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旦进入军队参加战斗,不想去啊、害怕啊什么的任性言语是不管用的。身体不舒服、感冒了什么的,也不管用。即使暂时来到了救护站,只要被军医认定已经痊愈,就将再次被送往前线。
就算后悔自己没料想到是这样,也为时已晚。若是懦弱哭泣,只会被殴打或者侮辱,接着被队友排斥。逃走的话,不是被带上军事法庭,就是被冠上临阵脱逃的罪名当场被射杀。(第37页)
迄今为止,也并不是没有企图离开前线,故意让自己受伤的家伙。但是这些家伙立刻就会消失,不再出现。因为胆怯的家伙必须被排除。不安是会传染的,甚至会挫伤原本精神的人的锐气,使他们也不能再战斗。在枪林弹雨的战场上停下脚步就只有死亡,最终败给敌人。
另一方面,就算从救护站逃出来也想回到战场的家伙受到了称赞。
——还真敢回来啊,只有这样才是我们的伙伴。
我想起了圣诞前夕那天从救护站里溜回前线,之后没多久就死了的一等兵。
“肯定是因为没有去处了吧。”
爱德平静地嘀咕了一句,喝了一口咖啡。我和邓希尔无法反驳,只有斯帕克一个人生气了。
“去处什么的哪儿都没有!拜那些任性的家伙所赐,我们浪费了多少医疗品、人手和时间!”
“淡定点,斯帕克。你对我们发脾气也改变不了什么。”
“烦死了,我绝对不原谅他们。干脆我直接动手,给点药了结了他们!”
“你是说,这些人全部死了就好了?”
平时稳重的邓希尔犀利地问道。斯帕克下意识地吸了口气准备反击,但重新考虑了一番,挺起的腰杆慢慢沉了下去。
“……别说了,我开始怀疑自己的职责了。”
斯帕克抱住双腿,将下巴放到膝盖上,本来就矮小的体格显得更小。他的右手摸着被血弄脏的红十字袖章。对医护兵来说,不管哪里出现伤员都赶过去给人治疗就是他们的使命。就算炸弹正在爆炸,就算对方是自残,有时就算是敌人,他们都不能撒手不管。
“抱歉。你继续说吧。”
斯帕克的侧脸看起来很阴沉,就跟在法国布莱恩阵亡的时候一样。为了鼓励他,邓希尔用胳膊勾住他的肩,对爱德点了点头。
“好吧,那我继续了。我注意到这是自残行为,是因为这三人似乎都患上了战后心理综合征。H连的那人说过,受伤的其中一人是荷兰战役中的英雄,但是最近身体有点不舒服。那应该就是综合征的缘故。”
迭戈也是如此,不知道他最近怎么样了。爱德继续说:
“跟这事有关的至少有四人。受伤的三人和刺伤第三人的那人。是最初就串通好的,还是受到最初的事件的启发才有了后续事件,暂时还不知道。”
“也就是说,这些人是一个刺一个?”
希望负伤后被送往后方的四人聚到一起,后一个人刺伤前一个(第38页)
人。这样一来,第四个人会被新的第五个人刺伤,因此很有可能会出现下一次自残事件。不过爱德摇了摇头。
“不,恐怕不是这样。”
“为什么?”
“因为刺人的技术在提高,我觉得是经验积累而来的。恐怕帮助这些人自残的是同一人。”
爱德做出论断之后,一口气喝完了咖啡。
“不管怎样,他们是想伪造出外人袭击的样子,免得违反军规。如果被发现是自残,那会受到处罚,也就没有意义了。那时正好敌军侵入了我们的阵地,大家都认为还有残兵遗留,这一点刚好利用上了吧。而且借他人之手还有另一个好处,你们觉得是什么?”
“呃……”
我欲言又止,这时一直沉默的斯帕克回答道:
“受的伤必须是不能返回战线,并且又死不了的程度。但是自己动手的话,恐怕下不了手。”
“没错。轻微的伤口的话,治疗一结束又会被送回来。不是脑袋或者脖子上开个洞,又或者半身不遂、四肢截肢级别的重伤的话,是回不了国的。但是这样也可能丢掉性命。如果死了的话,就得不偿失了。”
“那么……难不成,有军医或者医护兵协助了他们?”
虽然在文化课的时候多少学了点儿,但对身体的构造最熟悉的还要数医疗班了。
“不,我觉得应该不是医疗班。因为第一个受伤的人昏迷了,只能是因为吗啡注射过量。这说明他们在刺人的时候,因为害怕疼痛,注射了一次吗啡。如果有医护兵参与的话,应该知道这之后在做手术的时候还会注射吗啡。配给品的吗啡浓度很高,打三支的话就有生命危险。所以这应该不是故意,而是过失。这之后没有再使用吗啡了就是证据。”
我想起来了,最初的那个人昏迷了,但是之后的士兵意识都很清楚。
“所以你才知道昏迷的是第一个人啊。”
“没错。那个时候我就开始怀疑会不会是他自残或是有帮手。他明明痛得厉害却乱打乱闹不接受吗啡的注射,可能也是因为不想打第二支。”
我想起了在巴斯通停有炊事车的广场上,斯帕克那愣住的表情。虽然我已经习惯了,但还是不由得感叹爱德的头脑果然不寻常。
“不是医疗班,也能刺得这么准吗?”
“能啊。不管怎么说,我们一直都在反复训练和实践怎么样让对手受伤啊。”
“……说什么呢。”
“开个玩笑。刺得(第39页)
准是因为辅助的人实验了很多次怎样刺才妥当。”
“实验?在哪儿?”
“我们和H连的边界那里的空地。那里堆着许多德国兵的尸体,那个人晚上从洞穴溜出来,用匕首在尸体上实验,确认用多大的力去刺比较合适。他应该觉得反正也没有人会去调查德国兵的尸体。不过我们白天去调查的时候,我发现有许多尸体的肩胛骨附近都有被刺的痕迹。说回来,他在实验的时候,还遇到了你和莱纳斯。”
见邓希尔和斯帕克歪着头有些不解,爱德便把昨晚的事以及H连科隆内洛二等兵的事做了说明。
这期间,我的脑子里一直在回想我和莱纳斯一起去捡敌军遗物时的情景。在黑暗中蹲在尸丛中的男人。谎报了死去的二等兵的名字的男人。
“也就是说,那就是参与辅助的人是吧?”
“是的。于是那个练习的声音,传到了迭戈的耳朵里。”
迭戈很害怕,他想起了用刺刀刺杀敌人的声音,怕是有鬼来找他了。我摸了摸贴在左脸的创可贴,被迭戈揍开的伤口已经基本愈合了。
如果——只是如果,迭戈没有听见那个声音的话,或者至少那个人在远一点的地方实验的话,再或者没有大雪吸收周围的声音的话,或许……
“你没事吧,蒂姆。”
我抬起头,模糊的视界里出现了爱德的脸。不知何时,我流出了眼泪,连鼻涕都流了下来。“没事没事。”我慌慌张张地用袖口擦去眼泪,再用双手拍了拍脸颊。左脸的伤口有些隐隐作痛,但这是我应得的下场,后悔也没有用。
“那个浑蛋为什么自称是科隆内洛呢?”
“虽然只是推测,但我认为这个计划的开端是因为科隆内洛二等兵。他朝自己的大腿开枪,恐怕不是想自杀,而是打算自残然后被送往后方吧。如果想自杀的话,朝太阳穴来一枪不是更快吗?那个帮手感受到了科隆内洛的本意,受到启发计划了这次的事件。所以在被莱纳斯盘问的时候,才报出了科隆内洛的名字。应该是想着对方是其他部队的,所以不会注意到吧。就算被注意到不对劲,由于他给的是死人的名字,事后也不会给自己造成麻烦。”
“没法查出辅助的人是谁吗?”
“现阶段肯定是没法知道了。光雅克树丛里的队员就有六百人以上,只能去问自残的家伙们了。”
我深深地叹了口气,往后靠向土墙。头盔撞到墙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那现在该怎么办?”(第40页)
“明天一早我会向米哈伊洛夫连长报告。虽然不知道他会不会相信,但是在自残志愿者增加之前,最好还是采取对策吧。总之,这个事还是先对迭戈保密,你们也不想再把他牵扯进来吧。”
“明白。”
我们沉重地点了点头表示同意。洞穴外有人正剧烈地咳嗽着,紧接着又传来了雪从树梢落下的沉闷的声音。
“小鬼、邓希尔。”
不知睡了多久,我被人声吵醒,连忙拿起了身旁的步枪。原本睡着的四人中只有斯帕克去拿枪套里的防身手枪。抬头看去,只见二排的亚伦排长掀开了洞穴边缘的毯子。
“是我,抱歉吵醒你们。啊,格林伯格和斯帕克也在啊。正好。”
排长身后,不知何时又开始下的雪正安静地飘落着,难怪那见惯了的胡子和鬓角都被染成了白色。周围仍旧很暗。
“怎么了?”
刚睡醒喉咙很干,声音有些沙哑。我看了看手表,半夜三点。
“抱歉,跟过来一下,去接战俘。”
“专门去接?”
斯帕克用明显不爽的声音回答道,排长苦笑了下。
“俘虏中有个高级将领,而且不是武装党卫军。傍晚之前飞地的那场战斗中,不是有几个空降兵逃脱了吗,就有这个家伙。据说受了伤无法行动,现在待在当地的农家里。他让那家的小孩给巴斯通的总部送来了投降信。”
“难道是空降兵团的……”
“没错,团长。”
在法国的卡朗唐战役中敌军的伞兵团让我们吃尽了苦头,我倒是要好好瞻仰下这位团长的尊客。我们抓住史密斯伸过来的手,依次爬出了洞穴。
“具体位置在哪儿?”
“这儿往西约一英里的地方,据说是夏天使用的狩猎小屋。小鬼,你夜里看得远,就靠你了。”
“但是我们不会说德语啊。”
亚伦少尉嗤笑一声,沾满雪的胡子中间露出了一口大黄牙。
“这是当然的了。我们只是因为离目标最近,所以被派去了而已。只要等长官到来之前确保他还在就好。询问和翻译都交给司令部。”
二排二班的所有人,加上爱德和斯帕克,在雪下个不停的黑暗中前行。这个夜晚有些微风,雪花就像大火烧过的灰烬漫天飞舞一样,卷起细小的旋涡。
我斜拿着步枪,将步枪贴在腰间,和亚伦排长并列在前。后面跟着爱德、温伯格、斯帕克,最后由邓希尔和史密斯殿(第41页)
后。一行人排成纵队朝目标的小屋前进。由于没有使用照明,我们只能依赖白雪反射的月光前进,但若是不小心的话,就会连同膝盖都陷进深厚的积雪里。
松林的尽头树木逐渐稀疏,我们历经困难抵达了目的地——一个猎人用来休憩的冰冷的小木屋。小木屋同G连的阵地以及巴斯通在地理位置上刚好形成一个三角形。我们确认了周围没有陷阱后,排长小声做出了指示。
“史密斯在外面负责放哨,温伯格先用无线电向总部报告我们已经抵达,然后跟斯帕克一起协助史密斯。邓希尔、格林伯格、小鬼跟我过来,你们学过抓捕俘虏的时候应该说什么吧?”
确实在训练的时候被强行灌输了很多,但老实说我没什么自信。还是尽可能不开口吧。这时,排长对着我们小声叮嘱道:
“听好了,这些家伙跟我们交过手,但也不要慌张。好了,我要开门了,格林伯格守住门口。”
打开门的瞬间,野兽的臭味扑面而来。这是一间昏暗又简陋的小屋,屋子里很安静,没有枪声响起,也没有手榴弹飞出来。我们进入了小屋。
屋子中间有桌椅,面对我们坐着的正是穿着德国国防军野战服的德军将领。他是一个长脸的中年男人,不知为何让人联想到瘦马。他的身后有四个德国兵,其中一个似乎受了伤,头上包着布躺在地板上。他们所有人都一副疲惫的神情。
将领突然眯起眼,在看清我们之后,慢慢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他的右手被白色的布吊在脖子上,而墙边小床上的床单是破的,看样子用的应该是床单。
“本来应该我们主动前去,结果提出这么没规矩的要求,实在抱歉。因为手臂骨折,所以……”
竟然是英语。虽然带有德国口音,但也称得上流畅。我们面面相觑,这时亚伦排长咳嗽了一声,挺直背,然后走上前和将领握了握手。
“我是从属美国陆军第一〇一空降师的亚伦少尉。抱歉来的只是我这个下级士官,不久之后我军的长官会前来迎接,请稍等。看起来您是第六空降猎兵团的司令官是吧。”
“正是如此。我是冯·魏德迈少校。能成为你们的俘虏我很荣幸,你们很强大,不管是在法国还是荷兰,都让我们陷入了苦战。”
将领说完之后露出了绅士的笑容。尽管他的手臂受着伤,但完全看不到疼痛的迹象。
“您的英语说得很好。”
“谢谢。在战前我上了大学,那时候锻炼出来的。实际上,我是想当外交官的。”(第42页)
虽然少校语气平静,但我和邓希尔还是没有完全放下步枪,因为少校身后的四人随时都有可能扑过来。
“这之后会把各位带往巴斯通,再之后可能会把少校送往位于法国的联合军最高司令部管辖的俘虏收容所。”
“没问题。抵达巴斯通后,不知我的部下们是否能吃上温热的食物?”
“看守一定会妥善处理的。”
排长轻轻点了点头,用手指指着爱德命令道:“去把斯帕克带来,给他们治疗。”排长从口袋中拿出水壶,将琥珀色的液体倒进马克杯中,接着放在了少校面前。白兰地的香味传来。没一会儿后,迈着杂乱步伐的斯帕克进到小屋,一脸不快地从我旁边走过。
“请先治疗我的部下。”
冯·魏德迈少校就算在这种情况下也没有丢掉威严。斯帕克沉默地用手指抬了抬头盔,转身前去给德国兵们治疗。
这之后小屋安静了一阵。
我的眼前坐着敌军的将领。他因寒冷而弓着背,一脸平静地喝着白兰地。这太不真实了。德国国防军特有的漂亮的黑色衣领、看起来非常高级的大衣面料,都明显和我军的不一样。从言行举止来看,他显然是出生在不一样的文化圈、受不一样的教育、吃不一样食物的人。
“你是学生吧?”
我瞬间没反应过来他是在对我说话。我连忙将视线移到少校身上,慌慌张张语无伦次地回答道:
“不,不是。已经从学校毕业了,现在在父亲经营的杂货店里帮忙。朋友里倒是有好几人上了大学……”
完了,太过紧张一不小心说了多余的事。但是少校似乎并不介意,继续问道:
“战斗结束之后,还要回去帮忙吗?”
我难以推测这个问题的含义,不由得歪起了脑袋。因为我一直认为活着回去的话,当然是和当兵之前做同样的事,完全没有对此产生过疑问。看我不知如何回答,少校温和地笑了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