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得一霎,他见对面的柳梦斋哈哈大笑了起来,又见外头晴得万里无云,哪里有一点儿雷电之象?五爷方才悟出被捉弄了。他早知这一位小老板是妙乎其技的神偷,而口技则正是偷儿们的傍身之学。譬如说偷儿欲进屋行窃,但苦于主人守在屋里头,这时候就要做出落瓦砸破水缸,或是狂风吹翻衣架等声音,好引人出屋去查看,趁便下手,因此但凡数得着的神偷大盗无一不擅长口技。柳老爷子原就出身于盗贼世家,却瞧不起家族行当,对这些个伎俩嗤之以鼻,早早就另立门户。但他的儿子却醉心于三只手的功夫,族中的叔伯也乐得倾囊相授,据说柳梦斋十六岁满师时,不仅是登屋摸壁捷若飞鸟,且模仿鸡犬鼠狸、箫鼓弦索、风雨雷雹……均能够惟妙惟肖。五爷今日亲闻,才知传言并没有夸大其词,这一位黑道太子爷非但是开锁的能手,更是个混淆视听、以假乱真的口技大师。
当下这个情形倒令五爷有些哭笑不得,柳梦斋却已抽身而去,边走边喝了一声:“狗都给我拉走!”
五爷举起手要说什么,胳膊已被一把扇骨架住。郑子高嬉笑着将他的手臂往回一推,“五爷,这两个——”他顺势又将扇子朝万漪和佛儿那边一指,“怎么来的,就怎么送回去吧。”
说罢,一行人就如来时一样,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走了个干干净净,唯听得一声一递的马嘶与狗叫,远远而尽。
空落落的大屋里,肉汤的腻味仍浓不可解,而方才嗷嗷待哺的犬只却已一条都不剩。五爷暗骂上两句,但一想柳梦斋最后那一双怒气勃然的眼睛,究竟是颓然发下了一道放人的命令。
早前将万漪和佛儿诓来此地的车夫便向二女指了指大门,“还等着你们的奶妈来抱吗?自个儿走哇!”
佛儿拔腿就跑。万漪发了一下愣,才跌跌撞撞地往外摸,车夫也跟在后头走出去,走到一半,却又见佛儿折返了头。
“佛儿,你干吗去?”万漪急呼。
佛儿自顾自跑回屋里头四面一望,冲去角落捡起自己那一对鸳鸯剑。她瞪了五爷一眼,翻身而出。
五爷的几根焦须抖动了两下,拿手抓了抓裤裆,面色如一条狂犬病快要发作的狗。
外头仍旧是个艳阳高照的晴好之天,马车又摇摇晃晃地走上了原路。车里的两个女孩从头到脚狼狈不堪,心境亦比来时更为混乱。
万漪的一颗心沉陷在适才的遭际之中乱跳个不住,就在此际——在她还根本没听过“柳梦斋”这个名字时,她就已经知道,她一辈子再也忘不了他出现在她生命中的这一天了。
佛儿则在思考着别的什么,她的两眉紧揪在一起,冷却的肉汤在她脸上凝成了一层油膜。
车子又行驶到那一片累累坟冢旁时,佛儿冷不丁叫一声:“停车!”
车夫丧着脸道:“又怎么了?”
“我要解手,”佛儿道,她一手抱着剑,另一手的手肘把万漪一撞,“你也要。”
万漪被她强拖下车,拽着就往野地里走进去。走到一个高高的坟堆后头,佛儿突然一推,推得万漪坐倒在坟沿下,她则纵身而上揪住她领子道:“狗丫头,你给我听好,一会儿回了怀雅堂,就算是回了老虎洞。凤姑娘一计除掉你不成,必还有后手。我今儿既死里逃生,再清白得和小葱拌豆腐一样,下回她也得把我和你一勺烩。所以如今咱们俩是合共一条命的吉凶祸福,谁也别想甩开谁了。你到底是如何开罪了凤姑娘,麻溜儿给我交个底,我也好及早替咱们想一个应对的策略。”
白珍珍的裙裾拖行过地板,双足在半空中飘摇……万漪挤住了双眼,一个劲摇头,“别问我,别问我!”
“不问你问谁?才那位雷公爷保得了咱们一时,可保不了一世,求人不如求己,我先问个明白口供。说,说呀!”
佛儿词锋冷厉地追问个不休,万漪却推抵着不肯说。两人又争执了一阵,路口便传来车夫的喊声:“我说你们俩有完没完?”
“解大手!”佛儿喊回去一声,就把手中的鸳鸯剑向万漪的颈下一勒,逼低了嗓门道,“我记得提说要代你出条子时,你曾满口子横遮竖拦,那算我自个儿猪油蒙了心,非要蹚这一趟浑水,不怪你。但如今我已经被你拖下水了,你还给我这么个‘徐庶进曹营——一言不发’,就是安心要害死我。与其再被丢给那丧心病狂的五爷去‘狗决’,咱们越性来个痛快。这一对鸳鸯剑你一把我一把,搭了伴一头儿走吧!”
她说着就“噌”一下弹开刀鞘,露出了剑锋,直朝万漪的咽喉压下。万漪心寒胆破,扑腾着两手乱搪,“慢着!慢着!”
佛儿收回了剑锋。“说!”她等了一等,见万漪还是支支吾吾的,气得拿剑身在万漪的身上噼噼啪啪一阵乱打,“你说不说?快告诉我,啧,快着些!”
过得片刻,两个人已是气喘吁吁地滚成一团。佛儿咬着后牙道:“我瞧你是放不出个屁了,得了,还是别跟你瞎耽搁工夫了,倒误了咱们入土。”
她一说又要拔剑,万漪忙两手拦住她道:“我说,我说,我告诉你,你且容我缓一缓。”
佛儿把一缕缠进了嘴里的头发“噗”地往外一吐,“你赶紧利索告诉我!”
万漪呼呼急喘着,被尿液浸透又被热气蒸得半干的裙裤鞋袜黏腻腻地贴着她下半身。她拿手抓了抓裤管,心一横,猛地一挺身,便将那一夜在细香阁所遇的情景数语道出;但她并不敢承认参与其中,而只说是白凤害死了白珍珍,又发现了自己在外窥看,这才起了杀心。
回忆到一半,万漪又哭起来,两只肩膀往上一抖一抖的,仿似试图将极沉的什么抖落一般。与此同时,万漪的确感到了一层如释重负的感觉弥漫在心头,在无法喘息的日夜后,终于有另外一个人和她一起负担这沉甸甸的秘密了。
佛儿也仿似要被压垮一样,一屁股软倒在地,“白珍珍不是自杀,是被凤姑娘害死的……”
她呆了一会儿,忽地一跃而起,抡起剑把子没头没脑地就向万漪砸下来,“你干吗要告诉我,啊?!这种要人命的内幕你触霉头碰上了,那就自个儿憋着,干什么要告诉我?你莫不是想害死我?你就是想害死我!……”
万漪拿两臂护住头脸,一边哭一边辩道:“我早说过不能说的,你非叫我告诉你……”
佛儿自知对万漪的这一顿撕打毫无道理可言,但无奈胸中的郁闷、委屈、害怕、气愤……和拱着一团火似的,非发泄出来不可。她气得把剑在空中一通乱划,两脚又在地下擂鼓一样上下跺着,“啊——!”
回声一样,车夫在那头远唤道:“你们还没完哪?!”
佛儿恶声恶气一句:“拉肚子啦!”
她往后退两步,靠着坟包坐下,盯着向隅而泣的万漪,喃喃自语道:“这回可真被你害死了……”
她伸过剑柄捅一捅她,“狗丫头,别哭了!唉,你别哭了,我且问你一句话——”
太阳这阵子业已偏西,日光从几株大槐树的枝丫间穿进来,树叶子一动,那些薄薄的亮影便在她们俩的脸上跳来跳去。她们的身上覆满了冷油、汗渍、水印、泪痕、尘土……使她们看起来活像是一对刚从坟茔里爬出的地精。而她们所有的密语,亦只属于这葬满了沉默者的大地。


第三十三章 《万艳书 下册》(8)
向不惑
万漪和佛儿在当晚被送回了怀雅堂,车夫早就警告过她们,因此她们对所发生的一切守口如瓶,只称车子走到半道上被打劫了,首饰全被抢走,包括那一对镯子也没保住,车夫说她们赶上这种晦气,又蓬头垢面的,客人绝不愿相见,只好改日再说。猫儿姑大发了一阵子脾气,就去找白凤商量后计。
白凤一见万漪和佛儿居然毫发无损地归来,暗中的惊疑之情简直是风翻浪滚。她随口打发了猫儿姑两句,倒一点儿也没为那一对镯子操心,她知道事有不成,它们就会被送回来。她只是不知道事情在哪里出了岔子,但她也只能等,等柳老爷子给她一个像样的解释。
白凤等了三天,端午节过后,她的镯子就被原封不动地摆回她桌上,而她所需的解释则装在柳大爷柳梦斋的嘴里;它们由他的口齿间一一滑落在她面前,白凤却只疾首蹙额,仿如面对着仿造的珠宝。
“我还是没懂,大爷你有什么理由非保这两个小丫头不可?”
柳梦斋仍旧是窄袖束腰的骑装打扮,愈显得风神流丽。他沉吟了一刻道:“凤姐姐,我告诉你,你别取笑我。其中一个丫头有几句话,在她自个儿或许不过是无意而发,却字字直打入我心坎——”
他耳际又回响起“她”那带着哭腔的声音:“……不如告诉她我死了。我不是自愿抛下她,我只是死了……”
有一只拳头攥住了柳梦斋的心脏,在他四岁时,他的母亲带着他二弟出走了,他的父亲掌管着上万帮会子弟,却拒绝派出半个人去寻找失踪的妻子。他今年十九岁了,也有了自己的妻子,还有一大堆环肥燕瘦的情人,但每当午夜梦回,他依然听得见一个孤独的小男孩在绝望中不停地追问那个占据着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位置却始终缺席的女人:
娘,你是自愿抛下我,还是死了?
他确信此二者必居其一,但他不确定,他更无法接受的是哪一样。
柳梦斋把自己从飘散的思绪中拉回来,带着些自嘲一笑,“你就当我少爷脾气发作好了,想一出是一出,总之我代这丫头和她的同伴向你求个情。我也管不着你们女人家之间到底有什么过节,只豁出情面说和一句:凤姐姐看着我,饶了她们吧。”
白凤面显不豫之色,陪侍在旁的憨奴瞄了柳梦斋一眼,忽而堆笑道:“姑娘,珍姑娘自尽后——”她刻意把“自尽”两个字咬得很重,“姑娘就求了这些个佛器摆在屋里头,昼夜不休地念经,说要为珍姑娘做功德,这两个小丫头不就是现成的功德吗?放她们一马,就是咱们做家属的替亡人增长福善,好助珍姑娘早登极乐,何况也是为姑娘你自个儿积德,这是存亡两利的好事呀。”
白凤有些讶异地投过一瞥,憨奴登时间耳根烘热,忙假意盯住了条案上的一尊白玉观音像。但过去了好久,却仍不闻一丝回音,由不得她又转目偷觑。她看到柳梦斋默默地盯着白凤,神情是在等待答复,但并不含半点儿的忐忑,笃定得就仿佛他在人生中从未听见过别人说一个“不”。而白凤却闭起了双眼,面目安定,呼吸平缓,正是这些天她在佛前跪祷时的样子。
又是小半刻之后,白凤张开眼,发出了长长的一声叹息:“大弟弟既然都亲自来了,我也不能驳你的面子。不过你可别蒙我,你一贯眼光高,非台柱子不嫖,难不成转了爱好,竟看上了我们这没出道的小丫头?究竟是哪一个?我给你做媒。”
柳梦斋大笑了起来,“多谢凤姐姐的细心体意,可我真没那个意思,我连那丫头长什么模样都没看清。”
他并没看清她的模样,只记得她满面的乱发之间那一对饱含着惊恐与柔弱,却又光华灼灼的眼眸;曾经有一阵子,他特别喜欢打夜狐,她的眼睛令他联想起突然被夜灯的强光探照到的小狐狸。
继之柳梦斋就记起他还有一支数十人的行猎队伍正在外头等候着,便起身向白凤告辞,“那就多谢凤姐姐了,我还急着出猎去呢,就不多坐了,日后我自有向姐姐还情的时候。”
白凤叫憨奴送柳梦斋下楼,憨奴把人送到廊头上,故作调皮地往西边一指,“龙家姐妹昨儿上香山消夏去,这阵子累得还没起,大爷可悄悄地下楼,要不然被她们俩看见,准得缠上你。”
话一出口,憨奴就后悔了。自己好容易单独和他在一起,做什么谈论别的女人?但她还能和他谈论些什么呢?在这里,她早就见惯了富贵显赫的男人与一无所有的女人们纠缠,但每当她看到柳梦斋永远英俊逼人、永远满不在乎的笑脸,再想一想自己平凡得如同一滴水似的容貌与人生,憨奴便深感总有一些无形的高墙是无法逾越的。
但他的目光却从很高的地方落下来,一直落到她脸上,“哈,被龙家姐妹逮住,那可就是被请财神的绑了票,不知得多少钱才能把我赎出去了。多谢提点,也多谢你方才在凤姐姐跟前帮我说话。”
憨奴听见自己的声线变得暖洋洋的,好似摊开在太阳地里晒过一样。“是大爷运气好。自珍姑娘出事后,我们姑娘就总学着她以前的样子念经拜佛,性子居然也慢慢变了,面软心慈的,要不然绝没这么容易说服她罢手。”
柳梦斋迟疑一下,伸手进怀中掏出了一支簪子,递给她,“之前当着凤姐姐的面儿,我多少有些不好意思……”
憨奴的头上轰响一片,她差一点儿就相信奇迹的存在了,可惜梦幻的泡沫下一瞬就已静默地破碎。
她听完了他的话,就把簪子托起在心口,目送他远走。她也是个贼,她把自己与他在一起的每一个片段——他根本就毫不在意的片段——悄悄偷走,再背着人拿出来摩挲、鉴赏。
她的心是一个贫家女的首饰匣,装满了闪亮而廉价的一切。
“偷的?”
白凤摆弄着这一支簪子,那是一只金飞凤,拖着珍珠与红宝的凤尾,上头骑坐着一位珊瑚雕琢的仙人,嫣润如新。
“是呀,怪道我瞧着眼熟。”仿佛这支簪从未在一刻前令她的心脏停跳,憨奴一无异状地笑着,“柳大爷说是三年前某一次牌局上,他从姑娘头上摘走的,现在还给姑娘,叫你别生气。他说他就是管不住自己,总爱闹着玩。”
白凤也一笑,“我都忘了这玩意儿了,你替我收起来吧。”她正待随手丢开那簪子,心电忽一闪,好似猛一下懂得了柳梦斋的怪癖——她许久前就听说过他的母亲在他四五岁时就带着小儿子出走了,自此再无音信,而柳梦斋似乎对此始终难以释怀。所以这就是他的把戏吗?偷走他人的宝物,恶意地欣赏失主的焦急与失落,并在他们早已不抱任何期望时再将失物物归原主?莫非他以为他所做的终有一日会回到自己的身上?终有一日,他被偷走的亲人也会被完好无损地归还给他?他一心要救万漪她们,是否也是出于一样的隐秘期待?他把两个“失踪者”还给这世界,这世界也会把他的母亲和幼弟还给他?
他真的相信人可以和命运做交易吗?
“够孩子气的。”白凤究竟把那簪子扔开在一边,大不以为然。
她从笔架上拈起了一支玉管细笔,继续抄写着被打断的经文,但她只抄了两个字就停了下来。
难道她不是也在做交易?她说服了自己,只要抬抬手饶恕两条本就不应该为她所剥夺的稚幼生命,甚至简单到只需要磨上一池墨、写上几篇字,就能够减轻珍珍妹妹的灵魂流离失所之苦,就能够洗脱自己这一身深入骨髓的罪恶?镌刻经文、建造庙宇、参拜佛像、拨动数珠……人们发明的所有,不都像柳梦斋偷了她的首饰再还给她一样荒诞又可笑?他们坚信做到了这些与他们真正的失去毫无关联的肤浅仪式,就能够免除失去的苦痛。
白凤在这一刻感到自己与柳梦斋是如此同病相怜,但与他不同的是,她清清楚楚地知道她所爱的人们都去了哪里,他们却照样从她的生活中永久失踪了。
她推开了桌上的经文,走到床前。詹盛言与她分手后,除了派人取回自己那一只石狮子外,剩下的衣裳、酒、书、银剃刀,所有零零碎碎的小物件都还留在她这里。她不准婢女们收拾它们,她要它们每一个都保持着他离开她时的样子。他一件贴身穿的祥云中衣就躺在她枕边,白凤把它抱起来,贴住了自己的脸。
他的气味一层一层地卷起她,她觉得自己像一只被密封在锡罐里的小飞虫,等他余留的最后一抹气息也被呼吸殆尽,那就是她的死期。
白凤一声不出地哭起来,窗下,几缕阳光印在她抄写了一半的经文上;她那一笔字还像是个孩子,质拙又愚鲁,仿佛每个字都耗尽了全力。
憨奴没发出一点儿声息,默然退出去。她扶栏远眺,看见两个人经过了院外,形貌好似是万漪和佛儿。
憨奴没看错,而且她真应该看看这两个女孩到底要去哪儿。她们行色匆匆,一径走到了白姨的房外。
白姨久病支离,连双鬓都已斑白,使女小婵也再三申明:“妈妈听不懂话了。”
可佛儿死活不肯走,她坚持只要和妈妈说一句话,就一句。她一手拉住万漪,伏在白姨的耳边说了那句话,又把同一句话说了一遍又一遍。就在佛儿与万漪对叹一声,准备相携而退时,白姨木然的脸孔抽动了起来。
仿似是一具复活的僵尸,那咔嚓作响的关节带着白姨一寸寸从床上坐起,她灰白的乱发、被皱痕刻花的脸孔与眼皮仿佛都在抖动着发出滞涩的声响,但她的嗓音,佛儿和万漪都曾无比熟悉的嗓音,除了有点儿发哑之外,一如既往地老到冷酷:
“你才说什么?”


第三十四章 《万艳书 下册》(9)
水云乡
隔过一日便是五月初九,正值詹盛言生日的正日。往年这一天的前后几日安国公府都是张灯结彩,大宴宾客,但这一年却殊为不同。诸路王公大臣也早已听闻盛公爷因未过门的未婚妻投环自缢而杜门悲悼,免除一概庆典,但为尽礼仪,这些人仍各遣家仆按成例持了名帖送上寿礼。府邸外的一条街照样是车马不息,公府的管家亦忙着记档礼单,并回以领谢的名帖,正不可开交处,忽见太夫人所倚重的一名唤作红珠的巫女出了大门,左顾右盼。
管家见状,忙上前关问道:“红珠姑娘,可是太夫人有何吩咐?”
红珠漫应一声,只四面乱望,好似在找人。不多时她就将眼光锁定在对街的一人身上,那人好似欲随着不绝的拜寿之人一同进府,却又趑趄着不敢前来。红珠穿过了人群直走到他面前,短短数句交谈,便将其带入了府门,直穿二门,往主人詹盛言的正院中来。
詹盛言早已听下人禀过这几日是他自己的寿喜,却根本没入耳,甚至连一早参拜宗祠与祖先堂、母上大人与泥胎兄长的惯仪也已抛在一边,只知把自己囚在屋中。他的屋子里——并不是大门外,就在屋子里,摆放着一对石狮子。那是他少年时父亲送给他习练膂力所用,原本有大小不一的十来只,经谋反案抄家后只寻回了两只,小的那一只原存放在白凤处,两人分手后詹盛言派人取了回来,与大的这一只一同收藏。两只石狮一只三尺来高,一只则足有五尺,除个头以外,几乎处处相同,首披鬃,颈悬铃,鼻大嘴阔,威风雄壮。
詹盛言手拎那一只大狮子往上举,他无比感激父亲曾拿这些个沉重冰冷的石头来训练他,幸亏有了这一把蛮力气,现在他才扛得起自己的人生。他把它高举过顶,一次又一次,直到浑身都大汗淋漓、酸疼麻木,然后他就放下狮子喝酒,喝够了接着举,举够了再喝……正当他昏度日月,迷迷怔怔,房门恍然间被拨开了一线,他看到巫女红珠探身而入,“二爷,有个人,您当见一见。”
她也不等他首肯,便将那人引入:是位年过花甲的老人,身穿夏布大褂,手持一根竹杖,颌下留着三绺清须,左边脸庞好似经过中风的病症,皮肤挛缩在一起,连带着眼目也无法张开,右半边的脸庞虽饱满少皱,肤色也红润健康,但眼目周围却镶嵌着一圈鲜红的烂边,眶中完全不见黑睛,竟是个双目全废的瞎子。
詹盛言但觉这瞎子看起来似曾相识,但他的头脑早已在连续十多日的暴饮后变得迟钝不堪,半分也想不起曾几何时见过这人,也懒得去想,只将手中的石狮慢慢搁下,往后颓坐进椅中,闭目自饮。
老瞎子敲着竹杖前来,先屈身行个礼,他说话时那瘫痪的半边脸似乎张不开嘴巴,因此只可从一半嘴唇中发声,吐字却听着异常清晰:“老朽蒙太夫人关照生意多年,上一次竟不知盛公爷贵驾亲临,多有失礼,请勿见怪。在此,先给公爷叩贺千秋之喜。”说着就打了个圆揖,一礼三叩。
詹盛言听他如此言语,方才有所忆记:一条招牌四悬的街巷之中,岳峰指住一家楼馆,“太夫人常来的就是这儿,尹半仙子平馆,准没错。”……一位半面缩皱的盲眼老人端坐堂前,“尊客要测字?一字单问一事,问什么?”……几根蜷曲的指头摸索着纸上的“茆”字,“这可怪了,花之上,柳之右,却又暗藏一个‘节’字。”……
詹盛言认出了尹半仙,遂嘟囔一句:“怎么是你?是太夫人叫你来的?”
“不不,叫我来的是——”尹半仙在措辞上犹豫良久,方道,“少夫人。”
“少夫人?哪一位少夫人?”
“盛公爷您自个儿的夫人。”
詹盛言把业已抵入两唇之间的酒瓶缓缓放低,抬起了两眼,“我夫人?谁是我夫人?”
尹半仙把竹杖在地面上轻顿一下,“有位小姐娘家姓白,闺字‘珍珍’,确是尊夫人吧?”
詹盛言鼻翼一侧的肌肉开始了轻微的掣动,“她让你来找我?”
“正是。”
“她几时让你来找我?”
“昨夜。”
“你晓得她已过身了吗?”
“哦,怪老朽没说清,是尊夫人的阴魂请老朽来见盛公爷——”
尹半仙没说完,詹盛言已扑过来。酒瓶翻倒,陈血一样的葡萄酒倾洒在凿花地面上。谁也难以预料一个烂泥般缩坐在那儿的醉汉一瞬间竟迅猛如雄狮搏羊,一把就将对方掀倒。那一头大狮脚下,詹盛言自己也已完全变身为一头狮,他脊背紧弓,被浑若鬃毛的连鬓胡子所包围起来的脸庞扭曲可怖,自牙缝里喷出野兽的气味,“你竟敢……你怎么敢?!你个老骗子,我非活活揍死你!”
“二爷!慢着!”旁立的红珠奔过来,两手一起托住了詹盛言高举的拳头,“二爷,奴婢一早便有预感,今日须得替一位‘信使’在您这儿开路,所以才出门看寻,正撞见尹老神仙在府门外徘徊。这些年老神仙为太夫人乩卜休咎[19],十有九应,并非那些故弄玄虚的江湖术士可比,他是真真切切有‘另一边’的消息要传给您。二爷且听听他的说法吧。”
詹盛言迟疑了一下,到底收回拳头,他从地上爬起,摇摇晃晃靠住了墙壁,又伸足把才飞起掉在一边的竹杖踢回到尹半仙手边,“你说我的珍珍——我妻子昨夜去找过你,那你先给我解释清楚,她为什么会找你?”
尹半仙摸过了竹杖,也跟着颤颤巍巍地爬起来,“尊夫人说,公爷曾和她提过您那次光降鄙馆推测姻缘一事,因此她对老朽留有印象……”
旧影自詹盛言的眼前飞过:珍珍圆睁着她令人魂摇魄荡的眸子,一团天真地问着:“他真这么说?说你的姻眷是在花街柳巷中的守节之女?太神了。这算命先生叫什么?”“名号尹半仙,就在崇文门福马巷,家慈总去光顾。”他笑了笑,贴住珍珍的耳鬓,她的水晶耳坠子冰润着他的低语:“可惜你如今已失了前世那一份推断造定的神通,只可屈尊求问于这些市井术士了。等成婚后,我带你一起去,算算看我们夫妻俩过多久能等来头一个宝宝?”珍珍一下子就玉颊似醉,
扭过脸捂住了双耳,“大哥哥你也没喝酒,却这样欺负人,我不听你的混账话。”他笑着勾下她双手,在她耳边说了句更混账的话。那一座妆阁屋小如舟,却将人渡入春深似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