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问……”
我们出声之后,矮个子的男人才终于看向了这边。但是他褐色的眸子并没有聚焦,也没有对我们做出回应。他一言不发地转过身去,晃着大衣的衣摆,没一会儿便消失在了我们的视野中。
不久之前我才见过和他一样空洞的眼神——躲在洞穴里不出来的(第31页)
迭戈的。
再前进一点,队员慢慢多了起来。在我们正犹豫到底要向谁搭话时,偶然和正在一棵粗壮的松树下聊天的三人对上了视线。三人歪着脑袋打量我们,似乎觉得有意思,嘴里说着“怎么回事,这两人迷路了吗”,从对面走了过来。
“你们从哪儿来的?”
“旁边,G连。”
由于不知道三人的名字,我在心里分别根据三人的外表给他们取了“胖子”“瘦子”“创可贴”的外号。从肩章来看,胖子是下士,瘦子和创可贴肩上没有标记,是二等兵。从他们的语气来看,三人都是老兵。
“什么嘛,专业兵啊。是厨子什么的吗?”
三人瞅了一下我和爱德的肩章,揶揄地笑了起来,问了我们许多问题,“你们那边情况怎样”“知道什么时候开始攻击吗”等。我正苦恼怎么转移话题,一直沉默的爱德开口了。
“平安夜你们这儿有个人被袭击了是吧,是在哪儿被袭击的?”
三人对视一眼,接着胖子下士借着肢体动作告诉了我们:“喏,更后面的地方,离这估计一百码左右吧。就在我们当厕所使用的地方的跟前。”
“我听说昨晚也有个人被袭击了,是同一个场所吗?”
“差不多吧。那儿刚好树木密集,容易形成死角,纳粹的浑蛋肯定就藏在那里。”
“等找到了那帮家伙,立马弄死他们。”
创可贴一边嚼着口香糖,一边往雪地上吐了口唾沫。
“被袭击的两人都是脾气好的家伙。昨天被袭击那个,是个狙击手,他可是在荷兰的战役中救了许多战友的英雄哪。”
“原来如此,这真挺了不起的。狙击什么的,像我这种厨师连想都不敢想。”
爱德为了应和三人,夸张地点了点头。但他跟风跟得太快,在我看来这演技肯定暴露了。不过这么僵硬的笑容似乎让胖子下士对故意放低姿态的爱德产生了好感,还拿了一根烟递给了他。爱德接了下来。
“谢了。”
“要是平时的那家伙,实在很难想象会被人从后面袭击。不,他也只是身体稍微有点不舒服而已,实际上还是闪躲了的。幸亏是他,要是你们专业兵或者女人的话,可能已经被杀了吧。”
“你们专业兵和女人”——听到这一句,瘦子和创可贴扑哧一声笑了起来。我一下火了,要是在荷兰遇见的副驾驶员泰蕾丝·杰克逊听到这话,十有八九会暴怒地把这个下士踹飞吧。我想象着她英勇的身姿,(第32页)
暂且忍了下来。总之先到此为止吧。我把步枪的肩带重新挂在肩上,假装咳嗽了一下。
“还有件事能不能跟我说下,科隆内洛二等兵在哪儿?”
空气瞬间冻结,三人脸上的嘲笑消失,眼神甚至变得有些犀利。
“呃,抱歉,也可能是科隆内特。总之这个名字……”
“你是那家伙的朋友还是什么?”
“这倒不是。昨天晚上偶然碰到了,现在有点问题想问他……”
我慌慌张张做了说明,结果气氛反而变得更加危险。这时,另外的两人从三人的身后跑来,中间的高个男人戴着中士的肩章。他的鼻梁特别高,从侧面看去,就像是在脸的中间放上了一个三角尺一样。
“怎么了,有什么问题吗?”
不知名的中士问道。瘦子咂着嘴解释道:“这些家伙在找科隆内洛,还说昨晚见到他了呢。”
中士瞪大双眼打量着那三人和我俩,看起来这个下级士官也有些不安。但是为什么一提到科隆内洛大家都会惊慌失措呢?只见爱德也紧紧皱着眉。中士的喉结动了动,从我们这儿也能清晰看见。他咽了口唾沫,命令三人回到自己的岗位。三人冷冷地瞥了我们一眼,随后转身离开。
“很抱歉惊扰到你们。”
爱德道歉之后,中士用手挠了挠那高高的鼻梁,严厉的表情稍微放松了一些。“不,该抱歉的是我们。不好意思没能马上说明。大家都有些混乱。”
“混乱?”
“是的。昨晚见到科隆内洛的是你吧?恐怕有什么误会,你见到的应该是其他人。”
“为什么?虽然当时确实很暗没有看清脸,但是他明明白白地报上了自己的姓名。”
听我这么说,中士深深地叹了口气,平稳但清晰地说:
“那是不可能的。因为科隆内洛,在二十二日已经死了。”
回到阵地,我反复回想中士的话。
“科隆内洛二等兵是作战开始前刚从待命所调来的补充兵。他的精神一直萎靡不振,后来还开枪射伤了自己的大腿。医护兵想尽了办法,但是他的大动脉破裂,谁也无力回天。包括我在内,很多队员都确认了他的死亡。他的尸体埋在离这稍微后方一点的洞穴里。”
说起二十二日的话,是我们抵达这里后立马被包围的第四天,那时候部队上的储备物资几乎快要见底。
那些日子非常紧张,大炮没了弹药无法射击,步枪别说弹夹了,连子弹都不知道还(第33页)
有没有。H连的炊事兵如果无能的话,可能没有将配给口粮平均分配。但是在那之后的第二天雾霭就散了,运输机飞来追加了补给品。如果再等一天,科隆内洛的心情或许会好一些,可能也就不会死了。
谁都知道“可能”“或许”没有任何意义,但我就是忍不住想,想那可能有的另外一个结局。
回到岗位刚坐了没多久,目前为止一直安静的敌军阵营又有了动静。
受到米哈伊洛夫连长的命令,我们二排被派往雅克树丛西侧侦察,并负责将敌军的部署通过无线电传达至司令部。头盔上缠上绷带,肩上披上救护站运来的白色床单,我们当即扮上雪地迷彩出发了。
想从第三营的阵地绕到西侧观察敌军阵营,就不得不暂时从树林里出去——靠松林掩护着过去的话太远了。因此,我们沿着工兵为前哨打造遮蔽物时事先堆好的雪丘前行。不足三十人的侦察小队分散开,按照各自分队的编排来到了预定好的岗位。
观察对象是一处像飞地的小规模松林,偏离了之前敌人所潜伏的广阔松林,看起来就像是一个稍微飘远了的小岛。敌军派了一部分兵力驻扎在这处松林,似乎有什么企图。
为了能够随时射击,我藏在雪丘后举起枪单膝跪地。当全员都装填完毕时,盯着瞄准镜的狙击兵马蒂尼注意到对面松林的树木比之前增多了。
“排长,看那边。”
亚伦排长拿起双筒望远镜,顺着马蒂尼煤灰色手指指着的方向看去。
“……是88mm高射炮,炮身露出来了。”
“瞄准的是?”
“这边看不清,不过有可能是瞄准了巴斯通。”
亚伦排长摸着他浓密的胡子思考了一会儿后,叫来了负责通信的温伯格。
“联系本部,让他们派炮兵队的观测兵过来。”
温伯格迅速取下无线电通话机,拿起听筒拧开开关:“这里是G连,收到请回答。”我和邓希尔听着温伯格发出讯息,举起步枪对准了树林。而麦克和史密斯在雪地上架好了半自动步枪,调校着准星。
亚伦排长展开地图,接过听筒,架在脸颊和右肩之间。
“我是G连亚伦少尉,有紧急指令需要传达。”
我将视线收回步枪,闭上一只眼,瞄准了纯白的雪原对面。离这不足四百五十码的飞地树林里,有几个小小的人影在四处乱转。我抬起头,动了动有些麻痹的右脚,挪了下屁股,接着再次瞄准了对面。
“是的(第34页)
,确认有一门88mm炮,位于福伊南面,从巴斯通的炮台阵地射击角度005。没错,请前来确认。”
之后,排长快速准确地报告了我们所在的位置,然后放下了听筒。
十分钟不到,炮兵队的观测兵便抵达了这里。拥有榴弹炮等武器的大型炮台阵地位于后方,在这次战斗中配置在了巴斯通周围。由于离目标有一定距离,通常会有观测兵前往前线用肉眼确认目标,然后将正确的射击角度告诉炮手。矮个子的观测兵弯着腰迅速跑过来后,立马分辨出亚伦排长,来到排长旁边,用双筒望远镜眺望对面。
“原来如此,确实有。用105mm炮打击吧。”
观测兵擦了下冻红的鼻头,从温伯格手里接过了听筒。排长在地图上将目标标红,观测兵朝后方给出指示。
105mm炮是一种威力强大的火炮。不久后,伴随着轰鸣声,雪原的树木被炮弹撕裂,碎片四溅。虽然偏离了目标的88mm炮,但这是为了让第二发炮弹能够精准地击中,因此不算失败。排长和观测兵一边看着升起黑烟的雪原,一边同地图做比较,再次向后方给出了指示。
“方位和距离不变,角度上左移三百码。全部使用105mm炮射击,每门炮依次发射!”
不久之后,几道亮光划过天空,大地轰鸣。敌军阵营被击中,雪地就像巨大的喷泉一样,不停地往上喷发。
受到炮击惊慌失措的敌人从树林里跑了出来,我们用步枪对准这些人影,扣动扳机。
当大家都瞄准树林时,我注意到有一名敌军跑进了雪原。不知是否太过慌乱,他和战友走散,跑往了从属部队所在的树林的反方向。他明明离我很远,但他在雪地里蹒跚前进的凄惨模样,让我感觉他的喘息声几乎就在耳边。皑皑白雪和灰色垂云之间,那形单影只的黑色人影就像是连接两者的纽带一样。
我用准星瞄准了那走散了的人影,扣动了扳机。三发子弹之后,纽带断了。他再也没能站起来。
这次的战斗似乎还混杂着敌军的精锐空降兵,被他们逃掉了好几个。不过就算如此,我们还是摧毁了飞地的88mm炮,并俘获了许多敌人。回到二排的阵地,我们受到了其他队员的称赞。大嗓门的史密斯被围在人群中间,最先注意到敌军阵营发生变化的马蒂尼在他身旁,被他用胳膊圈住了脖子。我无意中来到人群边缘,史密斯突然指着我说:“小鬼也杀了纳粹哦!”说完一副夸张的样子拍了拍手。
我心里一下变得不舒服,远离了人群(第35页)
。刚才纷纷倒下的人影还留在我脑海里,我想忘掉这些残像,拍了拍额头。这时,我和正靠在松树上的斯帕克对上了视线,斯帕克扬了扬下巴,示意我跟去。
我们走过松间小道,远离骚乱的人群,来到了一个安静的场所。爱德已经在这里等着我们了。
“怎么了,有什么事吗?”
在我向爱德询问之前,斯帕克抓住我的肩,在我耳边小声说道:
“又一个受害者出现了。也是肩胛骨附近裂伤,肌腱断裂。”
“又出现了?在哪儿?”
“和上次完全一样的地方。受伤的士兵有意识,出血量也比之前的两人少。然而这个四眼儿……”斯帕克有些厌烦地用拇指指了指爱德,“说什么‘这不是德国兵干的’。”
这次爱德向前一步,小声说道:
“蒂姆,你和我都见过那家伙。第三个人,就是我们进入H连的阵地之后没多久就遇到的那个矮个子的男人。你肯定记得吧,他发着呆,我们打了招呼也没完全没有反应。”
由于不想让其他人听到,我们暂且决定来到最近的我的洞穴里交谈。邓希尔正待在洞穴里,见突然来到这么多来访者,惊讶之余,用便携式燃气炉点上火,给我们热了咖啡。
“装模作样的话可饶不了你啊,格林伯格,快点说吧。”
平日里一直觉得斯帕克有些急躁,但是此时此刻我倒有点感谢他这么没耐心了。
“我也没打算装模作样。”
爱德一边坐下一边取下肩上的步枪靠在旁边。
“那我直接说吧。这次的事件就和我刚才说的一样,不是德国兵干的。就算我们再怎么找,也找不出来德国兵。因为敌军的残兵什么的,一开始就不存在。”
“等等,但是有人活生生地被人从背后刺伤了啊?”
“小鬼,你闭嘴吧。格林伯格,那你说到底是谁刺的?难道是自己人?”
我的脑海中立马浮现出H连的那些人在听说科隆内洛二等兵后的反应。或许有什么关系也说不定……可能发生了争执,也可能是有人导致了他的自杀。就像为了告发长官而偷东西的比弗中士一样。
但是爱德的回答和我想的完全不一样。
“不是自己人干的。这应该是所谓的自导自演了吧……也就是自残。”
我有些怀疑自己的耳朵。我、斯帕克、拿着勺子搅拌咖啡的邓希尔,都停下了手上的动作。只有爱德一个人很平静,从口袋里拿出压缩饼(第36页)
干,撕开包装嚼了起来。
“等、等一下。自残?”
斯帕克用手指揉了揉眉间,无意识地开始抖腿,反问了回去。
“你不会是说他自己用匕首刺了自己的肩胛骨附近吧?”
正如斯帕克所说。受伤的三人都是从后面被人袭击,且伤口很深,自己一个人应该做不到这样。不过面对斯帕克的紧紧追问,爱德没有慌乱。
“当然不是。这虽然是自残,但是有第三者的帮助。”爱德从邓希尔手里接过热气腾腾的马克杯啜饮起来,眼镜上蒙上了一层白雾,“也就是说,是和别人共同策划了这一出。”
爱德一说完,斯帕克便愣愣地张着嘴,前倾的身子往后倒去靠在土墙上,后脑勺也贴了上去。斯帕克和邓希尔似乎已经理解了,但我还是有些不明白。
“等等,你倒是说清楚点啊。为什么要自残?除了伤痛还有什么?连前线都不能回了啊。”
不仅我不想去救护站,连许多队友受伤、疲惫不堪的迭戈也不愿意去救护站。许多人就算勉强自己,都想要回到前线。
去救护站的话,确实可以暂时离开前线。但是在充满血腥味的救护站里,一边听着其他士兵的惨叫目睹生命的逝去,一边呆呆地等着自己的伤痊愈,对谁来说都是过于痛苦的酷刑。莱纳斯曾说过,战场就像炼狱。那么救护站就是炼狱黑暗的最底层,接近地狱的边缘。
不过爱德将炼狱的另一面摆在了我们眼前。
“因为可以不再战斗了。”
“……什么?”
“为了失去战斗能力,所以弄伤了自己。这样就可以被送往后方。只有不能痊愈的伤病,才是无条件脱离战场的唯一手段。”
我终于理解过来,愣愣地捧着装有咖啡的马克杯。理解之后想了想,其实是非常单纯又自然的理由。
士兵没有自由和个人的意愿,只有老实地接受命令,扼杀自己的感情和敌人。正像我之前感受到的那样,这只是曾经做出的妥协发展过快,已经没有了后悔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