詹盛言蓦只觉久已在酒汁中浸泡麻木的身体又一次被扯裂,从心肝五脏到四肢百骸无一处不剧痛难当。他截断了尹半仙的话头,戟指怒道:“我是问,她为什么会找——你?!便算她的阴魂仍在这世间游荡,为什么不来找我这个夫婿,却跑去找你这素昧平生的老鄙夫?!”
尹半仙举起手掌,在自己那一只挛缩、一只鲜烂的一对瞽目前晃一晃,“因为只有我才能瞧得见她,”他沉了一沉,又补充道,“‘他、们’。我起小并不是瞎子,而且比明眼人瞧见的还要多得多。四五岁的时候,我就发现身边有好些人似乎只有我一人才能瞧见,这可把我家人吓坏了,找了个算命先生来相看我。后来那先生就成了我师父,我跟师三两年之后,还不太能辨得出我瞧见的人里头究竟谁是活人、谁又是鬼魂——他们中很多都和活着的时候没两样。但我这一份异能就如同火能诱蛾、磁必引针,使那些个游魂纷纷找上门,弄得我招架无功。头几年,若遇陌生人搭茬,我都得先望一望周围其他人能不能瞧见他,再和他说话,要不然干脆就也装作个瞧不见。之后只因有几件事上犯天机,我这对眼睛到底还是没保住,活人的世界是再也瞧不见了,但那些个游魂却照旧瞧得个一清二楚。倒也好,再不用费力辨别他们中谁是——”
“哪个有空听你扯这些闲篇?”詹盛言无法自抑地发起怒来,“你和我编造这些究竟出于什么目的,啊?你想要什么,钱吗?你要钱,是吧?”他扭身拉开了一只抽屉,信手抓出一沓银票,一下一下全拍在尹半仙脸面上,“别再给我瞎掰,拿上钱,滚!”
红珠急声劝道:“二爷,别这样!”
尹半仙却矗立不动,任那些银票砸在脸上,又在他周身纷纷散落。他叹口气,自怀中掏出一个绢包,“公爷,老朽不是来要钱的,老朽是来把这个送交给您。”而后他就用细黄的手指徐徐拨开了手绢的四边。
只一瞥间,詹盛言就好似失去了意识,木立如痴,“这,你从哪儿得来的?”
“尊夫人转托于老朽,叫交给公爷。”
尹半仙把素绢直举上前,里头托着的正是詹盛言自己那一枚驼鹿骨武扳指,扳指上黑璋的形迹他烂熟于心,绝不会有同样的第二枚。这一枚扳指在十六年前被素卿带入宫中,又在死后以生灵术为法归还了他,珍珍下葬时,是他亲手把它放在她棺内陪葬。一时之间,詹盛言几乎怀疑尹半仙为设骗局而去盗掘坟墓,但珍珍的墓地乃是在他詹氏祖园之中,一个行动迟缓、双目早盲的老人又怎可能躲开巡园的守墓人,挖开深达数丈的厚土,劈裂万年不坏的楠材,又自满棺随葬的和璧隋珠之中单拣出这一枚大不起眼的旧扳指?
尽管是头重如铅,但一见这凭证,詹盛言便已有八九分相信珍珍的一缕香魂曾游访过尹半仙。他抖索着伸出手,手上的拇指留有一圈深深的戒痕。手指拈起了扳指,嗓音业已被灼干:“她……可有什么话对我讲?”
“有,有,尊夫人正是为此而至,”尹半仙应声而答,“她托我告诉公爷,叫公爷别为了她而怨恨任何人,尤其绝不可怨恨您自个儿……”
詹盛言抬眸望向尹半仙,眼前却茫无所见,仅见一团清光,自其间浮出了珍珍的身影,依然是一如生时的玉质冰姿、娟秀绝尘,她对着他深情浅笑道:“这本就是上天为我指定的命运。然而,纵有千万种福寿双全的绝妙好命摆来我面前、供我挑选,我照旧会选择这唯一的命运:遇上你,爱上你。死时一经脱离凡躯,我便在阴阳异路上看清了前世今生的所有。这前后两辈子,我一辈子隐匿于荒山,一辈子幽居在花街,那么大一个娑婆世界,我没去过哪里,也没见过什么,就匆匆走了,可我一点儿也不觉得遗憾。大哥哥,我见过你,就已经见过了世界上至为珍稀美好的一切。从此后,我也就在一切万物之中。你还记得吗?雨水落进河流,河流归入大海,海水上腾云天,又变回雨水落下来,这就是生命的循环不息。我没有离开你,只不过换个样儿陪在你身边,我晓得,不管我变作什么样儿,你见到我总是欢喜的,是不是?我就是你院中清晨时的鸟鸣、夏日里露水未晞的荷香。你所注望的晚霞、耳中听到的孩子嬉戏声,那里头都有我。答应我,一定欢欢喜喜地活下去。”
她低眸一笑,皓齿如一枝小丁香,有蓓蕾初绽的清新,“大哥哥——石头,抛忘了我这梦幻泡影之身吧,我在永恒里守着你。”
詹盛言早已昏然不能自持,伸出手去摸索着。珍珍也递过了双手,将他的手握到自己唇边一吻,又向着他莞然一笑,情致无限。詹盛言但只觉面颊一烫,随着蒙在眼前的热泪坠出眼眶,珍珍那仿如凌波秀影一般的身姿就乍然消散,空余被洗过的双目呈现出一个清明视界:尹半仙正抖动着长须,自他只能半边开合的口中吐出一字字、一句句,声音却含混不清,根本难以辨听,紧接着其身体就一抖,仿佛有什么被从中抽走一样,带得人连连退后了两步,一头栽倒。
詹盛言一时间不识真幻,四顾茫茫,却再不见爱人的踪迹,仅只那一枚香泽犹存的扳指留作遗证:这不是他醉后的狂想,她是真真正正回来过了,回到这个爱了她两世却也害了她两世的男人面前。是他令她在寒潭中沉底、在绳结的绞杀下窒息,他为此而恨死了自己,亦认定她至死也在恨着他。而她翻越了生死的疆界,只为了细诉她无改的痴情、她对他永不被时空磨灭的爱与念。
自珍珍死后,詹盛言始终没办法哭出来,一瓶又一瓶、一坛又一坛的酒都好像凭空消失掉了,就是不曾有一滴从他的眼睛中流出来。而此刻,他的一双眼就如同被摔碎的酒坛,崩涌出无穷无尽的辛辣热泪,噼噼啪啪地砸下来,砸进地面上那一摊殷殷的葡萄酒汁里,漾出血色的涟漪。
詹盛言总牢记着父亲从小就教导他,男子汉不准哭,所以哪怕在战场上九死一生,哪怕在山野流亡、被巫术囚禁,哪怕把贵族的尊严像狗屎一样踩在脚底下……他也不允许自己掉眼泪。但他现在不在乎了,他知道红珠,还有那个尹半仙就在旁边看着,纵使全世界都在这里围观他也不在乎,他任由自己将那扳指紧紧地攥在掌心,是攥着一颗心、一点儿魂魄,一跪倒地,放声大恸。
红珠在一旁愣愣地瞧着,她先只见尹半仙将扳指递交出去,接着就突然两眼翻动,双唇张合不止,从头至尾并没有任何声音发出,然后他仿佛被什么拎起来又掼下去一样摔倒在地,詹盛言就随之痛哭了起来——这一幕令红珠惑然不解,却又令她差一点儿就潸然泪下。
她长抽了一口气,一一拾起撒了满地的银票,便搀过尹半仙默然退出。
等走到府门外,红珠便将手中的银票递给尹半仙,“我不知你是怎么做到的,不过你做得很好。这既然是我们公爷给你的,你也就拿着吧。”
尹半仙却摸索着推挡,“这个,老朽不能收。”
红珠露出鄙夷的目光,从袖中另掏出一张银票来,“怕亏了你吗?这是太夫人之前许给你的,也一起拿着吧。你只记住了,太夫人派人启棺取出珍姑娘的陪葬以取信于公爷,这件事你至死也不能吐露。要是公爷发现自己受了骗,头一个就饶不了你。”
尹半仙还在打冷战,连他的三缕胡须也似冰丝一样泛出凉凉的冷光,“太夫人欲为公爷纾解伤心,这才差老朽来哄骗公爷,可老朽也未能预料,公爷到头来却并不曾受骗哪。”
“你要说什么?别绕弯子。”
“姑娘,你才没瞧见吗?那个女孩子,和公爷说话的那个女孩子!脸色白得好像洋蜡,笑容美得——老朽形容不出,不过她就在那儿,你难道没瞧见?”
红珠扯动了嘴角,“呵,你这惯会故弄玄虚的老神棍,在我跟前就不用演了吧。”
尹半仙把脸对准了红珠,已盲的双目深望进无人可见的暗影,“都说‘文人相轻’,其实只要是同行就相互瞧不上。姑娘,你我禀赋所在不同,你大可以当我是个神棍,我的眼瞎了,可你的眼还亮着哪,慢慢走着瞧吧。哦,你在这里等等,先别回府里去,马上还有人要来找公爷。”他忽又一下转过脸,对着空空荡荡的身畔高声叫道:“好了,你们先别吵吵,容我把话和这位姑娘说完。”
红珠傻呆呆注视着尹半仙又朝她扭回脸面,“姑娘,老朽先走一步,咱们俩的缘分还长得很。”
他不容她答语,直接就敲探着竹杖拧过身,一壁和看不见的什么争执着,步步远走。
红珠软软倚住了街墙,憋了好久的眼泪终于寂然下落。正当她流泪发怔之际,忽觉有谁直闯了过来,“您是红珠姑娘,我们没认错人吧?”
红珠忙抹了一抹脸,就见一个面目喜善的老妪施礼相问。她稍一作想便认出,这是怀雅堂白珍珍姑娘的贴身老妈子,在为珍姑娘的尸身设坛作法时她们曾见过面。
接着红珠就看见了老妈子身后的白姨,区区数日,白姨居然已白了半头青丝,急剧枯老。那之后,跟在白姨左右的一对少女又令红珠大吃一惊,她们充其量十四五岁,但她们尚未完全绽开的脸容早已透露出命运的信息,她们均将成为改写历史的人物,不过显然还没人注意到这一点,就连两个小女孩自己也全然无知。
红珠还没缓过神,已见白姨令人可骇的脸庞填满了她的整个视线,“红珠姑娘,我要面见你们盛公爷,我有重要的话告知他。”
红珠盯着白姨看了半晌,尹半仙的话还在耳边留有余响,她无比清晰地感知到是天意要她将白姨带到詹盛言的面前,故此她只能把她带到他面前。
詹盛言听说白姨求见他,便自个儿抹干了满面犹存的长泪,撑起身,摇摇摆摆地扶住那一头大石狮,“今儿要见我的人也太多了些。请吧。”
红珠把白姨和她的几名随行领进了房中,便阖起房门。她不想听到他们的交谈,一句也不想,她再一次经历着只有巫者才能经历的饱受诅咒之感,明知结局,却又爱莫能助。
爱,莫能助。
将白姨一行送走之后,红珠才重新返回了男主人房中。她见他仍旧倚靠着那只大狮,早已被烂醉与沉痛折腾得混浊不堪的瞳仁骤变得幽僻阴森,如伏守着猎物的雄狮。
红珠打了个冷战,她走上前忘形地抱住了詹盛言,用满张的臂膀拥住他。他却推开她,抖动着双肩笑了起来。石狮子在后头大瞪着铜铃般的双目,红珠竖起了耳朵全神聆听,她永不能忘怀他接下来所说的那句话:
“今年这一个生日,过得真他妈有意思。”


第三十五章 《万艳书 下册》(10)
斜阳黯
两天后,五月十一这天,是白凤一生中最值得纪念的日子。
谋害白珍珍之前,她曾对尉迟度这般解释:届时借安国公为未婚妻哀痛不胜之际,她便以妻姐的名义前去慰藉,再以旧爱之身重拾坠欢,好接着留在詹盛言身边监视;除了“监视”以外,这的确是她真实的意图。但白凤太高估自己了。人生就是这么讽刺:必须杀死妹妹,她才能明白自己根本就没办法接受失去珍珍妹妹;不在灵堂前亲眼看见詹盛言痛不欲生的模样,她也不明白自己最想要的究竟是什么——不过是看着他得到他最想要的,仅此而已。
白凤陷入了无穷的懊悔和自我折磨之中,她没勇气再去见詹盛言,她真的做不到再装模作样地拿满口假话去安慰挚爱之人,拿一块手心大小的薄纱布去包覆他被她亲手划烂的鲜血喷涌的胸膛。她就是做不到。她甚至没办法面对尉迟度,就随便捏了个借口,说安国公今已悲痛失常,只知昏饮,倘或他一直这样颓废下去,那么便无须再防着他另有密谋,自己也无须再“牺牲色相”去笼络他;但万一假以时日他仍能够再行振作,那么为将来计,自己绝不好在珍珍妹妹的丧期出条子作乐而引发他的恶感,因此在下一步未定之前,她最好也以悲悼之名暂时幽居;尉迟度亦言称有理。于是白凤得以继续杜门谢客,她为自己保留的唯一一位男人,叫作释迦牟尼。
她现在整日都在礼佛,要不然就是读经抄经,案头放着一部大字典,遇到不认识的字,一个一个地查过去。她从来没有过这样的生活,她的前半生实在是太过忙碌,忙碌到智识还未开,就要在现实的灾变中生存、在情感的风暴里搏命,生活教给她的也并不是智慧,而只是痂与茧[20]。直到现在,她才第一次有时间、有心境,把这些陈年的痂茧在清凉流动的经文中浸泡软化,再把它们一片接一片地从身上、从眼前剥去。
于是,曾潜伏于暗夜缝隙里的种种都渐渐变得明澈:假如生命可以像纸张一样被折叠,那么她一生中至深的折痕应该就是鸾姐姐死去的日子。没有人可以对至爱之人的死无动于衷,如同詹盛言固执地认为只要不停地怀想素卿就可以依旧与她生活在一起,白凤自己也一直坚信,鸾姐姐没有死,姐姐不过是远远离开了人间的欺凌不公,搬进了妹妹的心房里安居。但其实那一天,一起进入她心房的还有其他的什么,犹如房客随身的行李,犹如一个传染病人携带着不可见的瘟疫。鸾姐姐带给她凤妹妹的瘟疫,叫作“仇恨”——对养母和养妹至死不泯的恨。
就在白凤毫无觉察的情况下,仇恨已经在她体内缓慢地扩张,每一刻都在悄然无息地累积、生长,有朝一日突然爆发。被击倒的病人开始发高烧、说呓语;白凤开始了她的报复,无可收拾的惨酷报复。对珍珍的谋杀是她至为剧烈的病发,对万漪与佛儿的谋杀未遂则是轻微的后遗症。而此时此际,在这凉风吹袂的清晨,白凤但觉病魔已彻底退去,她正在从一场感染了十年的大病中痊愈,站在一幕幕往事的最前面回头看,她在一层层死去,她在重生。
白凤看到了自己如何义无反顾地踏上了保护珍珍妹妹的道路,又如何在这条路的终点亲手毁掉了妹妹;她看到詹盛言如何在一开始妄图以最凶残的方式置珍珍于死地,又如何在最后为珍珍的逝去而哀毁骨立;她看到了自己与他如何一度立在敌对的两边,又如何因爱而冲破了边界,再重新被爱劈开了永不可弥合的天堑;她甚至看到了鸾姐姐,她眼睁睁看着她把汗巾子缠在小妹妹的颈子上,而后使自己窒息;她看着珍珍妹妹整日诵念着摄身正念的佛经,却陷入了业障重重的情海;她看着养母一次次竭尽了心血去维护女儿,直至将其推入绝地;养父一手使仇家败灭,另一手摧毁了自身;尉迟度处心积虑地监视詹盛言,却把那女奸细埋在了自己的枕边……白凤似乎模模糊糊地窥见了所有人的欲望在相互地缠结,又相互扭曲,然后把他们中的每一个统统引向了与期望完
全相反的结局。
这些好像海一样变幻无穷的欲念呀,就是在它们的推动下,她做下了一件又一件自认为精明无双的蠢事。
瞧瞧你吧,你都做下了什么!
假如允许她重新选择,她会毫不犹豫地选择詹盛言与珍珍的幸福快乐,为了他们的幸福,她愿意当真纵身跳入泡子河,也愿意带着一颗粉碎的心活到一百岁。但“后悔”就是:明明现在看起来一目了然的选择,你却已永远地错过。人生太长,而错误和悔憾太多太多,所有的痴缠怨怼,末了都只能靠自己这一具肉身去寸寸地挨过,细细弥补。
泪水即将要满溢时,白凤偏过头,拿衣袖在眼下印了印,就继续凝神屏息地抄写经文。就这么抄一抄、停一停,一直到了天色平西,秀奴喘吁着跑进来,促着声道:“姑娘,盛公爷来了,二爷他过来了!”
白凤的手一软,一支玉管羊毫笔自她指间滚落,污了一篇将要写就的《往生咒》。
一望见那令她久费相思的情人旧影,强忍了许久的泪水不由分说就由白凤的眼中奔涌而下。她见詹盛言眉目如昔,但丰神已大为消减,身上的淡蓝粗布孝衣更将其两颊的瘦削与青黑胡影衬托得触目惊心;若从前,那一个华贵壮硕的男子立起来就是半截子金宝辉煌的佛塔,眼前这一人却恍似遗世独立的遥遥玉峰,笼罩着寒冰与暴雪,无一径可供攀缘。
白凤只不管不顾地一把攀住他脖颈,幽哽而鸣:“二爷,你还好吗?你都好吗?我、我可把你给盼来了,我真怕这辈子你再不肯见我的面了……”她泣不成声,詹盛言却坚凝不动,又将她缓缓推开一边。
他自己走去榻边坐下,须臾,倒又向她递出了一只手,手上的扳指闪动着柔和的润光。白凤摸不透他什么心思,迟疑着擦去泪水,将微湿的双手一起搁进他掌心。詹盛言拉着她坐在身畔,扭过脸睇视着,“我此来,只为了问你一句话。”
他的声音听不出任何波澜,而他的脸容——白凤惴惴举目望向他——她从来就没完全看懂过他,而此际,连他一度曾对她明朗和煦的双眸亦如失落了星月的暗夜,黑得什么也看不出。迎着这双眼,白凤唯只觉头部涔涔加重,心口怦怦乱跳,“问我?问什么?”
他先沉默了一刻,这一刻无限地拉长,拉成了一条无形的长索,祟然缠上她脖颈。白凤不自觉地摸索着喉下,渐渐难以喘息。就在这个当儿,他轻声抛出了他的问题:“凤儿,你可仍愿意嫁与我为妻?”
这句话猛一下捅开了她封滞的喉颈,白凤半咳半喘了一声,好半晌才道:“你说,爷,你、你说什么?”
詹盛言转开脸,注望着远远的一块五彩洋锦地毯,“是那位算命先生说的。他专程摸上门来对我说,七月之前,我不能娶进新人来冲喜的话,恐怕府里头还会有第二次白事。我失掉了——”他挣扎良久,吐出来一口气,“失掉了珍珍,断不能再痛失家慈。思前想后,唯可归结在你身上。凤儿,我深知我有负于你,功服[21]里再娶,也有负于你妹妹,但眼下是要救家慈的命,什么我也顾不得了。”
白凤好似身在昏蒙,一问再问:“爷……你……听你的意思是说,你还愿娶我?你是说真的?”
他点点头,“你别埋怨我莽撞,其实昨日我已面见过尉迟太监,他也同意我娶你过门。但只你不计前嫌,一点头,婚事就成了。行聘送妆就都在这几日,正日子也还按我和你妹子原定的,下个月初六。”
白凤的嗓子眼儿里发出“嗬”的一响,两眼跟着就热泪崩泻,“这不会是梦吧?不会梦一醒,就全完了吧?佛祖天爷,我自知凭着家世人才、修养品性,就没点儿配得上你,但我管不住这颗爱慕你的心哪。你要像上回那样,随手把我这大钱也不值一个的心给扔了,那是应当的,但你还肯把它收回去,就是对我作了天大的重德了。只可怜我也不知父母是哪个,连想给他二老报个喜信也不能,还好有大慈大悲的佛菩萨见证,我也等得到今儿!”
詹盛言这才留意到白凤的闺房已大不似从前,几尊翡翠白菜、水晶牡丹的摆件一一换作了佛陀的宝像,墙上所挂的美人图也撤换成水月观音,大桌上摆着佛经木鱼,连浮动在鼻尖的香气也不再是兰麝龙涎,而是清心祥和的檀香……
到处是珍珍房中的遗物与景象,不由他生出手泽犹存、伊人何方之感。他心痛而不解,环顾着四方道:“你这是……”
白凤从胁下抽了条素绢擦了擦泪,便也随他游走着目光道:“珍珍妹妹小小年纪就信了这个,我却总不以为然,过了太多绝望的日子,最需要‘他们’的时候,满天的神佛又在哪儿?不过是实在没其他法子可略为尽一尽心,我才把妹妹屋子里这些个佛器请回来,好为了替她超度,也替二爷你祈福。可一天天地静心向佛,我才一点点悟到,以前或许真是我做错了。”
“你做错了?”
“说句该下拔舌地狱的话,比方在窑子街,姑娘就守着臭屋破炕等客人,上门的可不就只有赶车拾粪的?想要王孙名士上门来,好歹得先把屋子拾掇干净吧。”
“你在说些什么?”
“二爷,我没念过半行的书经[22],可凡是你提过的,我全用心记着。我记得你和我讲过一句《孟子》,叫‘行有不得,反求诸己’[23]。我这一段翻看佛书时,虽也是半懂不懂吧,可总会想起这句话,方知原来大贤大圣的道理全都是相通的。想我从不肯反躬自省,却总是怨天尤人,满心里的贪与痴、嗔与恚,塞满了这些脏东西,那不就跟下三等的烂窑窟子一样,招来的自然尽是败事厄运,尊尊贵贵的神佛又怎肯光降,怎肯带给我一分半分的美满和清净?”
“你一会儿佛祖,一会儿孟子,一会儿倒又说起了窑子,我可全被你说糊涂了。”
“嗐,我一个窑姐儿倒妄谈佛祖圣贤,可不是拙口笨舌的?我就是想说,我似乎有了些领悟,我之所以过不上顺心日子、求不到所爱的人,终是不能够怪别人,只怪我自个儿先自暴自弃、大造恶业。我也不瞒你,积习难改,就在前几天我又差点儿出手作恶——”白凤一提起欲杀万漪与佛儿灭口之事,不禁将手里的绢子塞在齿间咬了一咬,“还好为人所劝阻,我也是有心悔过,方得以悬崖勒马。怎承想这一点儿善念竟这么快便起了效验,就地得证。”
詹盛言低首闭目,将一手揉捏着两边的额际道:“我竟越听越不懂了。”
白凤苦笑了一声,“你别不耐烦呀。我也是病急乱投医,所以那天默默地发了一个愿,若佛菩萨当真赞成我的断恶之念、修善之行,那就显个灵验给我。他们今儿不就把你送来给我了吗?来和我重提婚事!不由得我不信服,悔罪向善才是我该走的正道。头一次你和我提婚时便说起过,叫我跟了你之后就放下屠刀,而今我当着一屋子的神佛再发一个愿,我历尽千劫,终得了你这归栖之所,绝不再自损福德,从此只每日祷告、常年茹素,真真儿的,到死再不沾一点儿荤腥,而且手上也绝不再沾一滴血;忏除业障,洗心革面,堂堂正正地做个人。”
“绕这么大弯子,却原来说的是这么一回事儿。”
“瞧你的样子,想是不信我。爷,咱们只往后看吧。”
詹盛言好似槁木死灰一般的面貌浮现出一闪即逝的笑意,笑意里满是讥诮,“我眼前就已看见了,只可惜你珍珍妹子再也看不见了。”
白凤听他如此之说,更是肝肠寸断,她忍了又忍,却还是滚滚泪下。她掩住了口鼻,断断续续道:“我却总看见她,她小时候的一幕幕全在我眼前头翻腾。那还是三岁多一点儿的时候吧,珍珍有回闹病闹得特别厉害,难过得直哭,我也在一边陪着她掉泪。她看着我,却又抹脸笑了。我说傻孩子,你这么难受,倒是笑什么?珍珍说,我难过,姐姐也难过;我笑了,姐姐才高兴呀,我只要姐姐高兴……”
仿佛被重重扇了一耳光似的,詹盛言的脸骤地转过一边,又慢慢眨了眨眼睛。
白凤更是酸痛难抑,不断抽啜着道:“珍珍从小就知道心疼我,这世上真正肯心疼我、在乎我的人,就只有你和我这个妹子。你们明知我是个心性卑劣之人,却总是体谅我、原宥我,你们施舍给我那么多的慈悲,我、我却反过来记恨你们天注的姻缘,恩将仇报,白害得你们有情人燕破镜分……”
詹盛言又转回了脸庞,死盯着白凤道:“你……害的我们?”
白凤自知一时情真冲动而说走了嘴,不禁打了两个噎,忙又道:“假如不是我激愤之下跑去跳河,也不至于叫珍珍那傻孩子眼短心窄,空留给你无穷的遗恨,可不是我害的你们吗?”
抑或是她的幻觉,但白凤觉得詹盛言的身上有些即将崩裂的什么又一点点弥合。“与你何干?不过还是彼苍者天,非以折磨我与她为乐,从不肯叫我们享一享天长地久的踏实福分。我相思病害了十几年,美梦成真的日子还没过上几天,竟又是天人永隔;天命既如此,我也只可听天由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