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这里条件稍微好点的房间里,景象也仍然惨不忍睹。虽然他们都还穿着上衣和裤子,而且也没有特别消瘦,但都是头部、腹部等流着血死去的。所有人左手手臂上都戴着象征犹太教的六芒星袖章。
“犹太人好像也监视同胞,帮助纳粹照看关押的人,也帮他们处理事务、告密以及虐待杀害同胞。不知道是害怕被问罪然后自杀了,还是被那些看守给杀人灭口了。”
后来得到情报的温伯格告诉了我详情。
“负责看守的纳粹党卫兵似乎是在三天之前逃走了。临走之前试图尽量把尸体处理掉,但数量太(第43页)
多,没有处理完。”
事情告一段落之后的下午,接到收容所事件报告的营长泰勒将军心中充满了对纳粹党与德国的愤怒,于是下令让附近的居民都带上铁锹前去收容所。
聚集起来的兰茨贝格居民们愁眉紧锁,表情里充满了疑惑。而当他们看到穿着条纹睡衣像幽灵一般的犹太人时便开始打战。在美国士兵的怒吼之下排成一列,流着泪哽咽身体抖个不停,同时用铁锹挖出将用来埋葬犹太人的墓穴。
迫害的对象涉及多个民族,有乌克兰人、波兰人、匈牙利人。据说还有吉卜赛人、同性恋以及残障人士等也无辜受害。
索默尔那家伙怎么说的来着?
——他相信了宣传的内容,以为他们被赶上了火车之后,只是住的地方被隔离开来,但还是安稳地劳动、生活。
——有传言说强制劳动之后等着他们的是炼狱般的折磨。但很多人觉得这只是敌方的盟军在造谣。毕竟这里是法治国家,不会做到如此惨无人道的地步。
不知道那家伙现在怎么样了。他有没有被红军逮捕,有没有被受过压迫心怀仇恨的劳工杀害,是否平安回到了家人身边了呢?还是说,一切都已经晚了?
不管如何,如果他还在这里的话,我一定会抓起他的衣襟好好揍他一顿。我想问问他,看到这一幕到底做何感受。
——那你们对我们投放的炸弹呢?
我想象着他朝着愤怒的我如此回应。
——为了报复而不断杀戮和强奸的苏维埃红军呢?你自己又如何呢,科尔?你在桥上涂鸦画下的猩猩,和他们烙下的六芒星印记又有什么区别呢?
我仰望着上天,冰冷的雨滴打在我的颧骨上。原本薄薄的云层现在变成了密布的乌云席卷而来,其间闪电的光芒让乌云像是龟裂了一样。雷声很近。不一会儿,雨就下大了,平等地倾泻在我们、挖墓穴的德国人,还有即将入土的每个犹太人身上。
不过这雨很快就会停吧。乌云的边缘,还能窥见充满春意的淡蓝色天空。
“不要让机械设备淋湿了!没事做的人赶快准备撤离。”
我听到了米哈伊洛夫连长的命令,也前去帮忙。
第二天,四月三十日,纳粹元首阿道夫·希特勒自杀了。
五月,在与仍未解除武装继续抵抗的德军交战过程中,盟军进一步大举进攻,我们部队到达了希特勒的藏身之地贝希特斯加登山区。
这里的景色简直美得令人窒息。空气清新,鸟(第44页)
语花香,郁郁葱葱的森林里,树叶随风轻轻摇动,溪谷里流淌的冰凉溪水叮咚作响。湖面像镜子一样,波光粼粼。森林的另一边耸立着的山峦顶上还有积雪,气势磅礴。
我无法理解,给整个欧洲带来那么多悲剧与苦痛、给那么多人不停带去绝望的独裁者怎么会爱惜如此美丽的土地。
我们背着沉重的背包在山路上攀登,走在我旁边的温伯格停下脚步心旷神怡地吐了一口气。
“多么美好的地方啊。简直就像仙境,跟托尔金小说里描述的场景差不多。”
“托尔金是谁?”
“《霍比特人》的作者啊。小说里面精灵住的‘裂谷’就是这种感觉。不过你肯定不知道。”
温伯格竟然直言不讳,用这种瞧不起人的语气说我。我踢了他屁股一脚,他叫得就像受到惊吓的马。
五月二日,德国首都柏林落到了红军手里。失去首领的军队接连投降,要不然就是士兵自杀,部队自然解散。
我们继续在陡峭的山路上走着,脚边开着可爱的花朵。白白的,像雪花一样。我停下脚步去观察,温伯格从身后走来窥探。
“这是雪绒花的一种。开的时间稍微早了点儿,可能是因为光照充足吧。到夏天会开得漫山遍野哦。”
希特勒藏身的别墅所在的地方俗称鹰巢,就明晃晃地建在悬崖绝壁之上。但是走进去一看才发现,比我们先到的第二营和自由法国军队的那些家伙已经把这里洗劫一空,有价值的战利品基本一件不剩。
但即便如此,并非浪得虚名的莱纳斯还是顺利地找到了值钱的东西,还在地下酒窖里发现了高级名牌货。
“看看看看,外面生灵涂炭,人家还能喝到拉菲红酒。简直不敢相信,到底是怎么搞到手的啊。”
他兴高采烈地把酒藏到上衣里面,吹着口哨扬长而去。我后来听说,他没有把酒卖给将校,而是和吗啡一起高价卖给了住在贝希特斯加登的一名富裕的德国医生。据说那个医生家里挂着纳粹党党徽。
五月七日,德国终于投降了。
艾森豪威尔总指挥官与德国国防军作战部长约德尔将军在法国的兰斯签署了投降书。
还剩下太平洋战场。盟军的目光一齐投向了负隅顽抗的日本。一旦下达了出击命令,说不定我们也要飞过去。
然而在日本投降之前,军队决定让老兵们逐批退役。根据战绩、军衔,从得分高的开始,一个接一个地离开部队。
我们当中斯帕(第45页)
克是第一个离开的。
“我去看看迭戈怎么样了。”
在登上开往运输船的火车前,斯帕克回过头来对我说。迭戈自那之后再也没来过任何消息。我虽然想过不给他写信了,结果还是没能放弃,一直在写。
我从裤兜里拿出一张纸,打开来进行确认。上面写着我家的地址,但由于最近都没给家里写信,竟然忘记了具体的门牌号。
“抱歉。总之你只要写‘科尔老街坊杂货店’就能寄到,一定要写信给我啊。我也想知道迭戈怎么样了。”
我把纸递给斯帕克,他用食指与中指夹住接了过去。阳光似乎让他觉得刺眼,他皱着眉头,把纸塞进胸兜里。然后他板着脸歪着嘴,嘀咕道:
“我家其实是开诊所的,不过是妇科诊所。”
“啊?”
“你不是说想知道我家里的事吗?”
确实。虽然在荷兰的时候我也问过斯帕克,不过他总是支支吾吾地蒙混过关。选择在离别的时候告诉我,真像他的作风。
“是嘛,妇科诊所啊。那不是挺正常的吗,你何必那么不爽快呢?”
“我可不想让你知道我有一个每天光看女人屁股的父亲。”
“别啊,那是很正当的工作啊……”
我实在搞不懂,而斯帕克只是愤愤地留下一句“去你的”便匆匆地上了火车。
“保重啊,斯帕克!”
我还是像以前一样朝着他那矮小的背影大声喊叫,他头也不回,只是举起一只手,然后就消失在回国士兵的人群中。
到了七月,老兵基本都走完了。斯帕克走了之后,温伯格也走了,临近中旬的时候轮到我回家了。
“再见了。”
莱纳斯送我上了火车,我从窗户里跟他握手。他的手很大很有力,给人一种可靠的感觉。最后军衔晋升为中士的莱纳斯抱怨说他暂时还回不去。
“全都是处理文件的工作。应该不会再有摸枪的机会了吧。”
米哈伊洛夫连长好像劝过他让他留在军队,但他说已经受够军队的生活,所以客气地回绝了。
“要给我写信啊。我也把地址给了斯帕克和温伯格。”
“知道了。你小子才是,还欠我人情,可别忘了啊。”
我们两个人几乎同时伸出手臂,靠在窗框上紧紧拥抱。
汽笛声响起,车轮开始缓缓前进。火车慢慢走远,我对穿着卡其色衣服的战友们挥手,挥了一遍又一遍(第46页)
,使劲儿地挥。莱纳斯、史密斯、亚伦少尉、马蒂尼、约斯特,还有好多其他战友,再见了。火车加速,不一会儿就再也看不见他们的身影了。
人啊,或许很难忘记回家的路,尽管我还曾因不记得自家门牌而焦虑过。
售票处的木质窗口上,圆形时钟的秒针滴答滴答地走着。上一次看见车站的白墙还是两年之前。两年的时间,似乎不足以改变这个城镇的模样。
“哎呀,这不是科尔先生家的公子吗!”
白胡子站长从窗口里探出头来。
“还真让人吓一跳啊!不,我听说了你平安无事。”
见到长辈我下意识地举起右手,结果又慌忙地放下。我还没改掉敬礼的习惯。站长看到我敬礼没有笑我,他说镇上好多男人从这个车站出发,也没见几个人回来,然后耸了耸肩。
“理发店的老板娘得知儿子战死之后,在我面前装作没事,结果才走到检票口就瘫坐在地上。看来是悲痛欲绝啊。你啊,既然平安回来了,可要好好待你母亲啊。”
我有点不自在,简单问候之后出了车站。
令人怀念的镇上,和我一样戴着米黄色军帽身穿制服的男人们漫无目的地走来走去。大家应该都是从战场上回来的吧。在售票处前抱在一起的一对男女正在亲吻,久久不能分开。靠在广场树上的士兵无精打采地嚼着口香糖,目光穿梭于身旁来往的女人之间。
我重新背上装满行李的背包,开始走向那条熟悉的路。
目之所及没有一寸焦土。
这里没有倒塌的房屋,没有烧焦的尸体,没有被房梁砸破了脑袋眼珠都掉出来的孩子,没有一边呼喊一边试图救出妻子的丈夫,没有无辜死掉的猫狗;也不会看见饿得半死好不容易吃上一口东西结果却因此丧命的人,不会看见战友的尸体,不会看见满地的断手断脚。那些似乎都成了电影里的画面。
不,说不定我现在看到的景象或许只是仿制的布景。
就算猛地从梦中醒来,发现自己还在战场上,我也不会感到惊讶。
广场的喷泉,毫无防备睡在座椅上的老人,人行道上随处可见的烟头。如果看到这么多烟头,肯定会有一大群孩子去捡起来吧。然而,没有孩子跑上去捡烟头,也没有孩子哭着找爸妈,更没有孩子狼吞虎咽地吃我们给的巧克力和饼干。
一抬头我才看见广告塔上挂着一块粉红色冰淇淋的巨大广告牌。擦得锃亮的橱窗,霓虹灯箱,穿着飘扬的裙子轻盈走过的年轻女性(第47页)
。她们身上有一股干净的香皂的味道。这么说来,我已经好久没见过身上有着令人心旷神怡香味的女性了。
和平,这就是和平啊。这就是我参军的原因。
然而,这种空虚的感觉又是怎么回事?
疲劳感顿时席卷而来,似乎要卷走支撑着我的最后一丝力气。我强忍着晕眩,艰难地再次扛起背包,直奔家门而去。空着的手插在裤兜里,不再去看喧嚣的街景。
到了科尔的爱心杂货店,和两年前我离开家时相比招牌倾斜了一点,粉红色的字也歪曲了。
透过窗户,我看见姐姐辛西娅正在摆放橱柜上的商品。不知道是不是刚烫过头发,卷发收拾得很整齐。我明明可以赶快走过院子进门的,但不知为何却站在草地上,呆望着店里。这时妹妹凯蒂从里面走出来,把账簿还是什么笔记交给了辛西娅。突然,她抬起了头。
我以为凯蒂是个不喜欢表露情绪的孩子,但我好像错了。她朝门口跑来,还碰落了橱柜上的好几件商品。辛西娅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惊讶得张大了嘴,她这才看到我。不愧是我姐姐,我们眼神对上的瞬间她便露出了坦然的笑容。凯蒂一把推开门从草地上径直跑过来,一下子就扑到了我怀里。她长得比照片里还高,我抱都抱不起来了。她们都长大了不少。
“我回来了。”
所幸的是,父亲母亲还有奶奶,所有家人都很好。和战争开始前一样,一个都没少,直到战争结束。
母亲给我放了一大缸热水,我泡着澡,深深叹了一口气。
毛巾干净洁白,上面没有一点泥垢,洗澡水也很清澈。不知道淋浴喷头是不是坏掉了,换了一个新的。香皂也很干净,夕阳从窗外投射进来,把浴缸水面照成了红色。
明天、后天、一周之后、一年之后、很久之后的未来,我能否一直拥有这一份安稳呢?
左侧腰上清晰可见在比利时遭受榴弹炮袭击留下的伤痕。我不知多少次用手指感受过那种炸开之后缝合好的皮肤凹凸不平的触感。
它提醒我,战场并非梦境。
洗完澡之后等着我的是奶奶使出看家本领做的丰盛菜肴。烤油鸡上淋了好多色泽油亮的肉汁,烧猪搭配苹果甜酱,油炸蔬菜有秋葵、土豆,还有鲜嫩的卷心菜沙拉和虾仁烩饭。
“真是的,你看奶奶铆足劲做了这么多。儿子,你累坏了吧?能吃得下吗?”
尽管我说“没问题”来回应母亲的关心,但或许因为一直吃干粮罐头胃容量变小了,费(第48页)
了好大工夫才把饭菜吃完。
家人有好多问题想问我,但奶奶一个眼色,他们只好把话都咽了回去。我在心里感谢奶奶。虽然对不起大家,但我的胃里和心里都塞得满满的,根本不知道该从何说起。
饭后喝了咖啡心情才放松下来。凯蒂说还要学习然后回了二楼自己的房间。喝了好多啤酒醉醺醺的父亲随意睡在躺椅上打着呼噜。
我用餐巾擦了嘴然后起身离开座位,走到床边打开了收音机。热闹的音乐、朗读节目,然后是新闻,正在播报太平洋的战况。我关掉开关,听见身后有人叫我。
“蒂莫西。”
我的右手立马动起来,下意识地去摸步枪。当我反应过来时,我强装笑脸回过头去,看见奶奶站在那里。她把银白色如绸子般有光泽的头发扎了起来,挺直了身躯。尽管如此,她抚摸我脸颊的时候我仍能感觉到她手上的皱纹多了,静脉也凸出得更加明显。
“我忙着做饭,都没好好跟你说一句,你回来了。”
“嗯,我回来了。”
我听见厨房传来辛西娅与母亲的谈笑声。她们在洗碗,不知道是谁说了个笑话,两人哈哈大笑。就像索默尔常说的那样,和睦的家庭。然而现在,我总有一种只有自己不属于这里的感觉。
犹豫盘踞在我的脑海,恐惧与不安正一刀刀刺穿我的内心。能回到家的喜悦让我对没能回来的人产生了一种负罪感。我带回来的背包里,装着战友的遗物:奥哈拉的头发,布莱恩给我的牛奶糖包装纸。我把对美丽战火的憧憬锁了起来,感觉到了与战友们分离的孤寂。
我想起心留在战场上、只剩下了躯壳的战友,想起为了回到家人身边而踏上旅途的异国男子,想起离我们远去的好友,他的母亲和舅舅什么时候才会知道他的死讯?
突然间从额头上传来粗糙的触感,我猛然抬起头。奶奶正用餐巾帮我擦拭,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流了好多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