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也有别的方法避孕,但男人们诡计多端,还是釜底抽薪的好。
待叶福桃喝完,少年便塞了一颗蜜饯到她嘴巴里,还用手帕帮她擦去嘴角的药汁。
叶福桃含着甜甜的蜜饯,看着他。
他说:“该我了。”
御前侍从端来一杯酒。
少年举到唇边。
叶福桃嘴唇微微动了动,但她最终没有阻止他。
少年饮下了那杯酒。
他跪在叶福桃的脚踏上,握着她的手问她:“殿下能记住我吗?”
叶福桃道:“我不知道,我未来会遇到许多许多人。他们说,旧人易忘。”
少年失落,却又道:“但第一个,总是不一样的,还是能记住的吧?”
叶福桃道:“那我多看看你。”
她凝视他英俊的面孔。
少年对她微笑。
少年是叶碎金千挑万选出来的世间美好。叶福桃觉得,她能记住。
她便点头:“我会记住你的。”
少年握着她的手,谆谆叮咛:“一定要记住啊。”
他开始流鼻血。
他说:“要不然,我这一生就没有意义了。”
他伏在叶福桃的腿上,七窍流血。痛苦得紧紧抓住她的衣裙。
叶福桃俯下身去抱住他。
很温柔,就像他教她知人事的时候一样。
少年最后唤了一声“殿下”,结束了短暂的一生。
少年被家族献给了未来女帝,他肩负重任,予以未来女帝美好的初恋和初次的经历。
替女帝挡住未来来自男子们的蛊惑。
叶福桃抱着美好的少年,闭上眼,眼泪划过脸颊,落在了少年的鬓边。
过了些日子,叶碎金问叶福桃:“可难过了?”
叶福桃道:“我以为不会难过。”
因从一开始,就清楚一切的安排,清楚时间的期限,清楚她与他的责任和收场。
谁会去爱上必死的人,一直以为自己是抽离的状态。
“可还是……”她说,“有那么一刻,心口抽疼,喘不上气。”
眼泪,不受控制地为少年而落。
叶福桃以为自己很强,初初时,对这个安排还不以为然。
她叹息:“原来情爱之事,根本不由人自控。”
叶碎金问:“他可有进到你的心里?”
叶福桃回想起少年明亮如星辰的眸子,笑起来的青春模样,她的唇边漾出淡淡的笑。
要是那时候告诉他就好了,他会走得更安心吧。
他这一生,献给了未来的女帝,终究是有意义的。
她仰起头,不让眼中的泪流出来。
叶碎金摸摸她的头:“没关系,就去爱他好了。”
爱一个死去的男人,远比爱一个活着的男人更好。
让下一任女帝爱他,就是少年存在的意义。
叶福桃点点头,她出神片刻,却道:“可我有时候也会想,他爱我吗?真的爱我吗?”
“或者,他只是爱太女?”
“他的奉献,并不是为了我,而只是为了太女。”
“倘若我不是太女,这一切还存在吗?”
叶碎金道:“你若不是太女,也根本不会有此困惑。”
“不要庸人自扰。”
叶福桃点点头。
但年轻的人总是有很多问题。
她看了一眼叶碎金。
叶碎金好笑:“想问什么你就问。”
叶福桃道:“我在想,当我们有这样的身份,这世上还有人能真的爱我们吗?不是爱这身份,而是爱这个人。”
她瞳眸黢黑:“陛下,有人爱过你吗?只爱你这个人,不管你是何身份。”
女帝缓缓抬起眼。
仿佛看见了鞋尖颤巍巍的珍珠。
男人的额头轻轻碰触。
像吻。
“有。”女帝的眼睛仿佛看着极远的远方,“有那么一个人。”
叶福桃好奇地问:“他是谁?”
女帝喟叹。
“就是那个,未曾得到过你的人。”
皇帝常与她说人心。
叶福桃道:“如果得到过,就不会再满足了是吧。”
叶碎金道:“你慢慢就会看到。人心是多么地贪婪,得陇望蜀。”
叶碎金感觉身体不舒服。
叶福桃扶着她倚靠在引枕上。
叶碎金闭目休憩片刻,缓缓睁开眼:“若没有我,你可应付得了你父亲?”
太女的年纪太小了。她哪怕再大几岁,叶碎金都能绕过她父亲,直接传位给她。
“父亲一直想杀我。”叶福桃问,“我可以杀他吗?”
叶碎金想了想:“子杀父逆人伦。到底是你亲爹,能不杀就不杀。写在史书上,不好看。”
叶福桃道:“好吧。”
她叹道:“陛下要是能一直在就好了。”
叶碎金笑起来。
“傻孩子。”她说,“我捡了天漏,已经活得太久了。”
叶福桃当然不能理解这话里隐藏的含义,她只把头靠过去,贴在叶碎金的臂上。
叶碎金轻轻抚着她鸦青的发丝,叹息。
“女子为帝,天生就比男人多一些麻烦。”
“男人们诡计多端,总是想把你从大位上拉扯下来。”
“若拉不下来,又想会想别的办法,偷天换日。”
“身为女帝,这一辈子都得警醒着,不能放松。”
“记住,一时一刻都不能放松。”
“不能……放松……”女帝仿佛呓语,“不能……”
“不会的,我对男人没有兴趣。”
叶福桃虽为少年难过过,但也能眼睁睁看着他去死。她实在不懂为什么会有女人为情昏头。
但叶碎金渐渐没了声音,叶福桃抬起脸来,叶碎金原来已经睡着了。
她如今困倦歇息的时间越来越长了。
叶福桃轻轻给她拉上了锦被。
叶碎金做了个梦。
她踏破雾气,天蓝云如雪,大路旁,有人牵马在等她。
他银盔亮甲,单膝跪地。
这身形熟悉,是哪一个呢?
叶碎金这一生,遇到过太多太多的人了。
叶碎金走到他面前。
男人抬起头来:“主人。等你好久了。”
是他呀。
“是我。”他笑,“当然是我。”
“只能是我。”
“怎会是别人。”
“主人不要把别人错当成我。”
他牵了缰绳,托她上马。
叶碎金感到老迈的身体变得轻盈起来。
她低头,看到鞋尖上坠的珍珠正晃,在阳光下闪动光泽。
下一刻,那珍珠没了,脚上穿的,是少女时喜欢的青色马靴。
身体益发地轻盈,她知道自己变成了少女。
再看,牵马的男人也没了盔甲。
他回头对她笑,分明是个少年。
少女与少年,人生最美好的阶段,只叹短暂,留不住。
少年问:“主人这一世,可痛快了吗?”
叶碎金笑了,点头:“痛快。”
少年便笑道:“那上路吧。”
两个人,一匹马,踏着远去的道路,渐渐模糊在光里。
只隐隐传来他的声音:“我还是,更喜欢给主人牵马……”
这一年,大穆开国太祖武皇帝在梦中殡天。
无病无痛,脸上带着微笑,寿终正寝。
新帝登基。
初,遵太祖皇帝遗旨以叶福桃为皇太女。
一年后,却冒出来三个养在外面的“皇子”。
又数年,皇子年纪渐长,皇帝欲改立太子,掀起了储位之争。
然太女有自己的势力集团,利益绑定。更有宰相叶宝瑜一力支撑。
皇帝遂罢手。
再一年,宰相叶宝瑜病逝。
她下葬后半个月,宫闱政变,
这场宫变是皇帝发起的,意欲诛杀太女。
但太女已经长大了,她是太祖武皇帝一手教导出来的。
宫变以皇帝的失败告终。
三个“皇子”从此消失不见,皇帝禅位,尊为上皇。
“太子派”血流成河,“太女派”大获全胜。
大穆第二位女帝登基。
忽悠悠便又十几年过去了。
天下太平,百姓安居。
说起这位女帝,实是励精图治。若非要挑她什么毛病,就是绝情弃爱,从来没沾过男人。
她仿佛就是为着治理国家而生,从来对任何男子没有看到过眼睛里去。
这一年女帝三十六岁了,北疆大将林朗带着他的儿子林焕入京陛见。
一为林朗述职,一为送林焕入中央武学。
林焕人生第一次面圣,三叩九拜,抬起头来,一双眸子像夏夜的星辰明亮。
叶福桃对上这双眼睛,有一瞬顿了顿。
青年将军跟在父亲的身后,中规中矩,毕恭毕敬,走过了流程,随着父亲一同退下。
叶福桃召见封疆大吏也是耗费精神,叫宫人打开窗子透气。
她起身步到窗边,走进斜射的光束里向外望去。
阳光正好,明媚照人。
年轻将军跟在父亲的身后,身形挺拔。
远远的,那英姿勃勃的青年忽然回头,遥遥看见皇帝,在阳光里灿然一笑。
天下熙和,江山稳固。
春光照得人暖洋洋。
年轻男人的身形面孔赏心悦目。
叶福桃在阳光中,不知不觉,放松地笑了笑。
【正文完】
癸卯年·近夏至
袖侧
作者有话说:
碎金,意指美好而短小的文章、诗歌。
叶碎金的父亲给她取这个名字的时候,应该是一个阳光很好的日子。
当爹的想到“碎金”这两个字,延伸出来的意思,对她的期盼,大约相当于千年后的小确幸。
感谢一路至此,明天起更新番外,每天一更。
番外为完成榜单字数,不建议看。


第193章 番外:莺娘1
江南地灵人杰,风水养人。
莺娘出身书香世家,自小知书识礼,身周蕴着一股清清书卷气。
又生得袅袅娜娜,肌肤胜雪,眉眼如画。
正是书生笔下最爱描写的江南美人。
莺娘生活的地方,富饶安稳。
她从小在这里长大,过着富足安逸的日子。虽然也听说过如今天下动荡,可她从未曾亲见过战争。
战争听起来那么遥远,其间种种残酷,对江南深闺的女孩子来说,都过于缥缈了。
她的日子,琴棋书画诗酒花。
那时赌书消得泼茶香,后来的后来,回想起来,真个当时只道是寻常。
有好女如此,自然百家求,她的亲事,订给了隔壁县县令家的公子。
俱都是书香门第,少年男女,年貌相当,才情匹配。
未婚夫跟着他父亲来过几次,家里都有意让年轻的未婚夫妻见上几面,培养一下感情。
日常里他们也通书信,诗词唱和。
莺娘还未及笄,已经在想像未来的日子了。
可巨变来得那么突然。
安稳富饶的家乡,终究是被人觊觎。
侵略者带着血和火滚滚而来,铁蹄踏裂反抗者的尸骨,踏碎了深闺少女的绮梦。
消息一道比一道逼近,父亲肉见可见地消瘦,惶惶不可终日。
这一日,嫂嫂惶急地送来的消息,对莺娘来说如睛天霹雳——隔壁县,城已破,她的未婚夫和他的父亲,因为在城破后还抵抗,全都死了。
据说,都被枭首,脑袋挂在了城头。
莺娘人直接倒下了。
母亲、嫂嫂和丫鬟掐人中才把她唤醒。
她还活着,可那个如玉的少年,那些倾注着情意的词句,书籍里夹着的干花,亲手削的竹简,都在战火中被一并践踏,化为灰烬。
莺娘的眼泪如决堤一样。
父亲却顿足:“还有功夫为他们哭,下一个搞不好就要轮到我们了!”
莺娘的父亲真是乌鸦嘴,侵略者的下一个目标果然就是这座城。
父亲兄长们都失去了往日的风仪,嘴上起燎泡。
侵略者扑来,城池没抵抗几日,便被破了。
城是下午破的,整个下午,城里都乱。
府里的大门紧闭,家丁守着门。后宅女眷们都躲在一处,瑟瑟发抖。
是想着,若有事,大家一起自尽,保全清白。
不想,闯进来的并不是可怕的敌兵凶徒,而是莺娘的父亲,这家的老爷。
“莺娘呢?”他焦急地问。
莺娘在母亲的怀里正发抖。
这时候的确也没有心思为未婚夫哭了,该为自己哭。
恨那些侵略者,为什么要发起战争,为什么要去攻打别人的地盘,破坏别人太平安稳的人生。
母亲惶然道:“在这里,怎么了?”
父亲喊了一声“莺娘”,过来便拉扯她:“快,与我走!”
莺娘母亲一把扯住父亲,惊疑不定:“你带她做什么去?”
莺娘父亲扒开妻子的手,喝道:“全家安危系于她一身!别耽误事!”
莺娘就这样被父亲拉着走了。
她惶惶不安:“爹,我们去哪?”
结果她爹把她拉回了她的闺房,大声吆喝丫鬟:“给七娘梳妆起来!”
“打扮漂亮些。”
“不不不!”
文人最好雅事,对这种幽微之事体察得特别细腻,他改口:“打扮得素净些。”
家里这么乱,主人都慌了,丫鬟更是慌乱。老爷讲话前后矛盾,丫鬟一时反应不过来,不知道到底该怎么做。
“蠢材!”老爷跺脚,“照着死了爹的模样打扮!”
莺娘生得弱柳扶风,正是典型江南美人的模样。
北方糙汉,定然能吃这一口的。
丫鬟慌乱去打水、安排。
莺娘懵懂间又似明白了什么,颤声问:“爹,你、你要我做什么?”
父亲道:“莺娘,城已经破了。”
是的,莺娘知道。因从她的闺房这里,都能听到外面远处的声音。
人喊马嘶。
很可怕。
你看不到,但是你听得到,知道家的外面,大街上,到处都是人,都是敌人。
在杀人,在放火,在把一些人的头颅吊到城墙上去。
父亲掩面哭泣道:“莺娘,现在,全靠你了。”
原来,城破了,守城的将领被杀了。
县衙的大家都怕死,不知道哪个幕僚献的计策:“大人家的七娘子美貌,不若……”
莺娘的脑子里嗡嗡的。
城破献美。
稀奇吗?并不。
话本子里、戏文里、说书先生讲的故事里都看过。破城的美人,凶悍的将军。
红颜薄命,自古如此。
只没想到,有一天这种命运会落到自己的头上来。
父亲紧紧抓着莺娘的手腕:“孩子,孩子,爹知道委屈你了!孩子,这是全家,不,这是全城的命都托付给你了啊!”
隔着衣衫,莺娘的手腕依然被抓得很疼。
这是她平日里温文尔雅、博览群书的父亲,大魏朝最后一批进士。
他的脸看起来狰狞。
他虽是哭着求她。
可她有选择吗?
丫鬟已经打好水,搀着她过去洗脸,给她梳头打扮。
父亲在那里虎视眈眈。
她根本,她根本没得选择。
果然将她打扮得一身素净,宛如死了爹。
平日里若敢这样穿,肯定要被骂。偏今日,如此应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