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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储已经成了一个不能提的话题。
三郎退了。
众臣亦退了。
政事堂有七个宰相在,叶氏宗室子嗣繁盛,哪怕皇帝突然暴毙,总能选得出一个来当皇帝。
时光流逝,大穆蒸蒸日上,国泰民安。
叶碎金觉得自己老了,是有一天问她新幸的内宠多大了。
那个英俊的少年道:“奴今年十七了。”
叶碎金许久没说话。
后宫换人,会把许多人带到她面前,由她挑选。
这个年轻人是她一眼看中的。只觉得年轻,充满生命力。
但她从前宠的,都是二十四五以上的成熟男子。
为何知道自己老了,因三四十的男人或许爱熟妇,耄耋老人却至死只爱妙龄少女。
梨花非要压海棠,才觉得能汲取生命力。
性别翻转过来,也一样。
叶碎金以前从没喜欢过这种青葱少年郎。
现在,却爱得紧。
但这件事也让她清醒地意识到,自己是真的老了。
照照镜子,鬓边全是华发。
这一年,叶碎金六十岁了。
第191章 选中
这些年, 陆续有人过世。
如今叶碎金头上已经没有长辈。同辈中,五郎病逝,十郎纵情酒色, 把身体搞坏, 也过世了。
赫连响云多年征伐, 身上伤病多,六年前就过世了。
大穆唯一一位活的国公周俊华挺高寿的,三年前过世了。
房州三将中孙广通、邓重诲都过世了。
这都是大将军级别的人物, 年纪老了,成批地走。
而去年, 宗室长男, 乳名阿龟的静郡王,也因病去世了。
时年三十七。
算年轻的。
这一年,叶碎金还康健,端王叶长钧却病倒了。
他六十三岁, 四世同堂,儿孙环绕, 也算高寿。
眼看着,大限将至。
叶碎金亲临端王府看他。
三郎已不能起身。
他问:“碎金, 史书上,会如何记我?”
叶碎金道:“开国贤王。”
端王叶长钧,堪称贤王之典范, 实在为宗室立下了好的榜样。
可他, 也想征江南, 收燕云。
三郎怅然叹息。
人生, 哪能没有遗憾的。这世间, 从来不存在圆满。
“碎金, 我最近常梦见叶家堡。”他呢喃,“小时候,我们玩骑马打仗的游戏。我给你做马,一下子就把四郎五郎给撞翻了……”
叶碎金也回忆起来。
明明是那么久远的事,不知为何变得异常清晰。
她微笑:“你比我们都大,个子老高,谁都撞不翻你。”
“但还是你最厉害。”三郎回忆,“行军布阵的游戏,我们总赢不了。”
“有一回,四郎输急眼生气了,说你是个丫头片子,不该带你玩。”
“你和我一起,狠狠地把他揍了一顿,他哭着回去了。”
“碎金,人生一场大梦,你有没有这感觉。”他问。
叶碎金许久没说话。
因常人一场大梦,她大梦两场。
“碎金,该放手的时候放手吧。”三郎道,“立储吧。”
叶碎金答应:“好。”
三郎道:“不拘是谁家的,都行。”
叶碎金道:“我既答应过你,自然会做到。”
三郎颔首,闭上眼睛。
这一年,端王薨逝
许多皇帝晚年都想问天再借五百年,便容易沉迷丹药,偏信僧侣道士。
叶碎金没有。
她很清楚,她已经偷天续命,再敢借,恐怕天道都要将她劈作灰烬才罢休。
她终于决定立储。
此时,宗室繁盛,光是本家,人口都过百。
侄子们年长的三十来岁,最小的十岁。
侄孙们年长的亦有二十多岁,年幼的有还在襁褓中的。
曾侄孙辈,最大的已经八九岁了。
宫里的宗学里,三代同堂。
侄子、侄女跟叔叔、姑姑和叔祖、姑祖们一起上学。
侄子把叔祖打哭,侄女跟姑祖互扯,是经常发生的事。
理论上,皇帝应该传位给侄子才对。
但谁能管得住这位开国皇帝。
叶碎金把端王一系的活着的十个侄子都看过,没有看中的。
她直接跳过了他们,看下一代。
说实话,也没有看中的。
并非是端王系的子嗣不如别人,正相反,端王把子嗣们教育得都不错,比旁人家都还更强一些。
实在是叶碎金一生都在和一流人物打交道,看这些锦绣里出生富贵中长大的,总是觉得差点。
立储的事便又悬而未决,拖着。
一直到她终于看中了一个孩子。
宗学就在宫里,叶碎金没有亲生的孩子,则所有的本家宗室的孩子都相当于皇子皇女。
叶碎金看中的这个孩子八岁。
小小年纪,游戏时能镇定地指挥叔叔、姑姑、叔祖、姑祖。
这孩子的眼睛里有一种狡黠灵透。
叶碎金悄悄来宗学看了几回,越看越是喜欢这个孩子。
这孩子让她想起了她自己。小时候大郎、二郎都还没夭折的时候,也都是听她的指挥。
但这个孩子,年纪实在太小了。
于是叶碎金去看这孩子的爹。
这孩子的爹其实不算差。
他是三郎的嫡长孙,已经去世的乳名阿龟的静郡王的嫡长子,广郡公。
叶碎金喜欢嫡出的孩子。
她若不是生为嫡房嫡女,当年根本不可能摸到家族部曲,也根本没可能去争家主之位。
嫡是她的根本,否则就不会有后面的一切。
这一年叶碎金六十一岁,广郡公二十四岁,是个非常标准的王孙公子。
叶碎金是他的姑祖母。
作为三郎的嫡长孙,他其实和叶碎金很亲近。只这位姑祖母杀伐果决,专断独行,无人可以左右她。
她迟迟不立储,广郡公原以为没有什么希望了。
不想,叶碎金道:“我看中了你的孩子。”
有时候,定继承人,不只看继承人本人,还要看继承人的孩子。
古时候,也有皇子出色却没有儿子,稍逊的皇子有健康聪明的儿子从而成为继承人的。
广郡公这一代,叶碎金没有挑出特别让她满意的。但现在,她看上了那个孩子,逆推着选择了孩子的爹。
那孩子如果足够大,以叶碎金的强势都能直接立储。
可那孩子太小了,叶碎金估测自己的寿数,可能绕不过这当爹的。
广郡公险些被这天降的馅饼砸晕过去。
他强行镇定,谦虚道:“谦儿方只七岁,能被陛下看上,是他前世修来的福分。”
叶碎金没有说话。
广郡公:“……陛下?”
叶碎金一哂:“我何时说过看上你儿子了?”
广郡公呆住。
叶谦是他的长子了,其他的儿子更小,五岁的四岁的三岁的,嫡庶一堆,但年龄更小。
则皇帝看上的是……
叶碎金颔首:“叶福桃。”
广郡公的嫡长女,县君叶福桃。
叶福桃今年八岁,广郡公夫人嫡出。
在国储未定的皇家,头胎没生出儿子来,对广郡公夫人是个挫折。
她因此不大喜欢这个嫡长女。
但碎金可太喜欢这个孩子了。
像她。
长辈总是会喜欢像自己的那个晚辈。
她在叶福桃的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
嫡长房嫡长女像。
眼里的那份狡黠灵透也像。
指挥着叔叔姑姑叔祖姑祖的模样更像。
仿佛是一个缩微的叶碎金。
在她身上,叶碎金找到了生命延续之感。
广郡公回家关上门,把这件事告诉广郡公夫人。
广郡公夫人险些炸了:“她凭什么!她又不是没兄弟!”
“闭嘴!”广郡公额上青筋都起来了。
“你以为,不是福桃,就能是谦儿了?你做什么梦!”
“陛下看中了福桃,便是福桃。”
“陛下若看不中福桃,也不一定会看上谦儿!”
“景王叔家我那几个弟弟,都是十二三,不比谦儿一个七岁的娃娃强?凭什么陛下一定要传位给你的儿子!“
广郡公夫人颓然坐下。
可她内心里十分的愤怒。
这是真的有皇位要传承的皇家,她嫁进来之前父亲就悄悄向她透露,说有一个传言,陛下曾向端王承诺,储君自端王系里选。
为着这个,她十六就生孩子,谁知道生了个女儿。拼着伤身子,生完立刻又怀上二胎,终于生出了嫡长子。
现在,皇帝看上了叶福桃,仿佛把她的努力扔在了地上,一边践踏一边嘲笑。
可广郡公夫人再愤愤不平,也没有能力去改变这件事。
县君叶福桃被留在了宫里教养。
皇帝陛下亲自教她。
这是任何皇子皇孙都没有的殊荣。
这一下,所有人都明白,叶碎金看中了叶福桃。
过了两年,叶福桃平安活到十岁,从县君升为县主,广郡公跟着从郡公升为郡王。
又过了一年,叶福桃升为郡主,广郡公跟着升为亲王。
没人不嫉妒广亲王会生女儿的。
叶福桃也没有辜负叶碎金的期望,她果真是一个聪明冷静的孩子,悟性好,胆子大。
就像叶碎金感觉的那样,叶福桃处处都像她。
她的生命是可以在叶福桃身上延续的。
或许,这就是孩子存在的意义。
当年,皇夫事件,崔家诛了两族。
叶碎金说,以为定例。
但后来,再没有人敢觊觎皇夫之位了。这件事就止于口头。
为着叶福桃,叶碎金把这个“定例”正式地写进了祖训中。
叶福桃作为继承人的身份,明明白白。
第192章 正文完
叶宝瑜进宫, 问叶碎金:“真的不考虑别人吗?”
她说:“三兄家的小十一,五兄家的小九,都不错。”
这两个都是男孩子, 十七八。
叶碎金问:“你是因为福桃是女孩子吗?”
叶宝瑜道:“陛下的人生不可复制。我一生有陛下护着, 以后, 谁来护她?”
身为女子,她更懂这其中的艰难。
“没关系。”叶碎金道,“男人和男人之间也能斗得死去活来, 可知性别不是牢固的联盟,利益才是。”
“我不在了, 还有你。”
“我会在走之前, 为她铺好路。”
叶宝瑜抬起眼。
她亦两鬓斑白,身着紫袍,腰佩鱼袋。
她如今在政事堂,位列七位宰相之一。
她无奈叹气:“我近来身体也不大好了, 算了,争取多活几年。”
叶福桃一天天长大。与之对应的, 是叶碎金的老去。
立储的呼声越来越响,叶碎金六十五岁这年, 感到身体里生命力流失,知道再不能拖了,立了叶福桃之父为太子, 叶福桃为太子太女。
既在她和叶福桃之间, 注定了还有一个太子, 叶碎金也不能只教叶福桃一个人。太子也被她带在身边。
当她疲乏时, 便让太子和太子太女一起帮她看奏折。
好在, 太子也不是蠢的, 还是过了合格线的。
广郡公夫人一路跟着水涨船高,变成郡王妃,又变成亲王妃,如今,她是太子妃了。
她的娘家跟着鸡犬升天,以后就是国丈、国舅。
家里嫂嫂、弟妹们无不羡慕恭维她,说她真会生女儿,生出叶福桃这样的女儿来。
叶福桃很少回家,母女俩见面也没什么话说。
当母亲的常觉得这个女儿越来越不像自己,倒是越来越像那位皇帝陛下了。
怎么喜欢得起来。
叶福桃得太姑祖母叶碎金的偏爱,继承人的身份加持,也无需去讨好任何人。包括她亲生的母亲。
母亲不爱她,她也只是一哂。
面对娘家人的恭维称赞,太子妃只微微一笑,抚平裙子上的褶,漫不经心地道:“先替她兄弟坐着吧,以后再说。到底是个丫头片子。”
“以后”是什么意思,所有人都能明白。
陛下虽然威重,到底年高了。
这两年,她最后的两个亲王兄弟也先后去世了。
差不多,快轮到……了吧。
到时候,谁还能管得住新皇帝新皇后。
娘家人互相递着眉眼,各有心思。
这话,当然传进了叶碎金的耳朵里。
叶福桃眉眼低垂。
叶碎金道:“别担心,我替你解决。”
她正龙体违和,原就不豫。太子妃这样的话传到她耳朵里,以她几十年杀伐独断的性子,怎么会无动于衷。
况到了她这个年纪,说真的,没太多时间了,已经什么都不怕。
敢把天掀翻。
何况只是几个孩子,叶家孩子百余,不差这几个。
太子的儿子们都被皇帝召去。
六个男孩,穿得鲜鲜亮亮,华贵可爱,最小的那个还蹦蹦跳跳,去见太姑祖母。
他们由宫人领着从东宫离开。
就短短的一段路而已。
被太子亲自去接回来。
离开的时候活蹦乱跳,回来的时候是六具冰冷的尸体。
这其中,有两个是太子妃亲生的。
太子和太子妃都太年轻了,当年皇帝杀得京城血流成河的时候,他们都还没出生。
他们只见过锦绣繁华,盛世太平,对皇帝冷酷无情的一面没有过体会。
太子妃天崩地裂,当场就疯了,口出大逆不道之言。
太子使人堵住了她的嘴。
今日之祸,全由她口中来。
叶碎金不仅赐死了叶福桃所有的兄弟,还对太子提了要求:“我要她,不再有弟弟。”
就像她一样,没有兄弟。
太子叩首答应了。
太子妃得了疯病,被送入皇家庵堂看管。
很多人不看好这个年纪小小的太女,因她小,因她是女孩。
那又怎样。
叶碎金活到现在,就要活一个恣意。
叶碎金给叶福桃开了太女府。
自来只听说王府和公主府,太女府实是头一回听说,本朝新创。
实际上太女就生活在宫里。但有了太女府的名头,便有了建制,便有了班底。大大小小的太女府官员围绕着太女。
就像东宫属官,都是可以由朝官兼任的。太女府属官亦可。
叶碎金给叶福桃编出了一张利益网,把她看中的人都织进去。
她教叶福桃怎么掌握这张网。
但随着叶福桃年纪长大,还有一件事,必须教会她。
“虽然早了些,”叶碎金道,“但我怕来不及,只能这样了。”
叶碎金给了叶福桃一个少年郎。
十七八,如青竹,如美玉,有一双星辰般明亮的眼睛。
他和叶福桃一起生活了几个月,教她知人事。
那几个月很美好,叶福桃情窦初开,过了片刻放下烦恼,像梦一样的日子。
只这场梦是有时限的,她和他都知道,从一开始,女帝就说清楚了。
待时间到,美好的少年亲手为叶福桃捧上一碗烈药。
“殿下,有点苦,我放了糖的。”他哄她喝,“这个喝了,一了百了,保殿下长命百岁。”
这是一碗绝子药。
比当年叶碎金喝的那个强太多了,是由太医院的太医令亲手调配的。
女子生育的风险太高,都是皇帝了,要为这个死了,太不划算。
实没必要。
叶碎金没生,也能有叶福桃。
女帝,不生为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