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虚张声势。要抓最多也就抓我和给我泻药的斯帕克。然而我对他的威胁还是起了作用。因为这对整个连来说也是一大耻辱,而且如果团长知道连长对部下管教无方的话,肯定会震怒。一个人犯下的罪行会牵连包括长官在内的所有队员,我完全没想到军队连带责任制会有起作用的一天。
米哈伊洛夫连长十分优秀,他不像那种什么都用精神啊骨气啊来说教的典型军官,也不像死去的沃克前连长那样只认命令与军规。遗憾的是亚伦少尉不像他,是我看错了人。
总之在米哈伊洛夫连长这种人面前,比起说谎做无谓的挣扎,还不如直接跟他谈利益得失……这是莱纳斯教给我的真知灼见。上尉的情绪丝毫不外露。但我见惯了面(第37页)
无表情的人。我盯着他的眼睛,微微一笑,使出最后一招。
“长官,我们快去抢夺希特勒的财宝吧。再这样磨蹭下去可就要被其他部队抢光了。”
书房里暂时陷入一片沉寂,我们甚至能听见彼此的呼吸声。
这时,米哈伊洛夫连长突然像玩谁先笑就输了的小孩一样笑了出来。他松开我的衣襟,笑得喘不过气来,这让我惊讶不已。随后他沉坐在漂亮的皮沙发上,叹了口气。
“败给你了。我一直以为你就是一个只会躲在格林伯格背后让人保护的小孩儿,没想到已经完全长大了。都是你自己想出来的?”
“是的,长官。”
“这样啊,如果不是现在这种情况,我或许都该夸你一句干得漂亮了……格林伯格看到也该心满意足了吧。”
“谢谢长官。”
完全出乎意料的反应让我百思不得其解,总之还是先感谢他吧。连长笑得连眼泪都出来了,用修长的手指擦拭眼角。
“我想问你一件事,你怎么让邓希尔也就是克劳斯·索默尔逃出来的。不对,我知道你在饭菜里面下了泻药,引发骚乱。你肯定是趁乱让他伪装成医护兵之类的然后跑出来的吧。”
原来他看透了一切,我不由得咽了咽口水。但是连长却对我摆了摆手,像是在说他关心的不是这部分。
“不过你到底是怎么把计划告诉被关在里面的索默尔的?既不能给囚犯写信,收容所那边也没有你或者G连其他人进去过的记录。”
我下意识地往门口看了一眼,因为我不知道门外还有没有人在听我们说话。毕竟面对的是如此精明的米哈伊洛夫连长,也不是没有我坦白到一半宪兵冲进来给我铐上手铐的可能性。看我犹豫不决的样子,连长对我点了点头。
“你不用担心,毕竟怀疑你的只有我一个人,而且今后我也不打算告诉别人。我只是想知道部下真实的想法……否则我也不可能发让大家注意防范食物中毒这种蠢到家的通知啊。”
话虽如此,但我还是心有不安。
“不能说啊?行,那就来谈谈条件吧。”
“谈条件?”
“对。我有一个军人的致命弱点,如果像平民百姓那样过着普通的生活倒是不成问题,但如果是现在,在我靠着这场战争不断飞黄腾达的时候暴露出这个弱点,那我的抱负与野心就会全部落空。我告诉你我的这个弱点,作为交换,你告诉我你是如何把计划通知给索默尔的。这样的话这次的事就一笔勾销(第38页)
。”
我完全无法想象连长也有弱点。
“互相交换吗?您为什么这么想知道呢?”
“如果遇到了谜题,不管在什么情况下都想翻来覆去地搞清楚,这是人之常情吧。其实,我特别喜欢这种谜一样的事件,那个戴眼镜的犹太青年简直就像大侦探一样啊。不只是蛋粉事件,其他事件我也特别想知道,但他的口风太紧。”
我终于明白为什么米哈伊洛夫连长与蛋粉失窃事件有关联了——他也只是感兴趣而已。虽然这个人眼神让人害怕,但或许在战争之外跟他喝个酒什么的他就会变得和善起来。尽管我俩并不喝酒。
“谜题要自己解开才最有滋味哦。”
“少给我蹬鼻子上脸,小鬼。长官的时间可是很紧张的。”
我们对视一笑,那是同谋之间的笑容。
“那我先说吧。我是什么样的人,你应该知道吧?不赌博,不喝酒,没有妻子儿女,对女人也没兴趣。即便如此,这个秘密暴露的话,我在军队就没有立足之地了。这样说你应该就知道了吧?”
我缓缓地点了点头。原来如此,确实如他所说,一旦上头发现肯定会把他开除。如果他说的不是实话,风险也很大。哪怕我只是传出谣言,肯定也会对他有所影响。所以我答应了他的条件,一五一十告诉了他,罗斯前上尉的勤务兵、现在在宪兵队看守部的矮个子男人的事和我的挚友的眼镜的事。
道理和利用补给连的连长一样,就是利用欠我人情的人来配合我行动。
我直到现在也不知道那个勤务兵的名字,在巴斯通偶然看到他之前甚至早都把他给忘了。不过去带走了魏德迈少校的宪兵队一调查马上就有了结果,然后从里面找出了曾经做过勤务兵的那个矮个子男人。我一开始只是拜托他把战友的遗物转交给索默尔,但他没有答应。虽然在告发罗斯上尉的事上我有恩于他,但他说光凭这个人情不能帮我这个忙。也是,我苦恼了一阵之后,把所有事情都告诉了他。当时我特别着急,而且也没有别的手段和门路了。我手里已经没有别的牌可以出了。
没想到说完之后他竟然答应了我的请求,条件是我不问他的名字,忘记他所属的部队,并且欠我的人情一笔勾销。之后,他便帮我把袖章和当作传话凭证的眼镜转交给了索默尔。这样一来,关键问题就解决了。
之后就是事发当天,斯帕克在去完成医护兵任务的时候把索默尔带了出来,上了温伯格驾驶的通信部队的卡车,通过了检查站。索默尔在邮局旁(第39页)
边换乘上准备好的车,穿上莱纳斯从当地居民那儿搞来的衣服,成功逃走了。
“科尔,你想没想过正式参军?”
该说的都说完之后,我转身准备离去,而连长叫住了我。
“这场战争就要结束了,太平洋那边日本投降也是迟早的事。不过,虽然苏联现在还是盟友,但很快就会和我们分道扬镳。斯大林可绝不会听任西方国家的摆布,所以军队还不能松懈下来。”
连长靠在窗边,双腿交叠在一起。窗外树木的枝条正在发芽,一只小鸟停在了树枝上。树木在强劲的春风中摇摆。我面向着这位精明的长官,窗外的阳光强烈得让我眯上了眼。
“只要人类还存在,战争就不会消失。怎么样,要不要为军队效力?我们需要老兵。能够做出如此计划并付诸实施的人才真是太宝贵了。”
又吹来一阵强风,小鸟也从柔韧的枝条上飞走了。
“长官,感谢您给我如此宝贵的机会,我不胜惶恐。”
在实施这个计划的时候,战友的侧脸在我的脑海里一直挥散不去。
“但是,这次的事是我第一次也是我最后一次的计划。因为帮我创造了所有这些关系门路的不是别人,就是爱德华·格林伯格。”
无论是莱纳斯、补给连的连长,还是无名氏勤务兵,甚至斯帕克和温伯格,都是靠那家伙把我们联系到一起的。我自己只不过是拼图中的一小块罢了。
“我只不过是利用了大家对他的信任。如果没有他,我绝不可能成功把索默尔放出去。”
“这样啊。”
我挺直背立正,向连长敬了礼。
“实在抱歉。我的本职还是炊事兵。回到家乡之后,我想在这条路上继续走下去。”
然而上天还不会轻易地放我回家。在回到家乡之前,我还遭遇了几件大事。
其中一件就是在阿尔卑斯山麓广袤的布赫洛厄森林里发现了收容所。在周边地区放哨的部队闻到异味,于是进入茂密的森林找到了那个收容所。
接到报告之后连队长下令第一、第二营一同出动。一开始大家还在卡车车厢上载歌载舞,结果到了之后察觉到情况不妙,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天上飘着淡淡的云,开垦出来的荒地上差不多两人高的铁丝网栅栏围成一个四方形。里面有一股黑烟正缓缓升起。我不由自主地用手帕堵住鼻子。尽管手帕很久没洗,很脏,但比那股臭味要好几千倍。
空气中充斥着污垢、粪便和(第40页)
下水道的味道,最要命的还有腐肉的气味。
“这都是什么味儿啊……”
史密斯在一旁呻吟。
森林与开垦地的分界处,好多个美国兵趴在地上呕吐。我自己也不例外,一边忍着冒到嗓子眼儿的胃酸,一边慢慢靠近铁丝网。
这块地上有几座外观差不多的建筑,而铁丝网栅栏的四个角耸立着像是瞭望塔一样的细长型混凝土建筑。白楼上都架着野蛮的炮架,而且都没有朝着外面,而是对着内部。
然而到达的部队所有人都没有注意建筑或炮架,而是看着铁丝网里面。
里面有人。好多人。他们都穿着褪了色的条纹睡衣,缓慢地动着。一开始大概有几十个人,但之后越来越多,现在已经有超过一百人走到了铁丝网附近。
他们所有人都瘦得跟皮包骨似的,全被剃了光头,一根头发也不剩。头盖骨似乎隐约可见,眼窝与头部两侧的线条棱角分明。人居然可以消瘦到如此地步,实在令人震惊。有人一直在笑,我上前看他到底在笑什么,结果发现他只是嘴唇已经没有肉,遮不住牙齿了而已。
鬼魂。不,是死人。你根本不会觉得他们是活人。
工兵部队正试图打开围起来的铁丝网。据说铁丝网通了电,电压高到一碰即死的程度。好不容易切断后,打开了一个出口。
然而里面的人并不打算出来。有一两个人踉跄地走着,但大多数人就坐在枯草上,精神恍惚。
“关押犯人的收容所?”
亚伦少尉跟我一样用手帕捂在嘴上说道。
“到底都犯了什么重罪啊?”
司令部的翻译来了,这才知道他们的真实身份——犹太人。没有人犯过罪。我才意识到,这里就是强制移居后他们最终到达的地方。看来逃亡到美国的犹太人和索默尔说的传言都是真的。
“把所有人都带出来。”
我们忍着臭味,用手架着他们腋下,把他们一个一个带到外面来。他们的身体轻得出奇,比我在多尔马根难民营见到的人还瘦。还不只是瘦,他们的脸部浮肿,黄疸特别严重。
无数辆救护车穿过森林,停满了这块地,医护兵和军医来了。
正当我茫然不知所措时,第二营的人在收容所那块地上挥舞双手叫道:
“来人啊,快来人!”
我还没来得及反应就被拖着跑了起来,原来是大个头的士兵一把揪住了我的手。他体格非常健壮,看起来是个硬汉,但再看他的(第41页)
脸,已经哭得稀里哗啦的了。
我就这样被拖着钻过铁丝网,在穿着条纹服装的鬼魂注视下,跑到了这块地的深处。
那里有一个巨大的石灶,灶前的柴火堆积如山。然而把我拉过来的大个儿士兵似乎被这场面刺激到,当场崩溃地跪倒在地,狂吐不已。似乎把所有东西都吐完了,再也吐不出固态物。其他家伙也要么蹲着,要么在哭,要么看着不应该看的方向。
究竟是什么情况啊?
等我走得很近再看,我才终于明白了。
我以为的柴火其实全都是人。
几十,不,几百具尸体堆积在一起。他们被扒光衣服,突出来的手和脚因为又细又黑,我才看成了树枝。三座大灶的铁门全都开着,还有脚和头挤在外面。火还熊熊地燃烧着,不断吐着黑烟。但即便是如此大火也不够烧,因为灶塞得太满了,只有挤出来的部分被烧得半焦。
我也忍不住吐了出来。感觉胃里的东西全都吐出来了还是止不住,眼泪和鼻涕流到一起,身体不可抑制地抖动。
我一边吐一边抬起头,突然看见堆积的人体柴火里伸出的一只手在微微地晃动。还有人活着!
“医护兵!医护兵在哪儿!斯帕克!”
我趴在地上,近乎狂吠般哭喊着。
赶过来的医护兵与士兵亲手搬下一具具尸体,把人肉柴堆解体。当中虽然还有其他留有一口气的人,但几乎都很快就咽气了。我发现的那个犹太人躺在地上,斯帕克正用毯子给他裹身子时断了气。他还只是个少年。
“听我说小鬼,现在可不是气馁的时候。快去帮助还活着的人。”
斯帕克拍着我的背对我说。我只好站起来,踉踉跄跄地好不容易才从灶前走开。温伯格一个人伫立在铁丝网边,脚下放着工作用的通信仪器。
穿着条纹睡衣、像枯枝一样苟延残喘的人们全都处于极度饥饿的状态,甚至站都站不稳。
士兵可怜他们于是把自己的干粮给了他们,其中一个犹太人拿起巧克力狼吞虎咽地啃起来。突然他开始痉挛,然后仰着倒下,还翻白眼,不一会儿就没了动静。医护兵帮他诊脉之后摇了摇头。
这时,来晚了的军医大声斥责道:
“蠢货,千万别给他们吃固体食物和高热量的东西!会死人的!”
给处于极度饥饿状态的人吃那些东西,会让他们体内的电解质急速增加,从而导致心脏衰竭直至死亡。军医对各连的下级士官发出命令,让他们把刚刚(第42页)
给那些人的食物收回来。
“医护兵先给昏倒的人输液,给他们补充水分。有炊事兵在吗?”
“有,我就是。”
我走上前去,其他管理部的炊事兵也都依次上前报上了名。
“煮一些盐糖水,然后做点儿很稀很淡的清炖肉汤。我们这边东西不够给所有人输液,我会告诉你们哪些食物问题不大,你们做好了赶紧给他们吃。”
早知道是这种情况,我们就把野战炊事车给弄过来了。不过这是没办法预料的事。我们炊事兵聚到一起,带着小炉子的拿出小炉子,带着小锅的拿出小锅,还有餐具、杯子、火柴等,全从背包里拿出来摆在地上。去找水的A连炊事兵摇晃着小肚子喘着气跑了回来。
“收容所外面有井,应该是给纳粹看守用的。有没有桶?”
“有帆布袋。”
“先确认一下水里有没有毒吧。有人带试纸了吗?”
我们跨越了队别的界限,齐心协力开始行动。
我们生火烧水,把干粮罐头里的炖肉冻块取出来融化之后做成清汤。然后从比较能动的人开始给食,一边看着不要落下谁,一边让他们一点一点慢慢喝。看着他们撅起满是皱纹的嘴唇从汤匙的一端吸食着汤,心里开始担心他们到底能不能活下去。不过我们慢慢发现,他们每喝下去一口汤,眼睛里都会恢复一点神采。
收容所占地面积广,外观几乎一样毫无生气的建筑物并排着有几十座。打开其中一扇门后,里面的气味就像外面气味的浓缩版一样恶臭无比,所有人都呕吐了,还刺激得眼睛不停流泪。
一开始还以为这是补给品仓库,因为架板上堆满了木箱子。然而我以为的架子实际上是叠了不知道多少层的巨大的多人床铺,而我以为的木箱其实都是人。纳粹让他们睡在大约只有八英寸的异常狭窄的缝隙里,他们就这样断了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