失误,尤其当你的观众是尉迟度的时候。
但白凤却不是随便哪一个戏子,她是出类拔萃的戏后,她必须自己给自己救场。
房间中仍只有那一盏小书灯,但白凤却感到大戏台廓檐上的一溜儿大灯已一一亮起,白炽的灯光全打在她毫无油彩遮盖的素颜之上。她微微歪过头,好让灯光沿着她一边的眉角滑下,这样的光照会弱化她凌厉的眼与鼻,突出她丰厚的嘴唇与圆短的小小下巴,令她显得稚幼而无辜。她精准地控制着面部与喉头的肌肉,表情、眼神、念白、重音……精心设计又自然放松,凭着戏台上磨出来的经验,凭天赋与灵感。
“我这么说他可能是过了些,但……唉,以前吧,我虽瞧不起姓詹的,但对他也有些不落忍,毕竟是我白家先害了他全族,他才会变成只知借酒浇愁的废物。要叫我说,那真是个纯粹的可怜虫。但义父您这样英明天纵的人物却一而再,再而三叫我提防他,我才始终提溜着一根弦,唯恐是自己太天真,姓詹的只不过在我跟前装疯卖傻,实则怀着什么坏心眼儿。因此前一向他甩了我,和我妹子订婚,我马上当他是要借机摆脱监视,好对您有什么图谋,这才思前想后,下狠心把我妹子给活活治死……”
真情在瞬时间渗透了这一出假戏的里里外外,令白凤双目骤红,哽咽不成声:“怎料我妹子死后,姓詹的竟成了那个样儿,我方才闹明白他和我妹子是动了真格的。我恨透了自己,可我更恨他!义父,您说我待他过了,我也不否认,可您也替女儿想想,这个酒色之徒先是诱骗我年幼无知的妹子爱上他,白叫我错害了珍珍,还没过七七,他竟又觍着脸和您求我去给他老娘冲喜!要不是义父您非留着他一条命,我、我真恨不得亲手就把这酒疯子摁死在马尿窝里……”
但凡情势所迫,需要白凤在尉迟度面前变着花样地诋毁詹盛言、诅咒詹盛言,她的脚都会在地下乱划一通。可假若谁认认真真地细看,就会发现她来来回回划着一个“不”字。这本是儿童们的小花样:不管嘴上如何誓天赌咒,只要脚底下偷偷地写“不”,那就算是向神天鬼怪表白自个儿这话并不是衷心所发。为了保护自己的爱人,白凤只能比魔鬼还老辣,比儿童还幼稚。
尉迟度丝毫没注意白凤脚下懒懒散散的无谓动作,他只见她不停颤抖着,试图把满眶的怨愤和痛泪吸回去。他为人甚少动感情,而在所有的感情之中,他动用最少的大约就是“怜惜”;即便连下体插着根麦秸管度过的那一个月,[32]他对自己也没有过什么怜惜之情,但眼下,他却切身感受到了那一股拧动着心脏的酸涩。
这令他浑身都不自在起来,于是僵硬地别开脸道:“别哭了。”
白凤熟悉尉迟度的脾气,因此马上就抹干了眼泪抬起头,“义父,您干什么非叫我忍着恶心嫁给詹盛言?他根本就犯不上您费神监视,不过是鸡毛蒜皮的东西。”
尉迟度笑了,但只听得见笑声,却不见丝毫笑容,“他可不是鸡毛蒜皮。詹盛言此人高不可及、深不可测。凤儿,你可知先帝的死因?”
白凤并不知尉迟度怎么会突然间扯出“先帝”,便只小心应道:“不是说先帝亲征被俘,宁死不屈而被敌军杀害,为国捐躯?但这与姓詹的有什么关系呀?”
这一问,深刻的笑纹才像刀痕一样割开尉迟度的脸庞。“大有关系。京师保卫战,最终的难题并不在主力被歼、粮草不继、士气低迷,而是鞑靼活捉了先帝,并示于城下。虽则那时皇长子已被拥立为帝,先帝则被奉为‘太上皇’,但作战时我军仍不得不对这一位太上皇投鼠忌器,故此大受牵制,眼看将不支。詹盛言作为总指挥,亲自在夜里点燃了十二门红衣大炮,对准城外的俘虏营猛烈开火,将以太上皇为首的一干人质统统消灭。次日他却宣称鞑靼首领因北京拒不开城投降,怒而斩杀人质,太上皇率诸亲贵大臣英勇反抗,我方炮兵亦试图救援,行动却以失败告终。詹盛言利用太上皇之死,号召士兵为君父报仇,鼓动他们全力出击,这才反败为胜。其时詹盛言与咱家可算是推心置腹,他亲口与咱家剖析利害,说太上皇一日受敌人所制,北京城就一日不保,迟早沦陷国破。就算以惨重伤亡换得太上皇平安归国,但国无二主,皇长子——也就是詹盛言自己的外甥,已经迫于形势承继大位,以太上皇惯听谗言的做派,必会对这个儿子以篡位论罪,再大举清算伪帝的同党;外乱未戡而内患再起,转眼就又将社稷倾危。詹盛言说,于公于私,太上皇必须死。他这样做的确是老成谋国,但同样也是为了保护自己的外甥和他那被推为太后的姐姐。这个酒疯子是个不折不扣的大人物,别看他每天都醉眼蒙眬,但他那对醉眼永远都不会闭上,一旦看准了时机在他那一边,他连弑君之罪都敢犯。”
白凤的脑袋忽一阵剧痛,她模模糊糊地记起昨夜里自己已喝到神志不清时,詹盛言忽附过来在她耳边说:“凤儿,你可晓得先帝是怎么死的?他并不是死于乱军之中,而是我亲自开炮射死了他。他庸碌无识、昏残误国,以至于引发天怒,使他一国之君沦落为异族战俘。天意既如此,我自然顺天而为。可直到我杀了他,我才发觉,其实我早就想杀了他!这昏君听信谗言,杀害我父亲族人,苛待我姐姐,他借天意之手夺走了我的恋人,却又任由她死于非命!我终于叫他偿命了!凤儿,哪怕贵为天子,也为我的心上人偿了命,为了我的‘她’,什么我都做得出,什么人我也下得去手。”
他的每个字都直灌进她耳朵眼,又被堂前伶人们的歌乐之声统统淹没。他是笑着说的,她听了,也跟着一起哈哈大笑了起来。两个人就面对面地捧腹大笑,干尽了下一杯酒。
此际,白凤甚至不确定这已被酒精冲淡的一幕是不是真实地发生过,但冥冥中似乎有个声音在告诉她,詹盛言的的确确杀了皇帝,为他的家人,为了他的爱人。
“义父,”她用不着掩饰满脸的震惊,很直白地问,“詹盛言若果真犯下了弑君的大逆之行,您何以不直接就将他问罪论处?”
尉迟度轻声道:“因为咱家也是这一桩逆行的同谋。”
“这……怎么会?”
“拥立皇长子,咱家也有份。太上皇归国追究起来,咱家也逃不掉。所以咱家才会与詹盛言一拍即合,而且咱家也和他一样,假公以济私。”
“济私?义父,您与先帝之间竟也有什么私人恩怨不成?”
“不是我,是我、们。”
白凤首先留意到的,是尉迟度并未自称为“咱家”,而直接说了“我”;但她根本不懂这个“我们”指的是谁,以至于不自觉地朝两边瞥了一瞥,“我们?”
“我,还有你,所有像我们一样的贱民。”
白凤有些淡忘了自己的紧张,而完全被这一番言谈吸引。她目光炯炯地凝着尉迟度,不解地摇摇头。他再度笑了,笑容非常特别。
“咱家做御马监掌印之前,是在乾清宫当值。先帝为人本来就昏庸乖戾,尤其在一位朝鲜国进贡的宠妃被太后私下处决后,更变得残暴无常,宫人一句话不对就要掉脑袋,至于挨罚受辱,简直是家常便饭。有一天,先帝在御花园散步,见路边有一泡没打扫的狗屎,便大发雷霆,命一个小火者[33]把屎吃掉。咱家看不
过劝了一句,先帝就说,既然咱家品级高,瞧不上狗屎,那就赏我龙溺。他叫咱家跪下,张开嘴,往咱家嘴里撒了一泡尿,‘都给朕咽下,一滴不许剩。’”
“这混账东西王八蛋!”白凤脱口而出,而后才惊觉,她骂的是皇帝。
尉迟度却点点头,“皇帝就是个王八蛋,还有他身边的贵戚、公卿……统统是王八蛋。这些人需要男人替他们做苦力,又怕自己的女人们被这些苦力玷污,就创造出咱家这样的‘阉人’。可他们这么热爱女人的贞操,却又造起一座又一座窑子,把你们扔进去。他们眼里头,如你我一般的贱民就根本不是人,只是个物件,旧了便换,老了便扔,不高兴便砸……咱家和你不过是他们的桌椅、碗碟、扇子、火炉,有时候还是尿壶——”
“是精盆。”白凤说,一点儿也不脸红,嘴角带着一撇讽刺的冷笑。
尉迟度也睨着她微然一笑,声调平静如恒:“这一群王八蛋。”
白凤想说:义父,您现在也是王八蛋中的一个;但她说的却是:“义父想说,詹盛言也是王八蛋中的一个。”
尉迟度的眼神中透露出对她聪明的赞许,不过他却摇了一摇头,“詹盛言,没人比他更有资格做个王八蛋。一落地,脚下的路就已经全铺好了金砖,这种人通常都不了解,也不屑去了解世界上还有我们这样的人,生来就没法子像他们一样走路。没有任何人会为我们自动让开路,即便我们拿自己的血汗和生死铺路,最终走到他们面前,他们也绝不会拿出一丁点儿像样的尊重。有哪位贵族会尊重一只没把儿的尿壶,哪怕是皇帝的尿壶?”
“义父,”白凤满面的情真意切,一把抓住尉迟度的手,“您不准再这么说自个儿!”
他把她手背拍了拍道:“如今天底下再没人敢这么说咱家,就连皇帝本人也要对咱家恭敬有加,但这不是尊重,这只是畏惧。在同詹盛言有过深交之后,咱家再不会把这两样儿混为一谈,它们间的区别就好比翡翠和玻璃那么明显。只不过从前,某些人拿赝品来打发咱家,现在,所有人都拿赝品来打发咱家,唯独詹盛言,他曾给过咱家真真正正的珍宝。”
白凤的后背又掠过了被毒蝎爬过的沙沙声,她曾以为多年的同床共枕好歹令她对眼前的男人摸了个八九不离十,但此际她方才惊觉,就凭尉迟度对詹盛言理解得如此透彻,她对尉迟度的理解压根就肤浅得离谱。
“女儿可全糊涂了。义父,您一直不处理詹盛言,竟不只是出于忌惮而已?但您要是喜欢他,为什么还派我看管他、有意折辱他?”
“喜欢谁,就对谁好,讨厌谁,就对谁坏;人和人之间要真有这么简单明了就好了,”他肃静的瞳仁几乎毫无流质与光,如同被天狗吞掉的黑月亮,“我只能说——还这么说好了,咱家没有过朋友,将来也不会有,但詹盛言差一点儿就是咱家的朋友。”
白凤愣了愣,禁不住真情流露道:“义父,您从没像这样和我说过心里话。”
“咱家知道,”尉迟度把脸转向那一盏小灯,“咱家又不得不提起先帝来。其实先帝一开始之所以被俘,只因他听不进群臣派能将进剿鞑靼的主张,却听信了其时乾清宫管事牌子李振的怂恿,坚持御驾亲征。”
“这个李振何德何能,竟能够怂恿得了皇帝?”
“李振伺候先帝年久,深知先帝对世祖爷齐奢横扫蒙古的威风心慕已久,就利用这一点儿好大喜功的心理,他说服了先帝,如当年世祖爷携宠监周敦共赴战场一般,携同他李振北征。这背后,只不过因为李振要和咱家争夺司礼监掌印的位子,他想借军功让养子封侯,好巩固势力,排挤掉咱家。”
“这可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还有这糊涂皇帝,搞半天,原是死在下头人的私欲之上。”
“利用下臣的纷争使之相互钳制,这原是帝王的驭人之术,但臣子也会反过来利用帝王。你养父白承如不就是借先帝之手铲除了詹家?詹家不也是借先帝之手反过来报复了你们白家?而卷入这斗争之中的白贵妃,还有被大长公主安插入宫的朝鲜妃子,虽身为女子,也一样深谙如何利用帝王的喜怒去达到自身的目的。莫要说如先帝一样的庸主,便就是历代的明君把下头人当棋子一样摆布得服服帖帖,自己又何尝不沦为下头人的棋子?咱家在宫府中多年,早就看穿了,当权者从来听不见一句不掺杂质的真话,他宏伟的八宝楼台就建造在流沙上[34],身边的每个人都各怀不可告人的秘密,每个字都吐露着弦外之音。怎么样才能信任另外一个人?那就是永远别和他交心。”
尉迟度的嗓音始终很低又很弱,但白凤的感觉却无异于无声处听惊雷,“那……义父眼下为何又与女儿吐露真心?”
“因为……”他极长久地停下来;白凤从未见过尉迟度如此踟蹰的模样,有一瞬,她简直认为那是羞涩。
终于,他慢而又慢道:“我是真心待你。”
他又一次使用了“我”,这足以泄露出平淡的语气之下他澎湃的情绪。白凤整个人都傻掉了,头脑一片空白,从小的训练以及多年的阅历都无法帮助她应付这样的场面、这样一个人的表白。
尉迟度看回她脸上,也不知是不是因为才盯着那盏灯好半天的缘故,他黑暗无边的眼眸中浮现出一星半点儿的光。“你这是怎么了?你以为咱家没有下面那东西,就连心也没了不成?”
“千、千、千岁爷,”白凤像白痴一样期期艾艾道,“我、我,女儿……”
他望着她的样子笑了笑,摆摆手,“当然了,咱家的‘真心’也绝不是什么一往情深、生死相许,你这么一个聪明人也不会信那种哄小娃娃的蠢话。在咱家的生活里,女人只占据小而又小的一部分,但你,就是那一小部分的全部。”
从尉迟度出现在她身后——从他出现在她生命里,这大概是白凤对他所发的唯一一句肺腑之言。“我从来没想过,从没敢想过……”
他只做了一个很微小的表情,却似乎表露出无尽的凄凉,“凤儿,感谢你这几年带给咱家的欢乐——咱家不是指在床上。假如在床上咱家令你感到痛苦,也并不是出于本心。咱家当了太多年奴才,又翻身为主,不是被人奴役,就是奴役别人,与人打交道,咱家只会这一种方式。要说曾有过什么不同,就是和詹盛言,和你明天的新郎官相处的那一段岁月。你和他,你们都是咱家所珍视的人,希望你们明天风风光光,来日长长久久。”
白凤仍对第一次目睹尉迟度裸体时的心情记忆犹新,而这全然比不上这一刻见证他袒露自己的内心带给她的震撼。她不由自主就滑下了座位,屈身拜下去,“女儿深谢义父厚爱,铭感五内,无以为报!”
尉迟度俯望着白凤,待她重抬起她那一张千娇百媚的聪明脸孔,他便对她诚挚地点点头,“好姑娘……”
他拉起她的手,两个人微笑着手拉手,相顾无言。
这本该是一个极其完美的收尾,假使尉迟度没有说出下面的一句话:
“你先去吧,义父还要写一封信。”
在某个看不见的地方,白凤被重重敲打了一下,但她眼眸间只有一无所改的动容与感激。
“又是和川贵打仗的事儿吧?我来替您磨墨,”她细细磨好了一池浓墨,便敛衣退出,“女儿先出去了。”
白凤在书房的门外滞留了一刻,她机敏地意识到这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只不过她彻底理解反了;这本该是什么也不做的机会,她却抓住它做出了一切。
她手脚利索地倒了一盏茶,又重新折回房中,把茶盏放去尉迟度手边,“喝些参茶,别太辛苦了,早些安置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