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共和国战歌》的歌词换了,就成了这首《空降兵战歌》。虽然新教官又在用尖厉的嗓音嚷嚷着什么,但这种没参加过实战的家伙说的话就是耳边风。我们仍然笑着,继续我们的合唱。
“风采由血染,这死法真是惨;风采由血染,这死法真是惨;风采由血染,这死法真是惨;他再也没法玩跳伞……”
那天,第一七空降师参加的作战取得了胜利,德军没怎么抵抗,他们仅用三天就渡过了莱茵河,占领了残余的桥头,进入了鲁尔地区。这令去年九月我们在荷兰参与的市场花园行动的苦战情形显得颇有讽刺意味。
盟军从西边、斯大林的苏维埃红军从东边进军,将敌军阵线逼回德国境内。投降的德国兵所排成的黑色队列,一直绵延到收容所。美军和英军的旗帜随处可见,在瓦砾中迎风飘扬。
纳粹已经奄奄一息。
虽然大家绝口不提,但心里面还是在想——糟了,看来是死不了要活着回家了,也就是说战后的世界还会和自己有关系。
今后该怎样活下去?发生了如此巨大的动乱之后,世界将走向何处?还能不能回到以前那种平淡的生活?
感受过仇恨的旋涡、目睹过饱受饥荒折磨的脸、遭遇过好友的离世,我们却仍将双手沾满鲜血,将敌人赶尽杀绝……
我们在四月初才得以进入鲁尔地区。数日后的十二日,富兰克林·罗斯福总统因突发脑溢血身亡,副总统哈里·S.杜鲁门继任。
一名穿着破旧粗呢背心的少年站到了我面前。他双手捧着缺了花朵图案的盘子,有点犹豫地举起来。他的眼珠如图翡翠一般碧绿通透,眼神和我对上后便害羞地低下了头。
这里是德国西部多尔马根的难民营。从鲁尔工业区沿着莱茵河南下,来到杜塞尔多夫与科隆两地的中点处便是。
给他盘子里盛了炖好的土豆牛肉后,少年用带着德语口音的“Thank you”表示感谢,然后踏过草丛走远了。他的腿纤细得几乎快要折断。接下来是一个戴着褐色头巾的老妇人,再后面是一名中年妇女。她或许以前生活比较富裕,穿着做工上乘的外套,坚决不看我们的脸。
难民几乎都是遭受盟军空袭、房子被烧毁的无家可归的平民百姓。
来这儿的途中,我们看到了不少遭受盟军攻击,因大水、战火而倒塌废弃的小镇和村庄。虽然之前被烧毁的小镇已经开始一点点地重建,但这个冬天才被燃烧弹袭击的小镇上还横躺着小孩和动物半烧焦半腐烂的尸体。沿着路走到斜坡下的小河处能看到不少下半身淹在水里的尸骸。只要有尸骸的地方就会有苍蝇飞来飞去,还有乌鸦啄食裸露在外的尸体的小腿肚。坍塌的军用工厂下面发现了大量女性的尸体,据说几乎都是被迫从波兰和乌克兰带来的务工人员。
被击落的盟军战斗机的残骸也随处可见。旁边躺着的士兵的遗骸并非都是被烧死的,也有被殴打得遍体鳞伤的尸体。应该是坠毁之后当地居民对他们施以私刑了吧。G连的一些人愤慨不已,想知道到底是谁干的,于是只要看到德国人上去就是一顿暴打。
德国人之间的厮杀也到处都是。一个穿着看起来像是农民的男子被绳子吊了起来,重力使他的脖子变得异常的长,脖子上还挂着一块写有潦草德语的牌子,翻译过来的意思似乎是“不为总统而战斗的叛徒、卖国贼”。他脚下的树荫里有一块布满弹孔的烂肉,似乎是一个小孩。风一吹,看起来像是上衣的桃红色布料就会迎风飘动。
“不是纳粹党卫军就是希特勒的狂热分子干的。上个月希特勒应该是对全国人民下了强制参加突击队的命令,出台了焦土政策。他就是想‘要死一起死’,真是个不折不扣的疯狂暴君啊。”
亚伦排长不屑地说,然后踩灭了烟头。
难民营所在的原野周围停着板车和农用马车,但基本上看不到马。家畜不是被烧死了就是被人吃了。这里的人除了身上穿的衣服以外就没有别的东西了,他们喝着汤,抱着膝盖蜷缩着身体,看起来都疲惫不堪。尽管如此也很少有混乱的情景,他们还保持着精神上的毅然。
“你说什么,贱货!敢侮辱我的战友!”
尖锐的骂声传来,我回过头去,只见史密斯在殴打一个穿着红色连衣裙的女子。她旁边躺着一个中年男子,白头发下渗出了鲜血。史密斯的跟班们就在旁边抽着烟看戏。史密斯朝瘫倒在地的年轻女子吐了口水后走开了。他的跟班们尾随其后。
红衣女子伸出纤细的手去摇先前倒下的中年男子,她的鼻血滴到了打结的金发上。一个人朝他们走去,是温伯格。他想扶起那个女子,却被女子粗暴地推开。她一边小声哽咽一边搀扶起倒下的男子。
“科尔先生,这个锅该怎么办?”
新来的炊事兵叫住了我,我回过头来不再看温伯格。
最近因为有难民帮忙,炊事员都没什么事做。把锅放回橄榄色帐篷搭建的野战炊事所时,我看到把头发束紧的妇女们挽起袖口正在洗餐具。帐篷后面停着面包中队的灶车,汗流浃背的队员们正在搬运刚烤好的面包——要发给难民的面包。我在树丛里静静看着他们工作,觉得即便是混合小麦做的面包,对饥饿的孩子们来说也都是香喷喷的。
到处都是一片混沌。
当我回到原路时,曾经在团里的厨房见过的两名老炊事兵两手拿着很大的帆布袋,心存戒备地东张西望,然后走进了一栋房子。那是一座远离小镇未被烧毁的大宅邸,没记错的话应该是给长官们当宿舍了。
看样子,他们手中的袋子里装的肯定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最近黑市交易猖獗,参与其中的不只是炊事兵。从船上卸货开始到最后分配到手,每个环节都有人在分类整理的时候把好东西抽出来,后面的人到手的东西都是残次品。
这么说来,好像已经死去的奥哈拉的上级,补给连连长,上个月跟我说过类似的话。不过我不想再摊上什么麻烦事儿了,便径直走过回到了营地。
当天下午稍晚,云缝中斜阳照射下的原野上出现了十多个人的身影。
偶然走到原野上的脸色赤红的农民注意到了他们,挥动双臂大声呼喊我们。离他比较近的是我们二排,大家拿起步枪跑了过去,都以为是敌方残余部队。
然而事实并非如此。我们爬上斜坡用步枪瞄准前方,逆着光看不清脸的十几个人举起了双手。几个人当场蹲下或是倒在地上,而最前面的男子用英语大喊道:“不要开枪,我们不是敌人!”
他们当中有成年男子,也有明显未成年的少年,总共十五个人,全都满身泥垢,穿着普通百姓的衣服,但已经分不清是绿色还是茶褐色了。即便如此,那几个少年给人的感觉有点不一样。他们的肤色白得出奇,眼睛炯炯有神,举止端庄,十分有教养的样子。
成年男子大多疲惫不堪,甚至有人倒下后就昏了过去。他们全身都是伤痕和瘀痕。亚伦排长看见他们两手手腕处有环形瘀痕,小声说道:“是俘虏?”史密斯与马蒂尼跑回斜坡去叫医护兵、宪兵还有连长。
我们向最开始喊“别开枪”的那名男子询问到底发生了什么。
“我们是德军的俘虏。我本来是美国陆军的随军牧师,那边那人是跟我一个部队的军医。另外还有英国兵和加拿大兵。路上我们还遇到了乌克兰人,但两天前他的妻子踩到地雷死了。”
“越狱出来的?”
“不是……是趁乱逃出来的。我们的收容所被看守亲手破坏了,很多人都被枪杀或是被火焰喷射器给烧死了。应该是想在逃跑前把俘虏都解决掉吧。”
自称是随军牧师的男子身(第10页)
材矮小,戴着一副镜片快碎了的眼镜。大概四十多岁,光秃秃的头顶被太阳晒黑,只有鬓角到后脑勺长着斑白的头发。他看上去十分疲劳,也没有身份识别牌,必须交给宪兵来处理。
“那些孩子是什么人?”
亚伦少尉用大拇指指着那些少年。他们百无聊赖地杵在那边,观望着赶来的医护兵对大人进行治疗。这样看着似乎所有人都一般模样,感觉怪别扭的。他们有着北欧人般雪白的肤色,侧脸的轮廓很深,身材高大,当中还有女生。
“啊……他们是希特勒青年团的。”
这么一说,他们确实有着雅利安人的外貌特征。白色肌肤金色头发,后脑勺稍微有些突出。可为什么被纳粹教育洗脑的孩子们会与敌方俘虏一起行动呢。
“你说什么?他们是‘希特勒的孩子’?”
史密斯取下肩上的冲锋枪,摆出用枪瞄准的姿势。自称牧师的秃顶男子慌了神,连忙解释希望他放下枪。
“是的,之前是这样。但是请不要杀害他们,那些孩子已经不是狂热分子了。他们失去了兄弟姐妹,拒绝了希特勒下达的强制加入国民突击队的命令。”
我们面面相觑,亚伦少尉也是眉头紧锁,一副难以做出判断的样子。最终还是决定全部交给宪兵处理,在检查了孩子们的随身物品之后便把他们带走了。
“对了,你们从哪儿过来的?”
“东边,柏林附近。”
“直线距离就有三百英里,你们该不会是走过来的吧?”
自称随军牧师的男子苦笑着点了头。
“虽然我们在路上偷了车,但结果还是走路来的。一般的道路仍有德国兵出没,车几乎派不上用场。但如果是走路的话就能在森林里穿行。”
“可为什么偏偏要来这儿?没有投靠红军吗?”
有消息说,突破了德军东线的苏联红军从东欧挺进波兰,最后终于抵达了柏林。男子挠了挠布满血丝的眼睛才回答少尉的问题。他的指甲里都是泥垢,又黑又脏。
“去找红军会被杀的。不只是青年团的孩子们,就算是我们,只要没有办法证明自己是盟军的一员就会被干掉,而且手法极其残忍。他们会强奸女人,即便是稚气的少女也不放过。领导人斯大林煽动他们歼灭德国人,说是要让德国人为在战争和饥荒中死去的数千万同胞付出代价。”
“数千万?不会吧。”
马蒂尼耸起了肩。斯大林本来就是一个谜一样的人物,跟他有关的信(第11页)
息根本不知道应该相信几分。不过自称牧师的男子说苏联与东欧的饥荒是事实。
“我们那个收容所旁边也有关押苏联俘虏的地方。纳粹看守嘲笑他们饿昏了头,牢里死了人也不埋,而是放在那儿吃。不过看守要是看到自己逃跑后俘虏的表情……他们被愤怒、憎恶还有饥饿所支配,把没来得及逃走的看守的头都砸破了。”
以前花椰菜博士说过,这是场为了争夺粮食而展开的战争。德意志第三帝国为了扩大自身的生存空间,对拥有肥沃土地的乌克兰进行侵占掠夺。
“有一个会说英语的红军士兵跟我说过列宁格勒保卫战的情况,储备粮食消耗殆尽之后,街上好多天都看不见食物,也没有粮食分发。吃动物不用说,吃人肉都堂而皇之。活下来才真的是不可思议。”
男子咳嗽得厉害,吐出一口浓痰到绿草地上,痰里还带有一丝血迹。
“快叫军医。”
亚伦少尉举起一只手对军医示意。但军医正忙着给没法走路的人进行治疗,并没有注意到。男子一边喘着粗气一边用袖口抹去粘在下巴的痰。
“……所以我们没有去找红军,而是选择了不远千里地往这边走。红军他们已经到了易北河。”
“那些小鬼被杀了才好。”
史密斯朝着地上吐口水,龇牙咧嘴地说道。
其他人也都是一脸不知所措的表情,至少我是陷入了混乱之中。像史密斯那样,觉得支持纳粹的人就应该被红军残忍杀害,这是他们应得的报应,又或者是觉得对前来投靠我们的人冷眼相待不太合适,这两种心情让我混乱。
突然,我想起了曾经有人对我说过的话。
——到那时,你或许会受伤吧。又想责怪我,又想包庇我,两种想法让你变得混乱。
“喂,小鬼,回营地了。”
史密斯拍我的肩我才回过神来,这时大家已经准备返回营地了。温伯格去叫没过来的军医,亚伦少尉去向连长报告。我自己拍打双颊振作起来,重新背好背包。回过头时才发现自称是随军牧师的男子还坐在草丛里,邓希尔把水壶拿给他喝水。
“邓希尔,快走。”
然而邓希尔并没有要起身的意思,他甚至还给那个男子擦掉了滴在下巴上的水。男子终于恢复了状态,脸上有了血色。相反,邓希尔的侧脸却奇怪地有些苍白。没办法,我走上前去抓住他的肩。
“你怎么了?”
“你是有朋友在那边吧?”(第12页)
“啊?”
我没明白男子在说什么,但他似乎不是在对我说,而是在对邓希尔说。他僵硬地笑着,用手抬了下镜框。我因为站在邓希尔背后,所以看不见他的表情,但他回答的声音却在颤抖。
“开战前有朋友的家人住在萨克森州。”
“萨克森州……不太安全吧。德累斯顿和莱比锡也都遭受了空袭。不过红军的人也是形形色色的,有无法无天的土匪,有看重秩序的农民,有举止礼貌的军人,也有热爱杀戮的将校。我在逃跑的时候看过一个红军强奸了一个年轻女子之后,发现路边有一具别的女性的尸体,他居然为她做了祷告。真是莫名其妙。”
这时,温伯格与军医、医护兵一起赶了过来,我也帮忙把男子像小鸟一样轻的身体抬起来,放在担架上。
人影朝着救护帐篷的方向越走越远。
“好了,这次真该走了。”
然而邓希尔却仍跪在草丛上低着头。他用力地抓着自己的膝盖,指甲发白,双手颤抖着。
看着他那样我脑中有了一个念头。这个念头灵光一闪,一下子便有了清晰的轮廓。以前发生的事就像拼图一样联系在一起,有了眉目。
在巴斯通听见的那个不好的预言,爱德说的并非是他自己,而是在说邓希尔。
夜幕降临。吃完饭后我立刻回到了多尔马根镇上用来当作营房的民房。房间很小,只能容得下两个体格魁梧的男子躺下,房间里没有床,在有霉味的地毯上铺上毛毯就成了睡觉的地方。
我点燃烛台上的蜡烛,坐到不是很干净的毛毯上,不自觉地叹了口气。我拿起水壶,喝水润喉,等着有人来找我。大约过了十分钟,有人来敲门了。
“你找我吗,科尔。”
见我没有回应,他有点犹豫地慢慢推开门。邓希尔高大的影子投在地上。
“来坐。”
我尽量克制自己急躁的心情,同时又在催促他。他似乎察觉到了我的紧张,并未立刻走进来,而是在门口站着不动。
“快啊。”
我加重语气,再次催促他进来。他终于关上门,慢慢走进了房间。我等他在我对面的毛毯上盘腿坐下后,深吸一口气,然后便开门见山地说出了我内心的结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