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德国人吧。”
烛火映照下的邓希尔眼神摇摆不定,他张嘴耸肩,肉眼都能看出他的心跳加快了。
“不是,我……”
“别否认了。”(第13页)
我的声音盖过了他,不给他说话的机会。
“我都知道了,你是混进来的吧,在法国的时候?”
为什么一直没有发现呢?我都想痛扁自己一顿。他对德国的童话那么熟悉,明明那么想念家人却没有收到一封来信,他还知道怎么加热德军的口粮罐头,而且他的脸越看越像见过的敌军。美国有不少德裔人群,这也算是我没有多留意的原因之一,但我应该早点发现的。
这一切大概就是从我们在诺曼底空降,到达法国昂戈维尔奥普兰的教堂时开始的吧。那个夜晚,那个教堂,两名医护兵在轰炸中既要照料美国兵也要照料德国兵。我想起了医护兵的对话。
——德国人夜里出去死在了后门。
——咦……是谁移动了这里的伤员?
这与荷兰发生的谜案有点相似。因为换了衣服和剃了光头就相信杨森的女儿是个男的,原理都一样。
“D-Day行动中高射炮与空袭交火,那片区域到处都很混乱。蜡烛也没法好好点,所以视野很差。你就是那时盯上我们受了重伤濒临死亡的战友的吧。”
那时受轻伤的人与普通百姓都在帮医护兵的忙,爆炸的声音震耳欲聋,大量负伤人员集中在黑暗的地方,即便有人把谁带走了也不是什么怪事。
“你把那个美国兵带到没有人的后门,然后和他换了衣服。”
通常情况下急救会把上衣从前面打开,这样一个人也能轻松脱下。而且因为受了伤,就算没有全副武装也不会让人起疑。我们找到他时,他没有头盔,没有背包,连武器都没有,或许就是这个原因。
“那个人才是真的菲利普·邓希尔吧。不过他已经死了。”
在那样的战火之中,分不清敌我,甚至连一个人是死是活都分不清的情况下,用服装来误导他人是最省事的伪装方法。尤其是空降在诺曼底之后,很多人失踪,还有很多人在走散之后与附近的部队会合,就那样被改编到别的部队中去。
他并没有反驳。橙色的烛光照着他的脸,看起来疲惫不堪,皱纹也显得更深了,凹进去的眼睛周围阴影很深。门外有人吹着欢快的口哨走了过去,完全没有注意到有严重的事态在背地里发生。
“快说,你到底是什么人?”
自称是邓希尔、我们也一直认为就是邓希尔的这个人眼睛看着下方,小声地报上了名。
“……我的真名叫索默尔,克劳斯·索默尔。但我是美国人。”
我气急败坏地站了起来(第14页)

“你少跟我胡说八道!还想装是吧!”
“真不是,你冷静一下,听我说……我真的是在美国出生长大的,所以我的英语才能说得这么流利啊。”
这一点的确如他所说。虽然我还是想揍这个长得像科学怪人的家伙一顿,但没办法,我只能强忍着愤怒又坐了下去。邓希尔,不,克劳斯·索默尔用他的双手捂住紧绷着的脸,接着缓缓抬起头来。
“到一九三九年初为止,我和父母生活在北卡罗来纳州,以务农为生。但希特勒掌权之后,我们回到了故乡,是奶奶让我们回去的……之前应该跟你说过,我那个严厉的奶奶。”
“在战壕里你跟我说的那些?”
“对,去年六月我在国防军第六空降猎兵团,在诺曼底迎击你们。”
“第六?也就是说魏德迈少校是……”
“我的上级。”
我想起来了,少校在问他“战争结束后怎么办”时,不知为何突然露出了有点惊讶的表情。实在是太可笑了,我如此信任他,他却一直在欺骗我。我懊恼得无地自容,不由得流出了眼泪。
“你果不其然是间谍啊。”
“我不是!”
“别扯了!”
我再不想听他辩解,一把抓住了他的衣襟不停晃动,毫不留情面地说:
“你如果不是间谍,那为什么少校不当场拆穿你,说你是他的部下?为什么不杀了你这个叛徒?这很明显就是他觉得你是在执行任务的证据。”
他被我抓到跟前,瞳孔里映出了我的身影。我们都没有避开彼此的目光,就那么互相瞪着。克劳斯·索默尔简直像是在说错的人是我一样,深沉地笑了。
“你说我是间谍?你也太天真了吧。”
他神情中的胆怯与动摇不见了。我本以为他铁定会屈服,结果却是我慌了手脚,给了他说话的机会。
“我是间谍的话早就烦死了。今天晚饭吃什么、口粮罐头不够了、点心有海绵蛋糕,跟你们在一起我就只能得到这种不痛不痒的情报,我要是间谍怎么可能一直跟你们假装朋友?肯定早就跟别的人搞好关系,获取更有价值的情报去了。”
索默尔用他宽大的手掌抓住了我的手腕。
“你仔细想想,除了你们我还跟谁套过近乎?我有过什么可疑的行为吗?没有。不管什么时候我都跟你们一起行动,你、迭戈还有格林伯格。”
我推开他的手,放开了他的衣襟。不知道什么时候额(第15页)
头上出了好多汗,顺着鼻梁滑到了我的眼角。窗外醉酒的人在大喊大叫,不着调的歌声逐渐远去。我拿起挂在腰上的水壶,把里面的水一口气喝干——稍微冷静了一些。
“我每天二十四小时都跟你们在一起,是因为不想被美军也不想被德军注意到。炊事兵干的是跟荣誉无关的不起眼的活儿,怕遭到德军报复的我才混了进来。”
“你说报复?”
“我根本不是什么间谍。恰恰相反,科尔、我是为了活下去才从德军部队里面逃出来的。”
烛台上的蜡烛快要燃尽,克劳斯·索默尔换了一根新蜡烛。他的手指虽然粗但很灵巧,看着他点燃火柴,我靠在了墙壁上。
我不由得叹气,用双手搓搓脸,想整理脑中混乱的思绪。但整理这些零散的思绪就像搭建纸牌屋一样,刚搭好就面临倒塌。最要命的还是我自己内心矛盾的情感。原谅他和怀疑他的念头混杂在一起,让心里的迷雾变得更加浓厚,更加深重。
必须冷静下来。假设索默尔说的话是真的,想想有没有什么可疑或是矛盾之处,有没有什么是不自然的。
“那你告诉我,魏德迈少校为什么放过了你?为什么放弃了处置叛徒的机会?”
他摇了摇头,对我说他也想知道答案。
“老实说,我也不知道少校是怎么想的。其实排长叫上我的时候我就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但最后少校只是小声说了‘祝你好运’。”
“其他受伤的士兵都那么巧对你网开一面了?”
“理由很简单,认识我的人已经一个都不剩了。”
如果不是在战场上,我可能会对他嗤之以鼻地说“哪有那么巧的事”。但是此刻我相信他的话。战友们像黑色笑话一样轻易死去——从他轻描淡写的语气里面,我感受到了自己也深有体会的绝望。那种感觉就像站在窨井口闻着下面流动的臭水沟的气味一样,令人反胃。
“够了。”
我选择相信他不是间谍。
“我知道了。话说回来,你得跟我讲讲在法国发生了什么。”
“我在昂戈维尔奥普兰的村庄附近受了伤,和部队走散。但是有两名美国医护兵救了我,让我在教堂接受治疗,我才活了下来。后来就跟你推理的一样了。空袭太猛烈,教堂里一片混乱。没有光线视线不好,我快速地把身边死去的美国兵搬到后门,跟他换了野战服,拿走了他的身份识别牌然后逃走了。为了以防万一,我把身份识别牌上标明血型的地方给弄坏了。(第16页)

确实,在昂戈维尔奥普兰的民房里看到这家伙的身份识别牌时,是有一部分已经看不出写了什么字了。夜色中风呼呼作响,吹得窗户玻璃都有点摇晃。
“说起来你为什么要混进我们的部队啊?”
“因为我觉得德国会输。而且如果我成了俘虏,我不知道还能不能活着回到家人身边。”
他说着,把棒球手套般大的手掌慢慢合在一起。
“美军尽管战斗经验浅,但物资丰富,一旦登上欧洲大陆,德国就没有退路了。大家都不想承认,德国因为战争时间太长已经疲惫不堪。法国被拿下是早晚的事。但司令部下达了绝对不能撤退的命令,甚至扬言说一旦撤退就会以军法处置。”
尽管听到的是敌军的情况,我仍皱紧了眉头。私自的临阵脱逃确实该判刑,但战略上的撤退并非坏事。撤退之后能够休养生息重整旗鼓,之后再反击,这样或许还能有好结果。但如果强制部队死也不能撤退的话,实际上是在浪费宝贵的兵力,是划不来的。
“不过魏德迈少校挺特别的。在部队被完全包围之前他就认为应该撤退,并且真的下令让我们撤退。但是随后遇到轰炸,我受了伤,跟大家走散了。部队多数人都死在了卡朗唐。你们应该很清楚啊。”
啊,原来是这样。我突然有种奇妙的感觉。离开昂戈维尔奥普兰之后,我们在诺曼底地区的卡朗唐与德军第六空降猎兵连队等队伍交战,取得了胜利。可以说索默尔的战友是被我们杀害的。也就是说,只要命运的齿轮稍有差池,当时我有可能就干掉这家伙。当然也有可能是他干掉我。索默尔仿佛恍然大悟,兀自点着头。
“少校不喜欢没有意义的牺牲,所以才饶我一命。”
“但你却对这样的长官和战友见死不救,不是吗?”
“你说得对。”
“你是不是在背地里嘲笑我们,一点都不怀疑你,相信了你是我们的战友?”
“没有。我过得很开心。虽然这么说不太合时宜……但能跟你们在一起我真的很开心。”
我们面对面却看不清对方的脸,我低下头去看摇曳的烛火,然后用袖子擦干了湿润的脸颊。我哈气暖手,突然想起了什么,于是将弯曲的中指放到嘴边用门牙不停地咬指甲。舌尖尝到了又苦又咸的味道。索默尔看到之后笑了起来。
“干吗?”
“没啥。那家伙想事情的时候就会不由自主地咬指甲。”
“啊……是的呢。”(第17页)
我把手拿开,在裤子上擦干唾液,然后问了知道他是德国人后一直想问的问题。
“你是不是希特勒的支持者?”
纳粹——希姆莱、海德里希等人把世界分为了包含雅利安人在内的优等人种和包含犹太人在内的劣等人种,并让希特勒成为独裁统治者,妄图打造一个只有优等人种才能安稳生活的帝国。如果索默尔是支持者,那他是不是很讨厌人种混杂的美国军队?我想问的问题就这么简单。索默尔沉默了片刻,然后回答道:
“奶奶把我们叫回去的时候,德国确实举国上下都支持希特勒。说实话,我当时并没有想得很深,我也想不出理由反对党要夺回奥地利和波兰的政策。毕竟二十年前那本来就是德国的领土。”
他一边用大拇指挠着有点突出的额头,一边谨慎地想着该用什么言语来表达。
“其实要说我不支持希特勒那就是在说谎。”
我无论如何也不想听到的话让我的心脏剧烈地跳动,随后又很快冷静了下来。
“我和父母在人前抬不起头,从美国回来、会说英语这一点就让我们受尽了侮辱和偏见。要不是奶奶能说会道,我们估计都要被打上外国人的印记了。尽管没到那地步,盖世太保[4]还是每天都会到我家来查岗。我们只能贴上希特勒的画像,表示服从国家体制,别无他法。”
索默尔缓缓地搓着双手。
“就算防空警报响了,外国人也不能进入地下防空洞。我们只能在周围民房的一楼或二楼战栗着等待轰炸结束。为了让家人能够安全地进入德国人用的正规防空洞,我才参了军。”
我听着他低声倾诉,不由得抱紧了膝盖。有点冷。
“最恐怖的是周围的普通百姓。住在附近的犹太人只要对体制稍有怨言,或者是收听了外国的广播节目,被告密之后就会被盖世太保带走。其中有不少人是被冤枉的,仅仅因为邻居不喜欢他们、想报复他们,然后就再也回不来了。”
索默尔深深叹了一口气,气息让烛火晃动起来,烛心发出烧焦的噼啪声音。
“被带去集中营的犹太人遭遇了什么大家都不知道。身上印有六芒星的他们被撵上火车之后,我以为跟宣传的一样,就只是住的地方被隔离出去,除此之外跟大家一样正常地劳作。”
他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望向天花板,然后又慢慢摇了摇头。
“参军之前我在一个印刷厂工作,有不少同事都是犹太人。但有一天,他们突然集体消失了。几天之(第18页)
后有人来信说他们去了集中营,之后一段时间便通过写信与他们保持联系。不过我参军之后,信件往来也断了。”
“他们死了吗?”
“我不知道,但有流言说在强制劳动之后等着他们的是地狱般的折磨。不过很多人认为这种说法是敌方也就是盟军在造谣。毕竟德国还是法治国家,应该不会做到如此惨无人道的地步。”
犹太人被强制转移到集中营的相关消息也传到了美国的广播台与报社,但就连我们自己都不知道实情是什么。我把膝盖抱得更紧了,胸口抵到了装在内兜里的东西。拿出来一看,是一副银框眼镜。
“科尔,虽然你说你完全没有怀疑我,但估计格林伯格已经察觉到了。在出发去巴斯通之前,他劝过我一次说‘以后不要再说自己有孩子了’。我之前都不知道,据说是有了孩子就不能加入美国陆军空降兵部队了。”
“是吗?我也不知道啊。”
刹那间,我想起了在冻得要命的战壕里那家伙小声说了什么,但我却没有听清。我摇着头又把眼镜收了回去,要小心保管,再碰一下折一下就坏了。
“那你之后有什么打算,还要继续留在部队吗?”
“到今天为止本来是这么想的,但我万万没有想到红军已经进攻到我家乡了。”索默尔的语气中混杂着焦急与愤怒,“妻子和女儿就住在东边,跟德累斯顿和莱比锡一样都在萨克森州……坐落在易北河边的城市。我应该早点采取行动的,听到新闻说那边在空袭中逃过一劫,结果就麻痹大意了。”
索默尔紧握的拳头上青筋暴起。
就在这时,猛烈的敲门声响起。
“科尔!邓希尔!开门!”
是亚伦排长的声音。我看着他,他看着我,我本以为我们的声音够小的了,难道还是被听见了吗?
“我去开门。”
“等等,科尔。”
我灭掉烛火准备起身,索默尔一把抓住了我的袖子,但马上又放开了。我往回看,对他点头示意,让他不用担心,结果自己的膝盖却颤颤悠悠。我把刘海往后拨,整理好衣摆,打开了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