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泽在房州的困境,恐怕是赫连响云的骁勇也没法解决的。
人真的是各有所长,赫连响云如此厉害,但他真的解决不了赵景云能解决的事情。
则裴家在房州受限于条件,只能缓缓发展。但段锦,或许不会死。
因叶碎金后来回想起来,自赫连响云向她求欢后,虽他二人理智,未成其事,但她与赫连响云之间,因这个事反倒更进了一步。
她与他之间,生出了一种难言的亲密和默契。
超乎于臣子之上,又位于情人之下。
现在回头看,不正是前世她与大将军?
而段锦,不可能察觉不到。
这个事在段锦的心魔中占了多大的分量叶碎金没法准确地估量。
但那一夜,叶碎金按着段锦说,让他放下一切进宫做她的内宠,让赫连去统一江南、收复燕云的时候,段锦……不肯。
许多事回想起来,若早知道,或许就能避免。
偏这些事,都是变数,都是新生,是叶碎金这个重生者也没法掌控的。
因有一件事,完全无法改变——
赫连响云,今生投到了叶碎金的麾下,以其对段锦的年龄上的优势,抢先一步,取代了前世的大将军的存在。
段锦,注定了无法归位。
命运,就是这么的冷酷无情。
叶碎金已不再去想强行掌握或改变谁的命运。今生诸人都已经与前世完全不同了。
唯有她自己,能以人皇之身,超然于命运之上。
不多想了,做该做的,遗憾既然都已经弥补,接下来,实现梦想。
叶碎金终于能亲自去收复燕云。
赫连响云在北线迎驾。
他已经数年未曾见过叶碎金。
此次相见,他能感觉到,叶碎金有什么地方变了。
他已经知道了京城那一次失败了的离宫宫变。
叶家内部的倾轧。
天家连父子都做不成,何况壮年兄弟,何况是女皇帝。
赫连响云不惊讶。
但他看着手上的消息,实惊讶于段锦参与谋逆。
段锦就这样死了。
开国第一国公。
令人有点不能相信。
要知道,段锦以南征之功封了国公,压了他一头的时候,赫连飞羽还有点不能服气。
因按着大将轮换出征的帝王思路,原本该是赫连响云南征的,实在不知道当时怎么皇帝就安排了段锦。
偏爱得过分了。
只谁都想不到最后是这样的收场。
自然不能去问叶碎金。
但君臣久不见,且此战赫连要出任大将,自然得与叶碎金好好沟通。
长谈了许久,公事谈完,赫连大胆直视叶碎金面容。
叶碎金抬眸:“怎么?”
赫连道:“我观陛下,气色很好。”
叶碎金明白他说的是什么。
“都知道了?”她挑眉。
赫连响云点头:“邸报看到了,还有一些别人送过来的消息。此中事,臣自然无权多问。只是陛下过来之前,臣一直担心陛下的心境是否会因此受影响。”
他道:“现在,我放心了。”
段锦、叶长铭、唐明杰。
这死去的哪一个不是过去对叶碎金都十分亲爱之人。
寻常人只遇上一个,都够大悲大痛大怒的了。
她没有。
她的情绪控制得这样好。
赫连响云甚至有点好奇,是不是坐在皇位之上的人,情感上会变得与常人感知力不同。
毕竟寻常人家,通常都做不到父子相杀。可皇帝和皇子若相杀起来,却是那么低顺理成章,毫不稀奇。
如今的叶碎金与七年前的叶碎金早就不一样了。
七年前的叶碎金很有烟火人气,有血有肉。
如今,她身上强烈的都是作为“皇帝”的质感。
太强烈了。
如果是这样的叶碎金与他陷入七年前那夜的情境里,在那样的水里,有那样暧昧的氛围,赫连响云也绝不会冒犯她,向她求欢。
不会。
叶碎金迎着赫连响云的目光,任他看。
“不必担心我。”她说。
“不必担心我的心境会大起大落。”她说,“也不必担心我物极必反,没了人味。”
她说:“只要叶家还在,三兄还在,你还在,定西还在,我就还是人。”
赫连响云深深地低下头去:“不胜荣幸。”
四郎谋篡,毫不意外。
意外的是段锦。
但复盘下来,又知全不脱“人性”二字。
前世,叶碎金已经看过太多人性。
今生,她也不再需要一个大将军支撑着她。
今生,叶碎金横刀立马,统帅王师,来收复燕云。
又有原定难军拓跋氏奉皇帝之命,一同讨伐北疆胡国。
燕云十六州在北方长城的南边,自古以来就是抵御异族南下的重要战略之地。
失去了燕云十六州,相当于整个中原对异族打开了大门,任人进出。
幸而有杜老将军,还有边兵将士。在叶碎金接手北线边军之前,北线边军实在是太苦了。
这么苦地扛着胡人的虎视眈眈,许多次的伺机南下。
实在了不起。
而后,有赫连响云接手。
此将之猛,令人咋舌。
当然,赫连响云能一往直前,无所顾忌,也是因为背后有叶碎金的大穆充足的粮草,稳固的后勤保障。
所以说若想风云际会,英主名将,缺一不可。
自夏州四地收复以来,彻底解决了叶碎金的马匹问题。
这几年,骑兵和海军齐头并驱,同步发展。
赵景文的大穆,都没有这样规模的马军骑兵。
战书已发。
叶碎金翻身上马。
“我的心愿,”皇帝说,“一战毕其功。”
皇帝是个女人,这个女人的刚猛劲烈,犹胜过男人。
异族人比汉家人更野性更原始。
拓跋氏带领的党项人先开始呼啸鬼叫。
一瞬就传染了全军。
“收复燕云!”
“干死他奶奶的胡人!”
“打到上京去!”
“打到黄龙府!”
这里集结着神州最强的战力。
男人们的咆哮声沸反盈天,让人血热。
汉家人不管自己关上门怎么打,一旦面对异族,这血脉便觉醒了。
前世,叶碎金身坐中宫,见不到这样的场面,只能靠想象。
今生,她身在其中。
血都沸了。
什么男女欢情、利益矛盾、政策弊病、家族内乱,与收复燕云比,又算得了什么呢!
这一刻,叶碎金相信,这才是她重生的意义。
她抬起手,挥动:“开拔——”
史载:大穆太祖皇帝于天运七年春,至天运八年秋,率二十万大穆铁骑,并四万党项骑兵,挥师北伐。
北地汉人,莫不箪食壶浆以迎王师。
太祖皇帝以赫连响云叔侄为主将,收复燕云十六州,一路打到了上京城下。
逼迫胡帝求和,缔结了城下之盟。
约定,北地胡国岁向大穆纳贡白银二十万两、绢二十万匹,战马千匹,并送上皇子为质。
大穆退兵。
这场长达两年的战争结束。
自此,北地胡国岁岁纳贡,给胡国的财政造成了沉重的负担。天长日久地拖着胡国,使百姓疲敝,军队无力扩张。
但即便如此,异族的威胁也不能忽视。
在北地胡国的更北方,还有更凶悍的草原游牧民族。
穆太祖最终决定让赫连响云叔侄镇北疆.
史称,镇北双侯。


第190章 不立
开国第一国公段锦谋逆, 是为不吉。
国公一爵,不再除人,只作追封。
周俊华成了本朝唯一还活着的国公。
冠军大将军一衔裁撤, 镇军大将军之下, 直接是怀化大将军。镇军大将军之上, 是辅国大将军。
赫连响云以收复燕云之功,加辅国大将军。赫连飞羽加怀化大将军。
二人本就是侯爵,爵位未升, 只加食户。
而骠骑大将军之衔,女帝在位几十年未曾除人。生前不除, 死后不追。
后代皇帝亦循前例。
终穆一朝, 无有骠骑大将军。
武将之顶峰,便是辅国大将军。
如今天下,唯余蜀国。
打蜀国其实比收复燕云更难。
因燕云十六州在长城以南,其实无险可据, 拼的纯是军力和国力。而蜀国有得天独厚的地势,甚至可以闭关锁国, 自给自足。
天运十年,皇帝叶碎金三十八岁。
皇帝以裴定西为帅, 严令之、孙广通为副,二十万大军,两路伐蜀。
一路从北边梁州入蜀。
一路沿长江溯游而上, 由南入蜀。
伐蜀之战打得如火如荼的时候, 这一晚, 叶碎金在宫中, 忽然心口、脑海一阵剧痛, 扑倒在榻上。
有那么一瞬, 她灵魂脱体而出,清晰地看到自己的身体伏在榻上,有一股的巨大吸力竟似要把她吸走。
世间怎能有重生,改天换命,行此大弊?
此天道之误,天道欲纠错。
然人皇不服。
她已走到了这一步,谁能强行截断她的人生!
老天都不行!
世间百姓,温饱而居,在油灯的光下缝缝补补。
读书人还没有歇下,想将这一篇文章一气呵成。
富贵之家,灯火楼台,院落笙歌。
边军巡逻,守护烽火。
京城皇宫里,寝宫的灯火还没有落下,宫人、侍从都勤勉听唤。
凡人的眼睛看不到,寝宫之上,皇帝的朱紫龙气正在与天道激烈相博!
天道欲纠错,然错已铸成。
运已改。
命已换。
她已是人皇,聚神州之气,扛苍生性命。
运在她身,命在她手。
天道也奈何不了她!
这一场激战倏来倏去,无人知道。
叶碎金睁开眼,正伏在榻上,已在肉身之中。
只灵魂与肉身,正在协调,尚不能同步。
幸好寝殿之中无人,没有人看到。
待她终于重又掌握了肉身,大汗淋漓地起来,殿外响起嘈杂的脚步声。
侍从来报:“钦天监监正、监副有事急奏陛下。”
叶碎金宣了二人。
二人惶急进来,请罪:“适才,有九星连珠天象,大凶。臣等未能预见,请陛下治罪。”
大凶,凶不过她。
但叶碎金凝眸,问:“现在是什么时候?”
钦天监二人微怔。
叶碎金问:“何年,何月,何日,是何时辰?”
时人纪年,用年号。
譬如现在便是天运十年。天运,是叶碎金登基后启用的年号。
但还有另一套与此无关的,不受王朝更迭影响的纪年方法,便是天干地支。
钦天监监正将天干地支精确到时辰,报给了皇帝。
原来今天,便是她死的那一天。
那一日恰逢九星连珠,天道疏漏,有了皇后的重生。
世间轨迹因此变换。
叶碎金想起了吴氏,她亦是重生者,不知今夜情形如何。
她不知道,小梅拿了她赐的金银远走,过上了普通人的一生。
她如今有夫有子,和世间千万女子一样。
她对世道运行的影响太小,九星连珠之时,她只是微微心悸,揉揉心口,便过去了。
根本未曾发现,此时,便是她前世被灌下鸩酒,暴毙而亡的时辰。
小小谬误,纠不纠两可。
叶碎金坐在地台巨榻上,一腿屈,一腿立,手搭在膝盖上。
她问:“群星众宿可已归位?”
钦天监监正回禀:“皆已归位。”
天道奈何不了她,便只能认了她。
这一世的穆,是叶穆。
这一世的皇帝,是叶碎金。
世界定轨。
蜀国仗着天险,与大穆对峙了四年,终被攻破。
剑南道王氏被俘,被穆军主帅平锦侯裴定西屠了全族。
裴家的血海深仇终于得报。
裴定西禀过了叶碎金。
叶碎金祭过兄长后,裴定西将父亲的棺椁起出,移葬剑南。
裴泽以皇帝义兄的身份,得以追封蜀侯。
当年裴家满门被屠,少夫人为保清白自尽,大小姐生死不明。
尸体都被王荣丢去了乱葬岗,幸有忠仆,悄悄将主人寻到,于僻静处安葬。
待蜀国攻破,裴字大旗再次踏上这片土地。年迈老仆寻来,认了新的少主人。
并指引了裴定西他嫡母的坟茔。
裴泽回归故土,得以与发妻合葬。
少年夫妻,神仙眷侣,生死相隔几十年,终又团聚。
十九岁的青年,终于停下了逃亡的脚步,回到了日思夜念的故乡安眠。
开国以来,武将功大,压制文臣太久。
裴定西杀降屠族,文臣抓住把柄,狠狠参奏。
叶碎金以军功给他加大将军的封号,却夺了他平锦侯的爵位。
平锦平锦,锦城虽已趟平,但剑南道终究不能再是裴家的了。
平锦二字,已经不适合裴定西。
文臣才道是一场政治胜利,正额手相庆。转眼叶碎金将裴定西调至东海,出镇泉州市舶司,加宁海侯。
文臣一直觉得,这位皇帝以兵起家,既立国,实该多防着些武将。
叶碎金的确防着武将,但也决不纵容文臣。
江山一统,皇帝的武勋几已登顶。
接下来,裁撤冗兵,让士卒回归田土。
边军,禁军,厢军,大穆只保留了六十万的兵力。
当年,叶碎金和裴泽煮酒赏雪论军改,还有最后一件没有实行。
叶碎金再次操刀,在军中推行了二级参谋制。
自此,军中有主将、参谋、监军,三驾马车并驾齐驱,军权被枢密牢牢把持。
皇帝自己兼任枢密使,把军权握在手里。
成为定例。
另一方面,叶碎金将宰相的人数增至七人,分薄每一个宰相的权力。
国家大策,由皇帝和这七个人共同决定。
给了兰台弹劾宰相的权利,御史中丞和侍御史若联名弹劾宰相,宰相必须引咎辞职。
相应的,御史中丞和侍御史也要卸职。
皇帝的权力,得到了空前的集中。
这一年,叶碎金已经四十一岁。
三郎叶长钧有十一个儿子,八个女儿。
他的嫡长子静郡王今年十九,他十四便成婚,十五生子,生出来的嫡长孙已经四岁。
叶碎金曾答应三郎,四十立储。
但她到这时仍未立储。
杨相已经过世,如今首相是袁相。
蜀地平定,收归版图,天下大一统,袁相上书请立储君。
叶碎金不立。
“朕还不老。”
最怕皇帝这样。
纵观历史,多少臣子因立储之事罢官、掉脑袋。
但皇帝四十无储,首相袁荀三次上书请立储。
最终皇帝罢相,将袁荀流放岭南。
袁荀在岭南病故,仍遗表皇帝,请立储。
皇帝抚着遗表叹息,追封袁荀为安国公,加赠太傅,位列三公,配享太庙。
谥文贞。
仍不立储。
三郎叹息,与叶碎金道:“看看别家的孩子吧。”
叶碎金道:“不是谁家的关系。”
是她真的觉得自己还年轻,不能容忍权力或者忠诚向别的人倾斜。
许多帝王,年轻的时候克勤克俭,建功立业,到了这个年纪,开始纵情声色。
比起来,叶碎金算好的。后宫内宠,始终维持在个位数。
年龄,永远维持在二十四五到三十之间。
只一个成功的帝王到了这个阶段,威望达到了空前的鼎盛,权力前所未有的集中,便容不得任何人的违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