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门口的有亚伦排长、史密斯还有在难民营出现的自称随军牧师的男子。我迅速把身后的门关上,然后挺直腰板敬礼。
“长官?”
亚伦排长轻轻点头,然后一只手抓住我的手臂,另一只手的指尖对着关上的门勾了勾。
“邓希尔也在吧。带他出来。”(第19页)
我能感觉到自己的脚心直冒汗,不由自主地咽了口唾沫,只得晃动脖子来掩饰。
“他在,但是他不小心吃了坏掉的卷心菜,现在肚子不舒服在睡觉呢。”
这时从走廊远处的楼梯那边传来了军靴踏地的声音,跑上来的宪兵排成一列。我知道大事不好了,心脏就像停不下来的钟摆一样扑通扑通地跳,胸闷得喘不上气。
宪兵队后面慢慢走来一个高大的身影,五官端正,蓝眸冷峻,脸色苍白。是米哈伊洛夫连长。他悠然地抽着雪茄,轻声说道:
“小鬼,把邓希尔带出来,交给亚伦排长。”
收回视线,只见亚伦少尉正用他黑色的眼珠盯着我。看我还是一动不动,史密斯突然伸出胳膊把我掀倒在地,我的额头硬生生地撞到地上,但现在不是喊疼的时候。我赶紧站起来把史密斯的手从门上推开。
“住手,史密斯!”
“该住手的是你,小鬼。赶紧给我滚开。”
亚伦少尉冰冷的声音涌入我的耳朵。这和平时少尉的声音不一样,完全不是上级对下级的口吻。
“我们怀疑邓希尔是间谍。再不让开我们就视你为同伙一起抓走。”
“什……”
间谍是要立刻枪毙的。我想否认但出不了声。到底是怎么走漏风声的?难不成有人偷听?忽然间,我看到了站在少尉和史密斯背后的随军牧师。那个秃头汉见我注意到了他,立刻背过脸躲到亚伦排长的影子里去。浑蛋,原来是这样。肯定是他向上头报告说索默尔在难民营的时候表露出了焦虑的神情。
“你是要违抗军令吗,科尔?”
“不是的,排长,这难道是正确的处置方法吗?难道大家宁愿相信一个半天前才突然出现、连身份都没法证明的陌生人也不相信一直为部队效力的战友吗?”
“你可别这么说。到底信谁可不是我们说了算,我们只是执行军队的命令。赶快闪开。”
这时,房间里面有了动静,落在脚边的尘土被吸进了房间。
“要逃跑了,赶快抓人!”
排长大声吼道,史密斯立刻踢开了门。没有照明的黑暗房间里窗户打开着,邓希尔——不,索默尔踩在木框上正准备逃跑。还没来得及思考我就推开史密斯,先冲过去紧紧抱住索默尔庞大的身体。
“现在逃跑他们会开枪打死你的,别犯傻啊!”
“科尔,求你了,快放手,我要去救我妻子和女儿。”
踩在窗框上的索默尔(第20页)
脚一滑,我俩都失去了平衡一起倒在了地上。我的头撞到了坚硬的木板,两眼冒金星。军靴踩着地板发出的响声让我回过神来。等我抬起头时,我已经被史密斯和宪兵控制住了,其他人则正要把索默尔拽走。光线射进他凹陷的眼睛周围,灰色的瞳孔反射出淡淡的光。
“等等!浑蛋!”
撞到头的那股晕眩还没完全消失,双腿也还踉踉跄跄的,但我还是硬着头皮站了起来,追着正要走出房间的长官不放。
“排长,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那家伙绝对不是间谍!”
然而看着停下脚步回过头来的亚伦少尉,我反而呆住了。他不是平时那个值得下级依靠的少尉,而是一个眼神冰冷的军人。
“小鬼,你要胡搅蛮缠到什么时候,还是说因为光干无聊的炊事兵工作脑子都变得不好使了?”
“这……”
“搞清楚自己的立场,科尔五等专业兵。你是美国陆军空降部队的一员。没有士兵会违抗军令,往自己脸上抹黑。”
我被他的话镇住了,往后退了一步。然而我还不能屈服。
“他一直跟我们并肩作战到现在,少尉您也是知道的。邓希尔他是个可靠的士兵,是我们的好战友。在巴斯通遭到轰炸时要是没有他我就死在那儿了。这样您也还认为他是间谍吗?”
“闭嘴,小鬼。”
亚伦排长轻蔑地笑着,然后叼起烟,让史密斯给他点燃。
“你以为我们就完全相信了牧师的话?你真蠢。这几天我们给他做了标记。”
少尉吐出的烟全被我吸了进去,呛得我难受。我忍不住弯腰咳嗽,想要把烟从肺里给吐出来。这时我突然感觉到头皮上一阵猛烈的疼痛,痛得我叫出了声。亚伦少尉把脸贴了过来。原来是他抓住了我的头发在往上扯。
“那次抽签,还记得吧?为了选出符合休假条件的人,后勤兵重新做了调查……现在战局已经稳定,终于把文件整理了出来。在拿出真正的菲利普·邓希尔入队注册文件的时候,才发现跟我们认识的邓希尔根本不是同一个人。”
令人作呕的烟臭味再次扑鼻而来,头皮快要被连根拔起。我拼命挣扎,但还是摆脱不了少尉强有力的手。
“所以名单上才没有他的名字……”
“没错。他谎报身份,有间谍的嫌疑,我们还怀疑他杀害了我们的战友。他有可能为了混进我们的队伍而杀了真正的邓希尔。”
在我耳边说完,少尉毫无预兆地松开了(第21页)
我的头发。在重力的作用下我狠狠摔向地板,尽管我用双手撑住了身体,但还是摔得头晕眼花,嘴里也有了血腥味。若不是我反应快,可能会摔碎下巴,或者咬断舌头吧。
“赶快冷静下来,小鬼。我可不想把你也当成囚犯一起抓走。”
剧烈的疼痛几乎让我无法呼吸。我捂着下巴缩成一团,没一会儿便感觉到亚伦少尉似乎已经离开了。接着是一阵脚步声,我被史密斯提了起来。他背后还跟着一个满脸慌乱的医护兵。是斯帕克。他睁大了眼睛,在我和史密斯之间来回看。史密斯用脏手紧紧抓住我的脸颊,不怀好意地扳开我的嘴。
“真是的,干吗要同情德国佬。喂,斯帕克,给这小鬼来点儿镇静剂。”
地下室很暗,几乎听不到任何声音。偶尔会有老鼠或是其他生物跑动的声音传来,不过我精神恍惚,也没想去确认到底是什么。
被注射了镇静剂之后,我被拖到了废墟的地下室。史密斯一边把我推进牢房,一边说“监禁二十四小时,给我好好反省反省”。要关二十四小时?那索默尔早就被送到很远的看守所去了。
可我现在无能为力。
没有饭吃,背包也被没收了,什么东西都没有。手边只有一条毛毯和一个用来当便器的桶。牢房门从外面上了锁,还有宪兵看守。整个房间连窗户都没有,完全是密闭空间,根本不可能逃出去。
四月的夜晚还是很冷。因为镇静剂的缘故,我四肢乏力瘫倒在坚硬的石板地上。没有蜡烛,几乎什么都看不清,只能盯着暗处发呆。深灰色的墙壁像是覆上了几层黑色的帐子,分不清是远是近,眼睛几乎痛到麻木。
明知不是睡觉的时候但眼皮还是越来越沉,似乎脑子里有另一个自己在不停地下命令,让我赶快睡去。
左手毫无力气地耷拉着。这时,某样东西掉在了我脖子周围,发出咔咔的响声。我迷迷糊糊地伸手摸去,发现原来是一副眼镜。
我用手指细细刻画镜框和镜片的形状。尽管视线模糊,我还是能清晰地感受到圆形的镜片上哪里有裂纹,哪里镂空了,镜框上哪里又弯折了。光滑的表面传来不光滑的触感,是沾染在镜框下侧的血迹。
“我到底应该怎么办……”
嘶哑的声音在地下室里回荡,不真实得让我自己都吓了一跳。那声音像孩子般无助,压根不像受过严格训练的士兵。
到头来炊事兵还是只剩下我一个了。
四个人一起有说有笑的日子太过遥远,远到我已(第22页)
经分不清是真实如此,还是只是我自己的臆想。
“如果”那时候,我们没有遭遇炮击,现在会不会不一样呢,会不会走得更顺利呢?
不愿再想了。如果我就这样睡去,二十四小时后事情会变成什么样呢。从士兵的职责来看,错的的确是我。索默尔是不是间谍不应该由一个士兵来做定夺。或许正如亚伦少尉和史密斯所说,我只要忠诚于军队就够了,其他的都不该去管。即便那家伙说的都是实话,也改变不了他是敌军的事实——现在正处在战争当中,比起感情,更优先的应该是任务。
而且,就在前不久我才对温伯格说过“自己犯下的罪过要用自己的性命来赎”这样的话。
紧闭上眼,意识和梦境的片段不断闪现,我已经分不清自己到底是醒着还是睡着。四周尽是浓雾。不知何时,巴斯通的白色雾霭紧紧包围了我,一切都变得朦胧不清。往前一步,身子陷进雪中,再往前一步,又陷得更深。我被白色的恐惧包围,看不见穿着作战服的自己,更看不见自己无助的双手。
有人在吗?
至少给我点光亮吧。没有路标,就没法前进。
我默默祈祷。就在此时,空中突然闪出一道耀眼的光芒,直射到我的跟前。我蜷缩起身体,抬起手想要避开这刺眼的光芒,但似乎有什么东西从我的手中滑落。是那家伙染满鲜血的尸体,和那副坏掉的眼镜。
“啊!”
我猛地坐起来,发现自己还在黑暗的地下室。原来我被自己的叫声惊醒了。一阵猛烈的敲门声响起,是守卫。
“喂,在干什么?”
“没,没什么。就是睡糊涂了而已。”
我汗流浃背,心跳还是很快。数次调整呼吸后,我把脑海中残留的梦境抹去。拍拍双颊,我完全清醒过来。
这次我一定要救他。我可不想重要的战友在我舒舒服服睡觉的时候死去,更不想因此患上心病而入院治疗。
但我现在仍然四肢乏力,光是撑起上半身倚靠墙壁都让我精疲力竭。如果不思考点什么就又会睡着。我开始在脑海中描绘家乡和家人的样子。桥的那头随风传来黑人的歌声,桥下是水草繁茂的冰凉沼泽。赤足感受到的土地潮湿而柔软,飞虫环绕在耳边不肯离去。
不行,想这些反而会更困。
我摇晃地用手撑着墙站起来,期间磕碰了好几次额头。
“好吧。”
我深吸一口气,用浑厚的声音喊道:
“把香肠和(第23页)
鸡肉煮透、煮软之后,从水里捞出来,再在煮好的汤里放进切碎的蔬菜。想要更入味,肉得用手撕碎。”
我在背布伦瑞克炖肉的菜谱,奶奶的拿手好菜。
“蔬菜包括洋葱、西芹、土豆、秋葵。放入煮过的番茄和百里香之后继续炖,然后放入撕碎的肉接着炖。最后用盐和胡椒调味。”
手从墙上拿开,活动活动肩膀,我在黑暗的地下牢房里来回晃悠。好,就这样保持清醒。我既不聪明,也不会谈判,射击技术也不好,成不了战场英雄。但就是菜谱记得多。
“烤鸡要从前一天晚上就开始腌,放入盐和砂糖各两大匙。做玉米面包的时候不用植物油,猪油或者黄油才会更有风味。”
自己的声音在地下室里回响,听起来像傻瓜一样。我来回踱步,配合着军靴踏步的声音轻快地有节奏地背诵菜谱。
“做柠檬派的夹心要把玉米淀粉和砂糖充分混合搅拌,加水使其润滑。把锅里的水烧开之后再放进锅里蒸,加温到凝结成块为止。之后再放入黄油和蛋黄。”
“喂,瞎嚷嚷啥呢?”
守卫又来敲门了。
“没什么,我只是在背菜谱而已。我是炊事兵。”
我没有大喊放我出去,也不是在说什么暗号。渐渐地我头脑清醒了过来,也有了信心。守卫沉默了片刻,然后只警告了我一句“小点声儿”。
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继续背我的菜谱了。煮大麦汤、搅拌蛋液、用P-38开罐器打开豆子罐头和金枪鱼罐头。撒上芝士然后烤到恰到好处,再放上煮好的虾、塔巴斯哥辣酱和大蒜油。野战炊事车炊烟袅袅的样子清晰地浮现出来,还有火热的炉子和热闹的交谈声、用勺子敲打盘子催促说肚子饿了的食欲旺盛的士兵们,以及在每一个饥饿的日夜温暖我们的一碗热汤。
“喂。”
守卫又来敲门了。我刚在想这次又是什么事,结果他的语调不像刚才那么慑人,更像是战友之间的普通对话。
“喂,你会做杂烩吗?”
“区区杂烩,当然没问题。蛤蜊和土豆都是我的拿手菜。”
我一边回答他,一边双臂交叉拉伸肌肉。听到我的话后守卫高兴地说:
“真的吗?那就拜托了,我是新英格兰人,特别怀念正宗的蛤蜊杂烩……在家的时候以为已经吃腻了那种味道,等离开后才发现想吃得不得了。啊,再也不想吃金宝汤了,一股罐头味儿。”
“没问题。用黄油炒洋葱和生培根,(第24页)
把油炒出来之后再放入月桂叶,撒上面粉。等食材混合之后再在锅边儿炒点面粉,加牛奶溶解。用别的锅先把蛤蜊蒸好,不用水,用白葡萄酒蒸也很棒。”
“哎呀,感觉都闻到蛤蜊的香味儿了。我特别喜欢文蛤,拜托,继续说。”
“继续往锅里倒牛奶,等煮稠之后再倒入蒸过蛤蜊的汤汁,再把土豆也放进去一起煮。最后把蛤蜊肉切碎之后放进去,放点盐胡椒调味,热乎乎的蛤蜊杂烩就做好了。”
守卫不再说话,于是我靠在门上贴着耳朵问“怎么了”。我试着从门的细缝里往外看,但什么也看不见。这时守卫沉着嗓子说:
“那个……听我说,我想去吃点儿东西。”
他的话惹得我想笑,但我用手捂住嘴强忍住笑,假装镇静。
“好啊,反正我也不想逃出去然后被枪打死。我会老老实实地待在这儿。”
“要不要给你带点儿什么啊,悄悄地。你肚子也饿了吧。”
“嗯,是饿了。”
这或许是个好机会,我或许能借机干点什么。对了,叫个人来吧,我需要有人来帮我。
但是到底有谁会来帮我呢?不管怎么说索默尔,也就是邓希尔有间谍的嫌疑,而我想包庇他。按常理讲就算我被孤立也是很正常的。不过我突然想到了一件事。虽然我被打了镇静剂,但我现在已经恢复了意识。再想想那时斯帕克的表情,有我从来没见过的动摇。
“喂,炊事兵?”
“不用给我带吃的,但我想拜托你一件事。刚才说话太大声了,感觉有点犯哮喘,好像呼吸的时候吸进了老鼠毛。”
说完我开始煞有介事地咳嗽。
“G连有个叫斯帕克的医护兵,能不能帮我叫他过来?如果他没有药,那药可能是在G连的莱纳斯·瓦伦丁中士那儿,能不能帮我说一声。”
“完全没问题。我马上就回来,你老实待着啊。”
我听着脚步声逐渐远去,慢慢靠着墙瘫坐在了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