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凤噙着满眶的泪水,凄然一笑,“我蹦着高儿都够不着的命,你却把它捧来我面前,我怎么不认?你呀,你就是我的命……”她探出手来,把男人从腮边轻抚到颌下,抚摸着搁在银盘子上托给她的命运。在一年又一年凝望着他沉默的侧影心惊胆战地猜度“他在想什么?他在想着谁?”之后,在日日与夜夜的自惭形秽、妒忌辗转之后,在无数无边的愚痴与痛心、狡计和辣手之后……终是在荼?香老、春光零落之前,她得到了他。
与天意的这一局,她惨胜。然而又以何等代价?
詹盛言看到两行热泪猛地涌下了白凤的脸颊,她整个人都跌落在地,哭泣着、颤抖着伏下了身去。她重重朝他叩了一个头,又一个,再一个……白皙的额头叩在冷硬的砖地上砰砰作响,很快就豁开了一片伤口,鲜血乱淌。
他直是惊呆了,愣愣俯着她道:“你——这是做什么?”
她向他仰起脸,摧心剖肝地哭道:“二爷,你不知我有多后悔,但凡能让妹妹活过来好好陪着你,我什么都情愿!我情愿永堕十八层地狱生生世世地熬刑,铁钳拔舌、烈火焚身,哪怕上刀山下油锅、被石压被舂碾……我也会在地狱里为你们诵念经文,求佛菩萨保佑你们在人间享福。可现在、现在,我就是立马也在你跟前一条汗巾子吊死,我就是死上一万遍,也换不回妹妹了……”
短暂的失措过后,詹盛言自忖应当拉她起身,但他不知道为什么就是一动不肯动,只淡淡地说:“这又何必?”
白凤将两手攀上他的孝衣,揪着袍角,一字一泪:“我的爷,我懂,珍珍妹妹这一去,简直是送掉你半条命。我但凡剩一星半点儿的良心渣,就要竭尽了自个儿这一条残命去补报你和妹妹!六月初六,我来代妹妹和你喝喜酒拜天地,可你的夫人仍只是白珍珍,我白凤绝不敢僭她的资位,只照着我窑姐儿的本等给你做个小老婆,伺候你饮食起居,给你温酒瓶、拿溺壶,执妾婢之役。你不顺意就只管拿窝心脚踹我,或再找个够格儿的大太太来管教打骂我,我要是和你变一点儿脸,对你的心差一点儿样,就叫我万箭穿心、死无全尸!”
白凤实在是个惯善伪装之人,有时候詹盛言也拿不准她言行之中的真假分寸。但当下这一刻他无比地确定,她每一字每一哭皆是发自肺腑,没有人——即便是最为出神入化的伶人也无法伪装出这样的一张脸:所有的美丽与魔法都在狰狞着撕裂,从皮肤的最底层交缠着涌出涕泪、尘秽、血。年轻时他无数次见过这一种令人毕生难忘的景象,也一眼就认得出:这是大战之后的血流成川、白骨蔽野,这是被屠空的市镇、被焚毁的村落;白凤的脸容,是一座被天良的战火彻底夷平的罪恶之城。
“凤儿,”自踏入这房间后,他第一次如常亲昵地唤着白凤的名字说,“你是真的变了。”
白凤低下头,混杂着血丝的泪珠一颗颗砸在她一身素白衣裙之上,留下斑斑与点点。“我只恨自己变得太迟了……”
詹盛言看着她,真正的冲动涌出他内心,他想把这个女人从自己的脚下扶起,抱慰进怀中,但他所做的却是猛地退后了两步,转身走到酒柜前。原先满满的柜中只剩下两小坛绍兴花雕,他将其中的一坛拿手拍开,急不可待地仰首灌下。
最后的夕照滑进了窗沿,一条狭长的光带横亘在二人间,而他们一个在黑暗的一端,一个在黑暗的另一端。
白凤举目望向詹盛言,见他的背影瘦得形销骨立,由不得一看一断肠。她踉跄着爬起身,走过去从后环抱住他,哀哀欲绝地呜咽着:“二爷,你可瘦成什么样了,真苦了你!可这些日子,我过的也不是人过的日子。自你走了后,我就没吃过半顿饱饭、睡过半宵好觉,想你简直想疯了心,却没脸再找你,就连前儿你过生日,我也不敢去贺一声,只可独自在这里把《无量寿经》为你抄写了一遍又一遍,从破晓抄到深更。到后来,就仿佛世上只剩下我一人,只有一眼不到头的孤零光阴、惨淡岁月。再这么打熬着十天半月不见你,我也得活活憔悴死!我的爷,分手时你和我说,‘退则坠诸渊’,没了你,我可真是掉进了深渊……”
詹盛言听着、感受着白凤在他背后的颤抖痛哭,而他深知她痛哭的缘由,每一个战士都这么哭过——为战斗时骇人的恐怖,为狂野的幸存的喜悦,为惨烈逝去的战友……
他又啜了一口酒,接着就拧转过身体。白凤一个猛子扎进他胸口,更哭得血泪相和流。她散乱的发髻里单单挽着一小朵白色的通草花,随着她抖瑟不已。
詹盛言伸出一手揽住她,将另一手的扳指贴在唇边碰了一碰。酒精开始在他血管里沸腾,他就一眨不眨地盯着白凤发间的那朵白花默默想:我的大姑娘,你对“深渊”根本还一无所知。
残阳蓦地里直坠而下,天黑去了。
第三十六章 《万艳书 下册》(11)
脂粉满
白凤第二次与詹盛言订婚,但这一次不止于二人之间的私盟秘誓,婚讯很快公开,传遍了大街小巷,槐花胡同中更是无人不知怀雅堂的凤姑娘即将成为荣耀无比的国公夫人。而且据说九千岁尉迟度亦将以“义父”身份亲自出面为这一位爱宠多年的“义女”备办嫁妆,送她出阁。
一夜之间,被视为再不可能翻红的白凤,又一下成为槐花胡同的头一号红人。
但白凤却并未因此而扬扬招摇,她已彻彻底底变了一个人,终日就是在屋中敲鱼奉经,累了便吹上一段箫曲,只把络绎登门的贺客一概拒之不见。
这一天黄昏将上灯时,她却听说佛儿求见。白凤想了一想,就点点头,“带她进来,然后你们都下去吧。”
佛儿走进来,做了个万福,“先给凤姑娘道喜了。”
白凤坦然自若道:“你找我,不光是为了给我道喜吧?”
佛儿把两道斜扬入鬓的长眉一挑,立时就流露出她那一份率真无畏来,“凤姑娘出阁后,九千岁多半会征歌逐色,以甄选下一位宠姬。而凤姑娘既然能在数年间与九千岁情好不衰,必有过人的秘诀。我近水楼台先得月,想讨教一二。”
白凤打量了佛儿一番,“你是想接替我?你多大?十三?十四?”
佛儿不置可否,“凤姑娘见宠于九千岁时多大?十七?用不了多久,我也会有十七岁的。”
白凤深邃的眸子里一片通明,“不管你多大,那也绝不是你想要的。”
佛儿的面上泛起了谑诮之态,“凤姑娘竟还是我的知心人不成?”
白凤款款几步走到暗影幢幢的窗前,她身着白孝的侧影似一株承缀着重露的蒹葭,“我是你的‘前辈’,不是吗?这一行的一切,我全经受过了。种种琐事,不外乎零割碎剐。你一晚上连翻了五六个台,却连三口饭也没吃上,饥肠辘辘只想坐下来大嚼一顿,却怕客人嫌弃你在席上丢丑,就只好忍饥挨饿;到晚上,客人要和你倾吐心事,但你应酬台面早累得半死,就想一头睡倒,也只能强撑着精神听他那些废话,一唱一和地回应;到第二天起床,要是把晚妆睡花了,还得早早爬起来补了妆躺回去,假充是天生丽质,一醒来便肤光四射……总之,时时刻刻戴着一张假面具过活。”
佛儿咂摸着白凤的话道:“这并没多难。”
“一天、十天都不难,可要天天如此,就难熬得很了。何况你一个人还得同时对付许多不同的客人,每个人的喜恶你都要牢记在心,对什么脾气就摆什么道儿。就说陪客人听戏吧,倘若客人本身就是个戏迷,你听到哪里好,就得赞上一赞,客人见你也识得妙处,才会有知音可喜之感。但要赶上了客人心思狭隘,你就随口夸一句这角儿不错,他也当你是心羡人家的样貌长得俊,打算和戏子吊膀子,这就算把人给得罪了。”
“还有这等人?”
白凤回转脸面睇了她一眼,提了提嘴角,“什么人都有,还有不是人的,老鼠、豺狗、猪……多着呢。”
佛儿面显困惑,“我不是特别懂。”
白凤又回目于窗外,隔着窗纸,只见对面的西厢已是灯火连云,似有许多人在不停走动着,引着灯影一晃一晃。“权力场中的贵人们也个个有一张面具——一打儿,他们时时处处得维持贵人的体面,甚至在自己的妻妾面前,也有很多话不能说,很多想做的不能做。只有对着我们,他们才能轻松痛快地做个‘人’,或干脆当个畜生,等出了这个门再戴起面具,接着去当他们不可一世的‘贵人’。我们之所以是价格最高的妓女,不是因为我们和其他女人一样能叫男人脱掉衣裳,而是因为我们能叫他们摘掉面具。”
佛儿闻言有思,又直截了当地问:“那么,要摘掉九千岁的面具,该用什么法子?”
“我一起头儿就说过了,对所有男人都一样,只要你给自己戴上面具,变成他们想象中的样子,见人做人,见鬼做鬼,直到你从里到外地厌憎自己每一种样子,你在男人那儿就会人见人爱。”
“然后,我就能够得到我想要的,对吗?”
西楼忽腾起了一阵杂响,脚步声、叫嚷声纷然并起。白凤就在这一阵骚乱中陷入了沉默,她将一手摩挲着另一手的手腕。佛儿借着廊道的昏光看了好一时,才看出她腕子上系着一串佛珠。她见白凤把佛珠褪在手中,慢慢地念了一句佛,“阿弥陀佛。我活到现在才算刚刚活出了一点儿头绪,人生的执迷往往就在此:我们总为了得到近在眼前的一切,而选择最远的一条路。”
佛儿蹙起了两眉,“这又是什么意思?”
白凤想告诉她,这意思就是:我拼尽全力想要留住一点儿爱,然而直到我亲手毁掉我的男人和我的妹妹,我才发觉我真正毁掉的是这世上仅有的爱我的两个人;直到我用死亡把他们拆散,我才发觉我唯一的愿望,只是看着我所深爱的人们能够在一起幸福同老……
不过白凤单单叹了一口气,环顾着逐渐没入夜色的房间,“你将要走上的道路将断你善根苗、灭你智慧种,令你执着痴顽,直堕黑暗;正道在相反的另一边。”
西楼又一声重响,佛儿那两道黑浓的秀眉打起了一个深深的结,“凤姑娘,你说得没头没尾的,是不是念经念傻了?”
白凤也一笑,笑容安静、忧郁、悲悯,“我从没这么清醒过,你信我。”
对面楼上的杂音一声响过一声,但在白凤和佛儿间只有纯粹的沉默。她们在沉默中对峙了片刻,彼此都心照不宣,她们中的一人曾试图把另一人送入恶狗的腹中。诚然。白凤已痛悔前非、改过迁善,但她也明白,在对别人做出了那么可怕的事情后,她再也无法使对方相信她单纯的善意。
佛儿向后退开了半步,“你不高兴和我透露见宠于九千岁的秘诀就算了,犯不上拿这些神道道的话来唬我。只你才说的那些,我也已经受益匪浅。多谢凤姑娘吧,告辞。”
“你且站住,”白凤将手中的佛珠紧紧一扣,自嘲似的摇摇头,“习气难改,我又犯了‘我慢’[24]的老毛病。水流千遭,方归大海;各人有各人的路要走,我纵是越过了险滩暗礁的江河,又哪来资格替溪流指点航道?”
她把佛珠缠了两圈绕回在腕上,对佛儿招招手,“你过来。你不是要打听九千岁吗?我说给你听。至于愿不愿去做,全在你,毕竟这是你的人生,要怎么过,你自个儿选、自个儿担。”
见白凤的态度来了个大转弯,佛儿反又生出了一丝犹豫。正当她举棋不定时,外间的门顿然大开,更将一片乱糟糟的人声送入,好似有谁在那里吊着嗓子哭似的。这就见憨奴带着个十分欣悦的笑脸走进来。自从白珍珍去世、白凤整日念佛抄经后,也已很难得在憨奴的脸上看到笑容了。她一进屋就笑出了声来,“姑娘,快去瞧热闹吧!”随即她才发现一旁的佛儿,“咦,你还没走呢?”
白凤侧耳听了听外面的动静,问道:“什么热闹?”
“可别提多精彩了!”憨奴把两手一拍,就银瓶泻水似的讲起来。
龙家姐妹在搬来怀雅堂之前,龙雨竹曾为妹妹龙雨棠介绍了不少阔客,其中一位叫作唐文起,就是她自己的客人内阁首辅唐阁老的长子。唐文起在朝中任尚宝司卿,年纪还不到三十五,仪表亭亭,丰裁朗朗,且举止豪爽,谈吐熨帖。雨棠虽也算烟花队中的强将,但终究只是个十六七岁的少女,一来二去竟被惹动了真心,前一阵“卖清倌”又把初夜给了唐文起,就此再也离不开他,与他在班子外另立了“小房子”,以便不受其他客人的搅扰,安安静静地缠绵缱绻。坏就坏在唐文起家中有一个“母老虎”,他这位夫人是大同总兵的女儿,真真正正的将门虎女,对丈夫在外眠花宿柳之举本来就积恨甚深,再一听说他居然还给一个窑姐儿租了房子,日常往来居住,那不就等于背着自己养了个外室一般?唐奶奶是可忍,孰不可忍?暗暗派人查知了金屋藏娇的地点,这一夜等到后半夜仍不见夫君归寝,断定他是宿在了外室那边,就带上一班老妈子、几个听差杀到小房子所在的王府井南二条胡同,把这一对野鸳鸯直接从被窝里揪出来。雨棠遭唐奶奶的人折磨了整整数个时辰,才被抬回到怀雅堂扔在天井里,因之她受辱不过,哭闹着要自杀。
“这位奶奶可真够辣手,听说是叫那班老妈子把棠姑娘的裤子扒了,专逮下
头见不得人的地方,拿手掌宽的竹板子毒打,骂棠姑娘说‘霸着男人不就为了这儿?这回让你乐个够!’”憨奴比画着,又缩起脖子一笑,“棠姑娘是肯定乐不出来了,不过可足够咱们一乐。姑娘,你还记得挪班那天这死丫头当面顶撞姑娘吗?不趁这会子挖她的疮疤解解恨,还等什么时候?”
白凤幽暗的双目不见有丝毫波动,她只很简单地点点头,“我是该去一趟。那——”她转脸望向佛儿,这一望,却叫白凤悄然动容;但见佛儿一改那种百不挂心的不羁态度,却攥起了两拳,把牙齿咬得咯咯响,好似在把烈火生生往肚子里吞,但总有些吞不下的,一开口就会喷出来。
所以白凤并不打算叫她开口,而只轻轻对佛儿道一声:“你在屋里稍等一下,我很快回来。憨奴,给小倌人倒一碗茶来。”
雨棠本来住在楼下,但姐姐雨竹怕她想不开,就接到了自己的房中亲自照料,所以这会子一群下人都乱哄哄地围在西厢房里。白凤径直进屋,把手压一压,意思是不许人通报。那帮子丫鬟娘姨都是跟红顶白的角色,原先见白凤落魄都有些瞧她不起,廊上遇到了都懒得称呼,不料白凤又咸鱼翻身,她们马上也跟着见风使舵,一个个奉承得不得了,一见这手势,便和接了圣旨一样,纷纷屏声静气,任凤姑娘在帘外细听。
白凤便听卧室里传出龙家姐妹的声音,一个哭,一个劝,劝人的正是姐姐雨竹。雨竹说起话来一向好似伤风一样捏着鼻子,此际那一点儿齉音却荡然无存,听起来嗓子比往常粗了好几倍,可见急痛的程度。“我说你个傻丫头,药也上过了,将养个十天半月的就好,有什么犯得上要死要活的!”
雨棠的嗓音已完全毁了,像在喉咙里糅了一把沙子一样。“就身上好了,我心里头也挂着伤,这辈子都好不了!”
“有什么好不了?只要脸皮厚,当没事儿人一样过,等又有谁再闹出新闻来,谁还记得你这一桩旧闻?你瞧蒋文淑,因为撬走了花花财神柳大爷,被杨止芸带着人在傅家东园打成什么样?对面的白凤不也被人当街泼过粪吗?现在不照样好好的,下个月还要去当一等公夫人呢!”
“白凤被人欺负的时候,安国公可是一力护着她,听说当场就把那泼粪的狠狠修理了一顿。唐文起呢?!”
“怎么,难不成唐奶奶和你闹的时候,唐文起没护着你?”
雨棠笑了声,沙哑的尾音里透出一股子难言的惨厉,“唐奶奶一进门就动手打我,还管我叫‘脏货、破鞋’,我能不急吗?便也伸手推了她一把。结果唐奶奶还没怎么着,我那位唐大爷先光着脚冲过来,揪住我头发在我脸上连扇了好几下,骂我说:‘臭窑姐儿反了天了,你什么下贱玩意儿?!再敢动我夫人一个手指头,我叫你吃不了兜着走!’”
雨竹倒抽了一口冷气,“这没人心的东西……”
雨棠又哭了半天,才断断续续道:“姐姐,我做生意这么久,只觉客人没一个好相与的,个个都要你委屈自身去奉承他们,独独例外的就是唐大爷。从我做清倌他就总不断来,一直也只招呼我一个,在一起时大事小事都征询了我的意见才去办。我把他当作头一个知心人,深相接纳,一腔子真情全倒给了他。每次他和我谈起他家里的景况,向我抱怨他那夫人如何样貌丑陋、性情悍妒,我都对他同情得不得了,这才答应他躲开了其他客人和他住到小房子里去,无非就是想补偿他在家尝不着的温柔情味。现在再想起,我真臊得恨不得把脸夹进裤裆里!人家才是结发的夫妻俩,男人也只把老婆当自己人,不过把我们做这种营生的看成个人肉茅厕,和我说的那些个情话,什么‘只有我懂得他’、什么‘今生今世所爱的只有我’,简直跟对着茅厕放屁一样!亏我拿这一套把多少瘟生骗得着了道,自己居然会走了心!人家对着茅厕拉完了、痛快了,一提裤子走了,谁还管茅厕这一身恶心!”
“你和唐文起不是好得起腻吗?他就真这么绝情,从头到尾也没帮你说上一句话?”
“哼,快别提了!他奶奶叫人把我的嘴塞住,脱了我裤子折辱我,他倒好,只管坐到另一边,还叫人送了烟茶果点进去,后来又把他奶奶拉进去叽叽咕咕好半天,全是给自己开脱,一个字不提他开头怎么撒钱当洒水一样追求我,倒说是我卖骚勾引他,把过错全推到我一个人头上。唐奶奶出来,指着他和我说:‘我要强把他拽走,谅你还说我仗势抢了你男人,我就把人给你留下,你自个儿瞧瞧他那两条腿把他扛去给谁。’”
“然后呢?唐文起就扔下你走了?”
“走得连头也没回一下!倒好像我这头儿是阎王殿,他奶奶那头儿是转生台,迟一刻就赶不上投胎了,只一个劲儿地喊:‘你等等我,我和你一块回家!’人家肩并肩回家去,抛下我一个孤魂野鬼,又被那帮老婆子作践了大半宿才算完。树要皮,人要脸,姐姐,你说我在姓唐的两口子手里栽了这么大一个跟头,还拿什么脸再活在世上?!”
“你别忘了,唐文起他老子还是你姐姐我的客人。唐阁老贵为内阁首辅,又是现今独一位阁臣,可比你当倌人的要脸多了,他老人家平日里最讲严谨检点、谦恭克己那一套,要知晓他儿子这么无赖,准饶不了他。你甭急,回头我替你告状,保证不让你白白受这回气!”
雨竹越说越激动,雨棠的声调反倒一点点低缓下来,只夹杂着不断的抽啜,“姐姐,咱们吃这碗把势饭,从来受的气还少、还在乎受气吗?再说了,这一条胡同数得出几个白凤来?你我将来的着落还不是去给人当小老婆,又怎么短得了受气?说来也都是爹生娘养,我也想做威风八面的总兵小姐呀,只可惜前世黄连吃多了,今生该着命苦。我受气受惯了,仅有的指望就是找个温柔解意的男人,看我受气时能稍稍安慰我一句,就不枉我们一日夫妻百日恩。我千挑万选选中了唐大爷,连我的初夜也是给了他,为了他,生意也不肯好好做,姐姐你还骂过我好几次,我满没当回事儿,自以为终身有靠。这一遭才算闹明白,男人的心就是盅子里的骰子,不到最后揭盅,谁也猜不中里头究竟是红是黑!”
“既然你已经认清了唐文起是个黑心的,那就把他彻底抛开,好好做生意。以你的姿色聪慧,还怕混不成下一位‘金刚’吗?”
“姐姐,我没法子再做生意了,我什么都没法子再做了,我脑子里反反复复只有这个狼心狗肺的薄情郎!我想起往日里他陪着我‘守阴天’[25],我说肚子疼,他就替我揉小肚子,一揉就是小半夜,贴着我耳边说他有多爱我、多疼我,疼在我身上,他心里头还要痛十倍;然后我就想起他红着眼睛抽我大耳刮子,想起我被他奶奶的人折磨得惨不成形,他却在另一间屋子里抽烟喝茶!姐姐,你告诉我,这怎么能是同一个人哪?!这一定不会是同一个人,只能是我疯了,准是我疯了。姐姐,你不让我死,我就只有疯掉了……”
雨棠沙哑的哭诉渐至尖细,似扯紧的琴弦,一阵紧似一阵,又猛然间崩断——
白凤启帘而入。
灯光打在她的孝衣与粉黛不施的脸容上,一片灰白,愈托出一双黑幽幽、寒晶晶的眸子。
这眸子在瞬间就将一切尽收眼底:雨竹坐在床边,床上的雨棠垫着个花褥子歪坐着,因天气炎热,她的伤处只涂了药,并不曾包扎,所以下半身几乎全裸着,两条大腿连带股部都像是开了颜料铺子一般,一条条、一片片的肿胀血痂端的是五彩斑斓,只在隐私部位兜着一条月经带,那布带也已经被血染透,可以想见其下的难堪情形。
雨棠一见白凤进来,立刻抓了条薄毯遮住下身,把脸也扭向一边,“你是来笑我的吧。那就赶紧笑,笑完了就出去!”她语气很生硬,脸上的泪水却还在止不住地往下淌,一张脸肿得不成样子,也不知是被人打的,还是自个儿哭的。
雨竹闻言也扭回了身子,看清了立在门际的白凤之后,就冷笑一声向雨棠道:“妹妹快收收泪吧,瞧你把屋子都淹了,王八也从水里探头了。”
一千句回击已自然而然涌上了昔日的白凤的嘴边,但今天的白凤把它们统统咽了回去,只安安静静地说:“雨竹姐姐,我就想和棠妹妹说几句话。”
雨竹斜瞥着双目,重新挤出了腻腻的鼻音道:“你要说什么,我替你说吧!你白凤又有九千岁替你办出阁酒,又有安国公娶你当正太太,是飞上枝头的金凤凰;我们姐俩却是叫人踹下高枝的野鸡。不过我劝你也不必太急着得意,既然贵步临贱地,谁知您那一身凤凰毛有没有沾上我们的晦气?就怕飞得高跌得重,最后闹一出落架的凤凰不如鸡。”
白凤蓦然有了一种全新的感觉,假如说往昔听到这些话,她的反应是热火浇油,此际她却自觉身心阔大如一片湖泊,所有的火星都会在落上她的一霎自动熄灭。
“雨竹妹妹,我不是来落井下石的,我只想稍稍拉雨棠妹妹一把。眼瞧着就快上客了,你赶紧去修饰打扮,忙自己的吧,这里交给我。”
二女互称了好几年“姐姐”,这还是雨竹首次听见较为年长的白凤以“妹妹”诚实相呼,不由令她朝白凤看了好半晌。白凤毫不回避对方的目光,直至那目光中的狐疑、猜测、敌意一一消失。
终于,雨竹从床边挪开身。雨棠却一把抓住她,“姐姐!”
雨竹抽出一手在她手背上拍了拍,又抽回了另一手,就旋身外行。一手都掀起了门帘,她又顿住脚,好似怕白凤耍什么花招一样,细睐了白凤一眼。白凤也回睐了她一眼。
这一对宿敌已认识许多年了,雨竹也早已见遍了各种妆扮之下的白凤,此际,她却忽觉自己是第一次看见她。
终于,雨竹对白凤点点头,出去了。
她在帘外站了一站,听见妹妹雨棠在里头堵着气骂了句:“有话快说,有屁快放。”继之就再也不闻一点儿声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