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眸子颜色很浅,瞳孔看起来特别明显,我不由得联想到了对着荒野嚎叫的狼。对方明明是敌人,但却严肃地对我说希望我平安返乡,我疑惑着说了句“谢谢”。
“你呢?”
这次他对邓希尔说道。邓希尔硕大的身子抖了下,那紧张的样子我在旁边也能看出来。这时,或许是心理作用,我感到将视线移往邓希尔身上的少校露出了讶异的表情。
“我(第43页)
也……不是学生。我想活下来回到有家人的家里。”
少校眨了眨眼,突然转过脸去,用我们听不懂的语言嘟囔了一句:“Wie das Leben so spielt……Werde glücklich,Junge.”[7]
这之后,少校似乎对我们失去了兴趣,低下头后就再也没有说过一句话。
外面忽然嘈杂起来,温伯格从门口探了个头进来说道:
“排长,长官们到了。”
不一会儿,长官和翻译踏着杂乱的步伐蜂拥而入,给少校的左手手腕戴上手铐,连同剩下的四人一起带走了。我挺直脊背敬礼目送一行人离开,这时我发现人群里有一张眼熟的脸。是罗斯上尉的矮个子勤务兵。他还是那样额头突出、手脚短小,给人一种比例失调的感觉。注意到我后,他一瞬间露出了惊讶的表情,不过还是轻轻地对我点了点头。说起来,对罗斯上尉不满的他曾偷偷地帮过爱德的忙。现在他的左臂上戴有宪兵队的袖章,看来那件事以后得到了调动。应该是调去做俘虏收容所的看守兵了吧?我仔细观察了一下,这似乎是他们俘虏敌军将领的特殊任务。
目送吉普车远去后,我们回到了阵地,此时天空已经出现了鱼肚白。
和敌军少校的接触真是奇妙的体验。
目前为止我见过许多德国士兵,何止见过,我甚至夺走了他们的生命。反过来我们许多战友也被他们杀害——杀死奥哈拉的就是德国兵。如果没有他们,法国的野战医院不会被烧,荷兰的小罗蒂们肯定也会和家人过着安稳的日子。
又是“如果”。但我老是忍不住想“如果”。
不过我确实有些看不懂那个少校。我不能将少校和残忍、傲慢、令人作呕的纳粹形象结合起来。尽管我们一直在和他的部下们战斗,尽管我们用步枪瞄准他们,他们也用枪口对准我们。
“话说,爱德。”
“怎么了?”
大家解散后,邓希尔和斯帕克早早地回了洞穴。我虽然知道还是休息比较好,但不知为何胸中有些悸动难以平静。在雪地上晃悠散心时,已经回去的爱德又倒了回来。现在我们正往没有洞穴的树荫下移动,我不自觉地看着爱德瘦弱的后背。
“刚才的少校,你怎么看?”
在一处松树茂密的安静场所停下后,我开口问道。爱德转过身来眯着眼看向我,就像我身后有光亮照着他似的。他叼起了从亚伦排长那里拿来的烟。
“怎么说呢。(第44页)
”他擦燃火柴,眼镜的镜片上反射出摇曳的火光,“比想象中更矮小一些吧。”
爱德的回答一如既往的看不透,我不知道他是故意说得这么无关痛痒,还是真的这样认为。
“我吧……我觉得少校这个人不错。我这么想有点奇怪吧,他明明是敌人。”
“不。”
爱德干脆的回答让紧张的我有些不知所措。
“不奇怪啊。状况不同的话,敌人也不会一辈子是敌人。就像我们的伙伴中有讨厌的人一样,敌人里面也有好人。”
道理我是懂,也因此在扣动扳机的时候感到了犹豫。就像我们是奉命行事一样,若是敌人也是很痛苦地在战斗的话……我不想去考虑他们也有人性。
我的脑子乱成一片,心情也变得很差。我深吸一口气,抬起头来,只见爱德正悠闲地吐着烟,直直地看着我。
“怎么了?”
“你是个好人,蒂姆。”
突如其来的夸奖让我愣了一下,我被自己正准备咽下的口水呛住。我从出生到现在还没被这么夸过。
“但我觉得经历了这么多事,也不能说完全是个好人……”
的确如此,考虑到我轻率地用玩笑刺伤了迭戈,以及曾经对黑人们做了过分的事,实在算不上是个好人。况且我还杀了人,尽管是敌人。
爱德吐出一个眼圈,把它吹向空中。说我是好人什么的,应该只是在逗我吧?我实在有些看不懂他。
“你会好好保管死去的战友的遗物对吧,现在也还保留着奥哈拉的头发。”
“你竟然注意到了。这有什么不对吗?”
“没什么不对,这是你看重感情的证据。不过也可以说你有点孩子气。”
“果然还是不对啊,真是的。”
我有些生气,想超过爱德,便向前走去。爱德难得地笑了出来,似乎是想把我糊弄过去。我心里更不舒服,想着差不多该回洞穴了,而这时爱德低声叫住了我。我再次回过头去,见爱德的表情无比认真。
“这之后,我可能会对你做无法原谅的事。不只是我,你的伙伴、家人也会做同样的事。那件事你绞尽脑汁也无法理解,但是我可能还是会做。”
“什么啊,不好的预感。”
“我只说可能。那时候,为伙伴着想的你可能会受伤吧。又想责怪我,又想包庇我,两种想法让你变得混乱。就是这样的你,对我来说是个好人。”
我歪着头,完全不知道(第45页)
他在说什么,也无法接受,更不知道他为什么这时候要说这些话。
抽完烟的爱德将烟头弹走,火星弹落在雪地上熄灭。他轻轻拍了拍我的后背说“回去吗”,然后朝大家所在的方向走去。我连忙追上去,爱德突然嘀咕道:
“可能最近你就会经历这种事。”
“你到底在说什么,给我好好解释一下。”
不管我怎么问,爱德也不再回答,只顾着往前走,消失在了黑暗之中。雪地上只留下了他笔直前进的足迹。
这之后的几天都非常忙,也没能和爱德好好说上话。
我们终于准备好反击,并决定为下次的作战而向前推进。在新的阵地做着种种准备、重新挖掘洞穴期间,我也完全忘了爱德那意味深长的话。
不久之后,一九四四年结束,一九四五年到来。
积雪堆得更厉害,有些地方甚至能没到腰间。三天之前,管理部长用吉普车运来了装有配给口粮的木箱,但是很快也就要见底了。
战斗越来越激烈,我们失去了好几名队友。这里在敌人的88mm炮的射程范围内,炮弹击中麦克的洞穴,他的右手被炸飞,不用自残就被送回了美国。那个自恋的家伙走了之后,我觉得有些落寞。
不知是否是敌人改变了作战计划,88mm炮的位置不再为我们所知,我们陷入了苦战。团里人数在不断减少,但是我们没有空余精力缅怀逝去的战友。
这个时候,迭戈·奥特加回到了战场。
他虽然瘦了些,但脸色好了许多,在受到一排队员欢迎时还露出了笑容。已经没事了吧。我心里的大石头总算落下了。
天色渐暗的黄昏时分,我来到了团司令部帐篷附近的保管配给口粮的战壕里。难得迭戈回来,四人全员到齐。虽然他还有些别扭,但过段时间应该还是会和以前一样开朗。
我一边这样期待着,一边数着搬出来的装有配给口粮的木箱,以排为单位分好。这时,司令部的参谋走了过来。
“格林伯格,上次的那件事……”
爱德被叫到,他一人跳出了战壕。应该是连长传来的指令吧,但是那位幕僚声音太大,以至于内容连我们都能听得一清二楚——是关于士兵自残事件的。爱德推断正确,H连里找到了那个辅助的人。这下好了,不知道会有什么处罚呢。这件事牵连到了整个第三营,不光是引起骚乱这么简单。
我一边想一边做着手上的工作。这时参谋对着我们说道:(第46页)
“哟,奥特加,回来了啊。干得不错,是你最先注意到了那个怪声。虽说是会感到害怕,但是多亏了你什么都解决了。”
空气瞬间凝结,邓希尔,甚至迭戈,都绷紧了脸。而只有那个参谋似乎什么都没感觉到,没心没肺地笑着转过身去,哼着歌回到了司令部的帐篷。
“……什么啊那是,他说的什么意思?”
迭戈小声嘟囔道,转向了爱德。
迭戈不希望被人提起那个怪声,他虽然是害怕那奇怪的现象,但更多的是对自己感到惭愧。因此爱德对我们下了缄口令,让我们无论如何也不要提起迭戈这段经历。
然而就在刚才,他知道了他听到怪声这事已经在长官之间传开了。
站在战壕边缘的爱德一言不发,拳头紧紧握在一起。我连忙站到两人中间。
“等等,你听我解释,这之前发生了许多事,所以……”
话还没说完,我被迭戈踢翻,一屁股坐到雪地上。
“没事就知道到处去说别人的事,我真是受够了!”
不知是否因为血气上涌,迭戈那张方形的脸变得乌黑。邓希尔跑到我身后想扶我起来,但我拍掉了他的手。
“又是侦探游戏,是吧?还真是会折腾。你们这些草包,看到我痛苦很开心是吧,刚好还能打发时间!”
“不是的!不是这样!”
“少废话!”
迭戈伸出手来抓住我的衣领,我也抓了回去。他一拳打到我左脸,而我把他踢飞出去。我想无论如何得先把话说完,但迭戈几近疯狂,根本没有开口的机会。
我们两人在雪地上扭打在一起,而就在这时,天空闪过一阵白光。
有人抓住我的胳膊,拉开了纠缠在一起的我和迭戈。在亮光闪过的瞬间,我看见一个瘦弱的黑色人影从上面朝我扑来,同时他也向迭戈伸出了胳膊。
什么声音都听不到了,只剩下耳鸣在脑海中回荡。我的指尖感到温热,剧痛贯穿我的身体。这一瞬间,一切都变得黑暗。
当我再睁开眼时,我以为自己在雪堆里睡着了。
但即便如此,我并没有觉得寒冷,反而周身温热觉得舒服。我想就这样睡去,但是当我翻身仰面朝上时,我猛地坐了起来。
有天花板。
我已经很久没在天花板下面睡过觉了。这不是巴斯通吗?我连忙环顾四周,只见我原以为是雪的东西,只是白色的床单。周围全是同样的床,男人们躺在上面,而在床(第47页)
间穿梭着的,是戴有护士帽的女人。
我提心吊胆地看了看自己的身体,要是手和脚没了该怎么办?我穿着淡蓝色的病号服,身上插着许多管子,好在两条胳膊都没事。再掀开被子一看,两条腿也还在。右手虽然包着绷带,但摸了摸手指似乎也没什么事。不过当我看到枕头边奶奶的菜谱不仅破得厉害还烧得焦黑时,立马吓得面如土色。
“呀,你醒了!”
我被久违的女性的声音吓到,向旁边看去,只见一个四十岁左右的护士正抱着文件夹板,微笑着站在我旁边。我能看到她那头栗色的卷发从帽子边沿溢出。
“刚好你的伙伴们过来了,我去叫他们吧。”
伙伴?会是谁呢。对了,爱德,迭戈,邓希尔。我的记忆转眼间涌了上来。
那个时候,我们遭到了轰炸。我和迭戈正忙着打架,也没有注意到声音和上空的异常。
不,其实根本没有声音,因为是直接命中。
我挪动屁股面朝大门,看着护士远去的身影,心想她到底会带谁来呢。我怀着忐忑的心情等待着。
我感觉等了十多分钟,但实际上可能还不到三分钟,病房的门打开了。和护士一起进来的是斯帕克。没戴头盔的斯帕克不知为何看起来比平时更矮小了。
礼貌地对护士道谢后,斯帕克和我对上了视线。他一瞬间停下了脚步,接着又像是下定了决心一般,慢慢地朝我靠近。
他那踌躇的样子,让我立马明白了他即将告诉我什么。
“不……别跟我说……”
我不由得颤抖地说道。我的声音很凄惨,简直就像哭闹的小孩。
斯帕克终于来到了我的身边。他的表情有些为难,又有些抱歉。你那不爽的脸去哪儿了,不要用这么悲伤的眼神看着我啊!眼泪逐渐涌上来,模糊了我的视线。
冰冷的手覆盖上我的手,有什么坚硬的东西被塞到了我手里。我眨了眨眼,眼泪滑落,视界就像擦去了水蒸气的玻璃窗一样,变得清晰。
那是一副被压扁了的坏掉的眼镜。
“……死掉的只有格林伯格。迭戈、邓希尔、你,都活着。”
眼泪再也止不住,明明想问的问题有很多,但我就是出不了声。鼻涕流了下来,也不知道用什么擦好。斯帕克拉过椅子在我身边坐下,不知是觉察到了我想问的问题,还是只是见惯了这样的场面,对我说道:
“你们中了榴弹炮,邓希尔拉住你的胳膊救了你,立马扑过来(第48页)
的格林伯格撞飞迭戈,迭戈也活了下来。不过,你也够惨的。侧腹被炸出一个洞,如果处理得晚了,可能就死了。”
我的声音抖得厉害,完全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但是无论如何我也想见爱德的遗体。如果还能见的话,如果没有变成肉块的话。这时斯帕克伸过手,用力地抱住了我的肩。
“遗体见不到了,我们把他收拾干净埋了。他只留了一封遗书,是给你的。”
叠好的纸放在我手里的瞬间,有什么东西彻底坍塌了。我感到头晕目眩,似乎被拉入了黑暗的深渊,无论如何也无法睁开双眼。身体好沉。救救我,爱德。
又要“如果”了。“如果”那时候我们早点结束工作,“如果”我不和迭戈发生争斗,“如果”我们注意了上空,“如果”不是你,是我的话……
爱德华,为什么你离去了。
我现在肯定在梦里,但是无论如何就是醒不过来。我抱住膝盖,将脸埋到被子里,斯帕克安慰地拍了拍我的背。
“那家伙埋葬在巴斯通的松林里,想去见他还是有点困难。队里现在正准备进入德国,你已经躺了半个多月了。”
注释:
[1]一码约等于零点九米,五百码约等于四百五十七米。
[2]译者注:Nuts是美国俚语,指神经病、疯子。这句话成为二战历史中最著名的一句话。
[3]译者注:战壕足病是指战时长时间站立于潮湿寒冷的战壕内引起的一种足部损伤。
[4]译者注:史高治叔叔,迪士尼创作的经典动画角色之一,唐老鸭的叔叔(舅舅),被称为世界上最有钱的鸭子。
[5]译者注:指战争带来的心理创伤,多伴有暴力、酒精依赖、自我厌恶、语言功能障碍等症状。
[6]译者注:一九四一年,德国在波兰兴建了六个专门屠杀犹太人的集中营,包括奥斯威辛和特雷布林卡。
[7]译者注:(德语)这样活着,就幸福,孩子。
第5章 硝烟散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