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明白你的计划,但是我们要怎么进到收容所里面呢?我们要怎么给邓希尔,也就是索默尔传话呢?你可别说你自己来干啊。”
他这么问正中我下怀,我太想找人来听听我那灵光一闪想的办法了。我装模作样地说出了一个人的名字。那是一个肯定会放我们进收容所,而且还欠我们人情的男人。
次日早晨天气晴朗。和莱纳斯得到的消息一样,第一〇一空降师受命转移至德国南部。多亏如此,还没到原定的二十四小时拘禁时间地下室的门就开了。我严肃地陈述反省之词,然后在(第31页)
报告书上签了名。亚伦少尉或许是经历过许多次这种事,目光相对时他的表情似乎在说“你想回来我们肯定会接纳你,队里可以既往不咎”。
安静地、老实地、顺从地。
我要忘掉装作邓希尔混进队伍的那个人,作为即将取代纳粹接管德国的盟军一员,做好自己的本职工作——至少表面上是这样。计划不能被看穿,我们也不能被抓起来。
塞满士兵的列车压得前行的车轮咯吱作响。火车没有客车车厢,只有装货的集装箱,感觉我们都变成了货物一样。
为了打发时间,有的人打起了扑克,有的人枕着背包睡觉,还有的人在看书。我把对折了两次一直放在包里的纸拿出来展开,读上面的内容。沾有血迹的信纸上写着“蒂姆收”。信写得随意淡然,让人觉得不像遗书。
过了荷兰,进入比利时后,有人喊道:
“快看,是阿登森林。”
我把遗书整齐地折起来放回胸兜里,然后挤过人群走到集装箱边上,靠坐在为了换气而打开的装卸口拉门处。
从眼前一闪而过的树木背后,是一整片郁郁葱葱的松林。风吹拂着我的头发,我闻到了松软泥土的气味与松树的清新香气。
比利时的森林在和煦的春阳下,闪耀着新绿的光芒。铁道边的坡地上开满了黄色的花,在风中摇曳。这一切让那些严寒的冬日都显得不再真实。
在云淡风轻得让人犯困的蓝天之下,新芽随风摇动的松林里的某个地方,应该埋葬着他的躯体。之前他甚至都不肯出现在我的梦里,但不知为何从昨天开始我起梦见他。梦境各不相同,有时他戴着眼镜,有时他背对着我,有时和我面对面聊天,都是些碎片般的梦。不过,无论是在哪个梦中,我都跟他道了歉——对不起,我没能救你。如果时间能够倒退,我希望能回到那一天,让一切重新来过。
但是,那只是梦罢了。
接受了我的道歉后他对我微笑,一边说着“别在意”一边耸肩的动作,全都是我为了寻求心理慰藉而臆想出来的画面。莱纳斯说他在巴斯通见过幽灵。但过了这么久我也还没见到过他的。
火车缓缓爬坡,上到了能够俯瞰阿登森林的位置。我睁大眼睛,再紧紧闭上,然后再睁开,至少让这片树梢的轮廓能够烙印在视网膜上,永远不会消逝。
树下睡着很多士兵与平民,从容地等着落叶归根的那一天。不只是这里,在所有土地上,所有人种、所有年龄的男男女女,他们都躺着,度过永恒的时光。(第32页)
我就这么靠坐在拉门边,眺望着春意盎然的景色。突然感觉手上发痒,低下头看见手上停着一只瓢虫。集装箱里大家各干各的,没有人坐到我旁边来。与远去的景色相反,一对小鸟发出轻快的啼鸣声,向前飞去。
伤口还未愈合,一直都在痛。会痛一辈子吧,永远也等不到能够真正道歉的那一天到来。
运货列车到了终点布赫洛厄附近的兰茨贝格镇,我们在这里下车准备换乘。在整个师的团到齐之前,我们要先在这里休整一晚。把东西搬进新兵营,给大家做吃的,然后把要洗的东西拿去洗衣店,我一边做着杂事一边心神不宁地等着有人来叫我。我活到现在还是第一次努力不让内心情绪表露在脸上。
我在征用作厨房的民房后院里一边看着夕阳一边切胡萝卜,而我焦急等待的那一刻就在此时到来了。我看见微微发胖的补给连长官从路的对面跑过来,便从后门进了厨房。不一会儿补给连长官就飞奔进厨房,他呼吸急促,指手画脚地说道:
“收容所厨子不够,赶快给我找闲着的炊事兵。”
“您说人不够?但是相关人员应该已经朝那边出发了啊。”
“哎呀,怎么会这样呢……第四二六补给连的货车开到铁路支线上去了,没办法采取下一步行动啊。”
我强忍着不让自己笑出来。长官一口喝干了下级士官递给他的水,然后擦了擦通红的额头上的汗水。
“工兵队也在路上了,不过短时间内应该到不了。估计得到明天他们才能到。不好意思啊,能不能派几个人去纽伦堡帮一会儿忙。事态紧急。”
厨房里顿时炸了锅。所有人都说光是自己部队的活儿就忙得不可开交了,而且现在还是晚饭时间。不过还是稀稀拉拉地有人举手,我也是其中之一。
“哎,科尔先生,你要去吗?”
新来的两个炊事兵大叫着说。
“要把这种事儿当作磨炼的机会。有突发事态才会有成长嘛。”
我轻轻拍了拍满脸疑惑的两个人的肩,然后脱下围裙随便一裹,就跟着补给连长官上了卡车。我的裤兜里藏了一个小瓶,里面装有斯帕克给我的磨成粉末状的泻药。
做完该做的事回到兵营之后,我几乎没有睡着。
第二天早上,准备完早饭的我坐到食堂角落的座位上,忍住呵欠竖起耳朵听周围的情况。到目前为止队友们还跟平常一样吵吵闹闹地过着毫无变化的一天,并没有什么骚动。
也不知道是不是(第33页)
因为紧张导致胃痛,我毫无食欲,不过还是勉强把面包塞进嘴然后喝牛奶咽下去。这时从敞开的门口走进两个医护兵。是斯帕克和约斯特。
约斯特面色土黄,时不时地用手捂住嘴想呕吐。然而有说有笑地吃着早饭的士兵们似乎并没有注意到他们。说到斯帕克,他今天难得地心情不错。
昨天晚上,纽伦堡囚犯收容所所提供的晚饭多半是制作环境不太卫生,要不然就是用了过期的肉,俘虏和囚犯一个接一个地说肚子痛,病倒了不少。其实真正的原因呢,是饭里下了泻药,所以只要不是体质虚弱的人到现在应该已经好得差不多了。
“小鬼,米哈伊洛夫连长叫你过去。”
我把脏了的作战服和衬衫拿去兰茨贝格的洗衣店时,史密斯叫住了我。
“这可怎么办啊,我还没干完活儿呢。”
“我帮你干,你赶快去。反正就是食材不够了要准备什么的呗。就靠你了,G连厨师长!”
史密斯一巴掌拍到我背上,虽然很疼,但我仍对他挤出了笑脸。看来史密斯还什么都不知道。问题在连长……那个人才是最让人头痛的。
米哈伊洛夫连长在连司令部的书房里。书房门上装有磨砂玻璃,我打开门,连长正坐在书桌前埋头于堆积如山的文件中。
征收来的这栋房子原来的主人一定是个富裕的知识分子,深色红木书架占了整整一面墙,书架上摆满了书。要是让温伯格看见肯定会兴奋不已。
勤务兵关上门,我用脚底感受着地毯柔软的触感,走到了房间中央敬礼。
“专业兵科尔前来报到。”
“嗯,稍等我一会儿,我得把这个字签了。”
米哈伊洛夫连长看都没看我一眼,快速地整理文件。
他把稍微长长了些的头发往后捋整齐,凛凛眉间刻着一道深深的皱纹。今天他罕见地佩戴了一副金框眼睛,旁边还站着一个背挺得笔直的金发青年士兵在协助他工作。他的作战服一点也不像我们的那样满是褶皱,与浆好的橄榄色衬衫搭配得十分协调。
等了大概五分钟之后,连长突然起身递给青年士兵一捆文件。
“好,完事儿了。Erich,bring das auch noch rüber!”[5]
我吓了一跳。原来站在旁边的金发青年是德国人。他对我轻微地点头示意,走过我身边时偷偷瞥了我一眼,随后走出了房间。
“挺不错的吧,我在镇上发现他的。他可(第34页)
比那些后勤兵出色多了。最关键的是他穿着整洁,这一点非常好。”
连长满不在乎地说着,从银雪茄盒里拿出一根雪茄,放松地靠在椅子上。他点燃雪茄之后,我立马闻到了类似橡胶燃烧的味道。连长无比享受地抽着刺鼻的雪茄,挥手示意候在门前的勤务兵让他出去。现在连长办公室里面就剩下了米哈伊洛夫上尉和我两个人。我双脚分开与肩同宽,把手背在身后,以稍息的姿势待命。
“小鬼,再过来点儿。”
我遵从命令站到了书桌跟前。连长摘下眼镜放到书桌上,和颜悦色地说:
“真是风和日丽的好天气啊,你不觉得吗?春意渐浓,让人神清气爽。”
“对,您所言极是。”
“我最喜欢这个季节了,花草树木发芽,光是看一眼就能让人心生平静。虽然总有人说我是喜欢冬天的那种人,其实完全错了,我特别怕冷。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总被人误会。”上尉他到底在说什么?他的话听起来也容不得人插嘴,只能沉默地听着。米哈伊洛夫上尉透过大窗户眺望外面,他眯着眼,眼神有些游离。庭院树木的绿枝随风弯曲,飘落下白色的花瓣。终于他的眼神回到了室内,然后把雪茄的烟灰抖落到烟灰缸里。
“话说回来,你知道昨天晚上纽伦堡俘虏收容所发生了食物中毒的事吗?”
该来的还是来了。背在身后的手渗出了冷汗,我只能装傻了。
“是的,厨房和食堂都收到了通知单让我们多加注意,做到勤洗手、多漱口,注意食材的管理,不要忘了煮沸消毒。”
“对。大半夜的防疫班到处喷洒消毒液,部队上上下下一片骚乱。团长念叨个不停。”
米哈伊洛夫连长仍然保持着笑容。
“不过,你其实知道那根本就不是食物中毒吧?”
我一时语塞,然后耸了耸肩说:“不是食物中毒吗?”我不知道还能怎么回话。
“唉,算了。我刚才收到消息说被关押起来的克劳斯·索默尔失踪了。他和你都是G连管理部的吧,自称菲利普·邓希尔的那个家伙。收容所里没有越狱的痕迹,铁丝网栅栏也没有被破坏。尽管如此,那小子还是一下子就没了踪影。”
我高兴得差点控制不住自己的表情,但我拼死抑制自己。总算忍住之后咽了咽口水,我尽量压低嗓门努力装出一副痛心的样子说道:
“那个叛徒逃走了吗?”
米哈伊洛夫上尉笑逐颜开,他站了起来,朝我勾了勾手指招呼我(第35页)
过去。然而当我走近时他却一把抓住了我的衣襟,我只好猛地用手摁住书桌的边缘来支撑身体。修长的手指怎么就隐藏着如此蛮力?
“少给我演戏,没意思。用脚趾头想都知道是你搞的鬼。”
耳边的低语声冷冰冰的,听得我背脊骨发凉。在他半透明的淡蓝色眼珠里,我看到了我那小小的黑色瞳孔。
把索默尔放出来的计划是这样的。
我当时的想法是,如果贿赂行不通,那除了越狱别无他法。在宪兵眼皮底下挖洞太危险,而且也费时间。既然如此,那么制造一些混乱来掩人耳目帮他逃出来,这就是最安全的办法了。
掩人耳目的方法当中,最基本的变装法是最有效的。尤其是在战场上,看哪儿都是一样的卡其色。但是我们要伪装成谁呢?看守不行,他们进入收容所之前要点名。
就在那时我看到了斯帕克的袖章。
医护兵比宪兵能更轻松地进进出出,虽然无法在战斗中成为英雄,但在紧急时刻连将校也要听从他们的判断。温伯格打探到的消息说索默尔还穿着被捕时候的空降服。这样的话只要戴上头盔和红十字袖章就能伪装成医护兵了。
伪装对象决定好了之后,就必须要制造不会显得不自然的状况,而且是需要大量医护兵、现场一片混乱的骚动才行。不过这一点我轻松地想出了方法。
集体食物中毒。我能制造的骚动就只有这个了。
收容所准备的餐食也是让炊事兵就近制作。为了在囚犯的餐食上节省经费,通常是给他们做很稀很淡的汤和很轻很松的面包,而不会给他们吃配给餐,因为一顿配给餐能提供一千大卡的热量,给囚犯吃太浪费了。
要实施这个计划,就需要我在炊事班里面。
然而通常情况下,负责此项任务的不是直接给士兵制作配给餐的连管理部炊事兵,而是给团或营的将校们做饭的那种,一直在后方没去过前线的戴白色厨师帽的正宗厨师。只有在人手不足的情况下我们才会破例去帮忙。
而能够制造出例外情况的,就仅限于列车刚到这里的昨天。数万人规模的营在转移时基本上都是遵从上级指示按照计划进行的。为了不让我们待命的小镇人满为患,就必须让先到的队伍转移到别处去。
也就是说我们一〇一空降师驻扎时,要把之前给收容所做饭的厨师给换到别处去,制造出人手的空缺,这样我们才有机可乘。
于是,我利用了第四二六补给连。说是利用,其实是向补给连的连(第36页)
长报告了早前就被惦记的补给品黑市交易是连队的炊事兵在其中搞鬼。
我告诉他,在难民营附近的镇上看见老资格的炊事兵在搬运偷来的袋子。早就想抓出黑市交易犯人的连长听了我的计划之后爽快地答应配合。于是,在坐火车行进时他故意开进铁路支线,让后面的列车无法动弹。
补给连这次也运输了大量物资。连队的炊事兵都是惯犯了,为了在装货之后立刻盗取物资,一开始就躲进集装箱准备见机行事。火车进入铁路支线之后连长下令急刹车,误以为已经到了停车场所的炊事兵拿起装有赃物的袋子就打开了集装箱的拉门。殊不知门外等着他们的是虎视眈眈的补给兵和宪兵。他们就这样被捕了,这就是补给队那边的情况。
多亏了那场骚乱,受牵连的其他炊事兵和团的长官都无法准时抵达目的地,我便成功地制造出了需要补充收容所炊事班人手的状况。
在稀释了的大豆汤里下泻药的瞬间,我的良心收到了些许谴责,同时产出了快感。牧师犯下违背道德的罪过时,或许就是这种感觉吧。我把放了泻药的大锅汤装上卡车,运去了收容所。
计划到这里,存在一个问题。那就是如何把医护兵的袖章交给邓希尔,并告知他不要喝汤。
收容所原则上是禁止探监,所以这是最大的问题。连长的书房里,我仍接受着米哈伊洛夫上尉澄澈的淡蓝色眼睛的审视。但我可不能在这儿败下阵来。而且我早已下定决心,绝对不后退。
“真是遗憾啊上尉,如果要抓我的话还会牵连其他一大帮人也一起跟我进收容所哦。光凭我一个人怎么可能让他成功逃出来?补给连、宪兵还有我们连的人,您打算全部用新补充的兵来填补这些空缺吗?哎呀,那军事法庭估计会热闹一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