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问题,那家伙一定会来的。”
等着等着,我又闭上了眼。担忧与胃液一起都冒到了嗓子眼,我集中精神尽力将它们压回身体里去。我把双手放在嘴上,铁与血的味道中掺杂着洋葱与香料的气味。我想起了奥哈拉死之前对我说的“你的手很有妈妈的味道”。
斯帕克狂敲门大约是十五分钟后的事。
“从来没听说过你有哮喘啊。”
斯帕克的声音显得有点不高(第25页)
兴,我问道:“莱纳斯也在吗?”
“是啊,你好好感谢老实帮你带话的那个宪兵吧。你到底做了什么,让他那么饿?”
“雕虫小技。”
斯帕克以来都不怎么看得起我,让我觉得有些不是滋味。但今天他的声音却让我感到如此温暖。他能来真是太好了。
“是吗?还有温伯格也非要来,所以把他也带过来了。怎么办?”
“他也在的话那就一起说。大概有多少时间?”
“不知道,多少有一点吧……我要开锁了,你快让开,不开门没法把哮喘药给你啊。”
“知道了。”
我往后退了一步,耀眼的橙色光线一下子就充满了黑暗的地下室。
一脸怒气的斯帕克后面突然冒出了莱纳斯的身影。他还是那么俊俏,只是脸上留下了在巴斯通负伤的疤痕。等他回到英国,卖甜甜圈的女孩该对他又哭又闹了。
“哟,小鬼,挺精神的嘛。”
“莱纳斯,其实有件事想……”
“不说我也知道。你肯定是想帮那家伙做点什么呗?”
我不住地点头。看到我这样斯帕克深深叹了口气,用手指揉着眉间。而莱纳斯却露出了不良少年般的坏笑。
“这活儿我接了。酬劳等完事之后再找你要。听好,囚犯和俘虏在黎明之前就会转移完毕。”
“邓希尔也会被转移吗?”
我忍不住想象出那家伙转移走后被处刑,子弹把他的身体打成了蜂窝的画面,不由得咬紧了嘴唇。来不及了……然而莱纳斯却“啧啧啧”地对沮丧的我挥动了食指。
“别瞎想,小鬼。现在正在准备大量人员转移,所以说宪兵队的老手都去帮忙了,留在这儿全都是新兵。这样岂不是更好吗?”
“这样啊……好吧。我想跟你们细聊,有时间吗?”
“能挤出一些。”
“谢了。”
莱纳斯倏地举起一只手示意我不用多说,然后轻轻地走上了楼梯。留下来的斯帕克来回打量了几下,然后点亮了煤气灯,溜进房间关上了门。
“别站在门边儿,小心被偷听。”
多亏了灯光我才终于看清了周围的环境。这个地下室原来是一个老旧的酒窖,架子上倒着布满灰尘的酒瓶,地上还有摔碎了的玻璃碎片。
“伤得这么重啊。总之先给你冲杯咖啡,赶快喝了。”
斯帕克把医护兵背包挪到前面,盘腿坐了下来,(第26页)
然后拿出便携式燃气炉和大茶杯并排放在地上。我的确还没有完全清醒。我揉着眼皮舒展身体时,咖啡代用品的刺激气味窜到了鼻子里。
“谢了啊,斯帕克。”
“谢什么?”
明明有人给他道谢他还板着脸,这就是斯帕克。他的注意力放在歪了一点的红十字袖章上,连看都不看我一眼。
“关于镇静剂的事儿,你给我注射的时候减轻了剂量是吧?”
他听到后咬了咬下唇,然后用袖子擦了擦鼻子。
“话怎么这么多啊,小心我在你咖啡里面下药。”
“饶了我吧。”
“斯帕克先生,你在吗?”
温伯格敲了敲门,打了声招呼,接着小心翼翼地走了进来。年纪轻轻却沉着稳重的温伯格是我们四个人当中最注重穿着的。麦秸色的头发梳得整整齐齐,标准的三七分发型。
“莱纳斯中士在上面跟看守喝酒呢。他应该会看准时机再下来。”
“好的,谢谢。”
这一句道谢连我自己都觉得惊讶。前不久我俩吵了架之后就彼此疏远,再没怎么说过话了。但刚才我俩目光对视之后,彼此都点了点头。他也有点错愕,但也流露出了安心的神情。
“那我们应该怎么办?”
虽然把他也牵扯了进来有点过意不去,但说实话我松了一口气。既然亚伦排长和史密斯已经表现出那样的态度,就说明连里就没几个能帮得上忙的人了。亚伦少尉深受下属敬仰,作战能力高强的史密斯嗓门儿大惹人注目,也有很多跟班。
但是或许这三个人——莱纳斯、斯帕克、温伯格会相信我的话。虽然只是直觉,但似乎直觉没有错。
“现在几点了?”
“半夜两点多。”
我不耐烦地咂嘴,真的赶不上移送的时间了吗?我掰响手指关节,思考现在能够做什么。
如果要贿赂,光凭我的工资是远远不够的,而且要找到一个合适的交易人也很困难。要么就是帮助索默尔越狱,但在越狱之前我们单是要去收容所就已经很费力了。首先我们离不开部队。如果随意离开会被判谋反罪,这就意味着今后我也将被打上逃兵的烙印度过余生。
“我要进去咯。”
莱纳斯敲了敲门走了进来。他一只手抱着杯子和酒瓶,另一只手敏捷地提起倒在地上的椅子抵在门把手下。
“新来的宪兵在本大爷的招待下高兴得不得了,都喝得醉醺醺的。那些(第27页)
家伙平时闷闷不乐,只有切尔西和罗利烟抽,我还给了他们好彩烟抽。”
莱纳斯来到我们中间盘腿坐下,把杯子瓶子摆放在地上,然后拔掉红酒塞往里面倒酒。深紫色的酒滴溅落在地上。
“来,我们也喝起来。万一被发现了也可以骗他们说我们只是在偷着乐而已。”
他们三个用红酒干杯,而我就喝斯帕克给我冲的咖啡。喝下去后瞬间感觉整个胃都温暖了,我长舒了一口气。原来身体早就冻僵了,多亏了这杯热咖啡让我舒畅不少。
我先跟他们说了到底发生了什么,简要解释了邓希尔其实是一个名叫克劳斯·索默尔的德国兵,他伪装成美国兵混了进来,还有米哈伊洛夫连长与亚伦排长说要如何处置他。我正想说我有多后悔把他交给了他们,斯帕克却挥着手打断了我的话。
“都已经过去的事你要纠结到什么时候啊,真烦人。”
“算了,斯帕克,别说他了。”
莱纳斯喝着酒,神情缓和下来。
“所以,首先可以肯定的是在黎明之前是没办法行动的,因为转移工作已经开始了,监管特别严。听我说,邓希尔……也就是克劳斯·索默尔还不会被处刑,至少暂时不会。”
“为什么这么肯定?”
间谍都是要当场枪毙的。在有嫌疑的阶段可能会先进行盘问和审判,但基本上是死路一条。然而莱纳斯的表情很淡定。
“因为这场战争已经向结束的方向驶去,离国际审判已经不远了。很多报社都报道说战况已经稳定下来了。所以现在这种情况已经不容许胡乱杀害俘虏和囚犯了。而且盟军最高司令部(SHAEF)应该是想在法律允许范围内大展身手,严厉审判解体后的纳粹集团。只是,离释放还有一段时间。本来能证明那家伙是间谍的线索就很薄弱,所以他们会优先处理更重要的审判。”
“不行,还是得快点把他救出来。不然的话他的家人会被红军杀害的。”
我也有姐妹,听到他有小女儿就总会想起小罗蒂的模样。莱纳斯用绿色的眸子瞥了我一眼,然后从衣兜里掏出香烟递给他们俩。
“我知道。你别着急,一旦失误那可就前功尽弃了。除了我们已经没有人能帮他了。”
“的确是这样。”
“该死,切尔西的烟就是不好抽。要是还有好彩烟就好了。”
因为补给品不断遭到偷窃和黑市交易,所以等分配下来之后好的香烟和巧克力早都没了。莱纳斯一边抱怨一边抖(第28页)
掉烟灰。温伯格对他投去了略带鄙视的目光。
“队里情况怎么样了?都知道邓希尔的事了吗?”
“知道了。他们都完全相信邓希尔先生就是间谍。谁叫史密斯那么有号召力呢,真是薄情寡义。”
莱纳斯听后哼了一声,从内兜里掏出地图铺开。
“别那么悲观啊,还有平反的机会嘛。我刚刚收到情报说,转移的地点是德国南部纽伦堡近郊。”
莱纳斯用脏兮兮的手指在地图上指出一个地点,那里是德国中部到东部之间,正好在边境线像花瓶一样凹进去的部分。目的地在我们的所在地杜塞尔多夫和东南方位的法兰克福连线的延长线上。距离相当于横跨整个德国,离这里很远。我不由自主地开始垂头丧气。
“真够远的。”
“别担心,小鬼。其实明天早上我们也会出发去德国南部。之前因为铁路网被德军摧毁所以没法去,现在周边地区的线路已经联通,可以继续行进了。虽然会绕远路,但从荷兰、比利时、卢森堡、法国出发,经由海德堡,然后进入阿尔卑斯山麓的布赫洛厄,到纽伦堡也没那么远。”
路线也太迂回了。不过,因德国的防线——齐格菲防线以及铁路的断裂而一直被阻断的路线终于连起来了,一想到这一点就觉得感慨万千。
“邓希尔说他的家人就住在萨克森州的一个小镇上。”
“就是莱比锡和德累斯顿所在的那个州吧?那样的话正好,从这儿出发坐火车绕远路也比步行走近路快。”
邓希尔要被送去的纽伦堡在巴伐利亚州的北边,而巴伐利亚州就挨着萨克森州。从纽伦堡向东北直线行进一百八十英里就能到达莱比锡易北河一带。远是远了点儿,也不知道他家的准确位置在哪儿,但至少他到纽伦堡之后肯定能比从这儿出发更快到家。
莱比锡和德累斯顿都是在遭受盟军空袭之后被烧毁的城市——我突然感觉到自己的脸颊正在发烫。我前不久还对温伯格说过在战场上死了的人还有被烧得无家可归的人都是“自作自受”这样的话。但是,克劳斯·索默尔的家人也在那些人当中。这就跟认为战友的家人死了也无所谓的那些家伙一样了。就算不是战友的亲友,那也是活生生的人啊。
为什么我都忘了?
我偷瞄了温伯格一眼,突然觉得羞愧不已。但似乎那家伙并没有注意到我的这种情绪,于是我转而看向莱纳斯。
“了解了,中士。高层官员的目标是贝希特斯加登吧,所以才急着南下。(第29页)

“所言甚是。因为柏林已经快成为斯大林的囊中之物了。既然如此,上头的计划就是占领希特勒的藏身之所‘鹰巢’。不过我更想知道那里到底藏了多少金银财宝。”
总之就是要尽可能多地争抢好处。原本默默地听着我们对话的斯帕克双手环抱在胸前,焦躁地用手指敲打着手肘。
“到底要怎么做?是要把邓希尔……索默尔放出来吗?虽说我们讨论到了这一步,但要是露馅儿了我们都自身难保。必须得想一个万全之策。”
停战的日子近在眼前,军队里的气氛缓和了很多,违纪违令现象层出不穷。即便如此,如果我们被发现协助逃犯越狱,肯定会吃不了兜着走。
“别担心,出事了我一个人扛。”
我觉得这是理所应当的,但他们三个讶异得合不上嘴。停顿片刻之后莱纳斯一阵大笑,斯帕克不屑地瞥了我一眼,温伯格则是一拳捶在我肩上。
“你真傻假傻啊,小鬼?都走到这一步了肯定不会临阵脱逃啊,你可别小看了老兵啊。”
“我不是那个意思,但是……”
“没有但是。事情就是这样,别给我装酷。上战场这么多年我不也活得好好的吗,这次也能渡过难关的。”
莱纳斯在地上摁灭烟头,拍了拍手。
“话虽如此,但我可不想陪你命丧黄泉。各位,是时候开动脑筋了。怎么样才能把一个魁梧的男人从收容所里弄出来?”
“先说啊,我可想不出什么好点子。”
“你长得就不像能想出好点子的,至少格林伯格……”
被敲了敲脑袋,温伯格一脸“糟了”的表情。我这才知道一直以来大家都尽量注意不在我面前提起,之前没注意到都是因为我太沉心于自己的事情上了。
我耷拉下双肩对他们笑了笑,地下室的气氛才稍微缓和了些。其实我是在强颜欢笑,但现在不是去想那些事的时候。试试看吧,光凭我们几个肯定也有能办到的事。
我闭上眼,开始回想之前的经历。发生的事情太多了——收集降落伞的莱纳斯、偷阵亡美国兵的衣服才活下来的邓希尔、蛋粉失窃事件和对上级的反抗、荷兰夫妻的自杀、曾经协助过德国的女孩儿之死、通过自残来逃离战场的士兵们——
猛地睁开眼,我把目光停在了盘坐着不停晃腿的斯帕克身上。我看到了不停摇晃的红十字袖章。那一刻,我顿时有了主意。
“斯帕克,你那个袖章还有多余的吗?”(第30页)
“袖章?倒是有备用的。”
“医护兵应该有泻药吧?”
我挺起身子不停提问,斯帕克有点不耐烦地皱起眉头向后仰。
“你想干什么,臭小子。把话说清楚。”
我让他们把耳朵凑过来,然后把刚才想到的计划和盘托出。莱纳斯淡淡地笑了笑,斯帕克则是一脸的不痛快。温伯格瞧见他俩的反应后,耸了耸肩一边叹气一边说“真拿你没办法”。
“你真要干,温伯格?”
“那你有别的方案吗?即便失败也没什么损失,我入伙。反正到那边之后应该也不会专门给他们换成国防军的制服,肯定还穿着空降队服。”
一般来说不管是俘虏还是违反军规的人,都不会给他们换上囚服。因为如果有制作囚服的时间和金钱的话,还不如用来制作正规军服和内衣呢。当然,他们的武器肯定会被收缴,但穿的衣服来的时候什么样被关进铁丝网栅栏后还是什么样。这次应该也不会例外。否则这个计划就行不通。
“温伯格你能不能先去打听一下?”
“明白,这么久的通信工作又不是白干的。等我去宪兵队送邮件的时候会刺探情况的。”
“莱纳斯呢?”
“我觉得可行啊。你确定补给连会帮忙吧?”
“嗯,我对他们有恩。虽然计划有点夸张,但对他们来说也有好处,所以他们应该会积极配合我们。”
“好啊,那就这么干吧。要是他们拒绝了我们再想别的方案。我先把逃跑用的车和难民穿的衣服准备好。啊,终于不用再无所事事了。”
喝得微醺的莱纳斯打了个大呵欠,又开了一瓶酒。温伯格见状立刻把杯子递了过去。“你这小子还挺嚣张的嘛。”尽管抱怨着,但莱纳斯还是给他倒了酒。两个人上一秒还在商量生死攸关的事儿,下一秒就开始把酒言欢了。然而只有斯帕克还没接受这个计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