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呢,经常下吗?”
“老是下。冬天的海风非常冷。”
我在脑海中描绘出了儿时的爱德在冬天站在阴冷又黑暗的海港的景象。瘦小的体格、黑色短发(第25页)
、银框眼镜,和现在一模一样。
“到现在我一听到轮船鸣笛的声音就感觉自己正躺在坚硬的床上。在那冰雪堆积的安静的夜里,我用薄薄的毯子裹住冻僵的身体,鸣笛声从远处传来。”
“北边的海港城市……真好,好想去看看。”
我发自内心地说道。等战争结束之后,最少也是能从这个鬼差事里脱身之后,有的是我想做的事——在浴缸里舒舒服服地泡个澡,睡个懒觉,再慢悠悠地吃个早餐。和家人聊聊天,之后去夏日阳光照耀的河里钓鱼,和街上的人聊些无营养的话题,看刚上映的电影,去舞厅里看美丽的姑娘们裙角飞舞的样子。
等一切安定下来之后,我还想去爱德、迭戈、邓希尔的家里做客。届时,我们会聊曾经的恐惧,聊死里逃生的经历,聊谁是英雄谁又是胆小鬼,大家会热闹地谈论着往事哈哈大笑。
“对了,我昨晚还听说了邓希尔的事。”
“邓希尔?”
见爱德似乎很有兴趣,我便把从邓希尔那听来的事告诉了他——爷爷奶奶很严厉,他们生活在有历史的好房子里,等等。
“现在他们一家被叫过去,和老人住在一起。”
“……他是有个女儿?”
“是哦,好像五岁了。”
爱德从胸口的口袋里掏出一根皱巴巴的烟,放到鼻子下闻了闻,说了句什么。不过不凑巧的是刚好附近传来欢快的笑声,我分了下神,没听清爱德的自言自语。
“什么?抱歉,再说一遍吧。”
不过爱德只是摇了摇头,“没什么。”他擦燃了火柴,黑暗中消沉的苍白脸庞被火光照亮了几秒。点着烟后,他把头顶的毯子掀开,挨着洞沿伸出手去,在雪地里摁灭了火柴。风吹进来,冷飕飕的。
“蒂姆,你也想回家吗?”
“这个嘛……是的吧。”虽然昨晚跟邓希尔说了很多废话,但我还是很想念家人。“看到家人照片的时候,我已经觉得自己是多余的了,不知道是否还回得去。不过我内心还是想回去的,爱德也是吧?”
“不,我没有家人。”
虽然并不是没有想过,但从本人嘴里听到,我还是有些震惊。是去世了吗,还是发生了更复杂的事情呢。我连点头都不自在,只有傻等着他继续。在一阵尴尬的沉默之后,爱德耸了耸肩。
“说没有吧,其实是他们没把我当家人。不管是我妈,还是一起住的舅舅,甚至不知道我当了兵,现在身体这里。”(第26页)
“你没告诉他们吗?”
“没这必要。对我妈和舅舅来说,我不是家人。自从我记事以来,都不记得他们给我做过饭。”
“这样啊……你是怎么忍过来的啊?”
我回想起站在厨房里的奶奶的身影以及壁橱里的菜谱,心头一阵刺痛。
“我也没想到总是能有办法。饿了的话就去翻冰箱,或者打开壁橱吃点麦片。就算是冬天,也能冷着吃,因为不知道拧炉子的哪里可以点着火。有一次试了一下,结果被舅舅狠狠揍了一顿。偶尔我也会到码头去,有时渔夫会给一些鱼干。”
爱德说完张开嘴,向空中吐出了一个漂亮的烟圈。
“舅舅是个很在意他人眼光的人。他对我妈也很冷淡,因为我妈擅自生了个私生子,还取了个爱德华这样的一点也不像犹太人的名字。与其说她是个母亲,还不如说她就是个十几岁的小女孩。她要么化好妆不知道跑哪里去,要么就是坐在脏兮兮的沙发上听广播或者唱片。就算我去搭话,她也不理……抱歉,尽说些无聊的事。”
我狠狠摇了摇头,差点把自己晃晕。
“一点也不无聊,再给我讲点儿吧。”
“也没什么好讲的了。”爱德苦笑着抖掉了烟灰,“对了,想事情这个习惯是我小时候就有的。因为一个人待着太无聊,有必要排遣心情,我就对好奇的事情展开想象。现在也是,要是发生了什么,我会完全沉浸在里面,也是因为这个习惯吧。”
“你说的这个我也有经验。不过我是喜欢想奶奶的菜谱,多亏了它,我在军队也能当个炊事兵什么的。”
我们俩相视一笑,爱德的表情平静又温和。
“其他怎样呢,朋友什么的?”
“我小时候没有朋友,学校也是因为我舅舅在意别人的眼光,好不容易才让我去上的。不过伙食倒还不错,有苹果或者鱼丸什么的。什么都没有的时候,为了避开热心老师的盘问,我只能空着肚子四处晃悠,这也挺难受的。十六岁我离家出走,谎报年龄参了军,学会做饭也是在被分配到利堡之后。”
太意外了。我还以为这个可靠的队长一定是因为喜欢烹饪才成为炊事兵的。不过这样一来,他那对味道不在意的性格倒是能理解了。
“入伍体检之前,我连自己近视都不知道,这副眼镜是入伍之后配的。”
爱德说着用指尖敲了敲眼镜上的镜片。
“那时候安德里奇教授相当照顾我。对我来说,如果这世上有称得上父母(第27页)
的人,那一定是教授了。”
“那……战争结束之后你打算留在军队吗?”
“我也无处可去啊。所以我很同情偷蛋粉的比弗中士,因为他和我的处境相似。”
啊,原来如此,我终于明白了。在法国后方基地,爱德少有地紧张蛋粉失窃一事,原来是因为这个。事件解决后,他那望着远方出神的样子,可能是在后悔自己揭露事件真相而让比弗中士无家可归吧。
“但是你不害怕吗?也就是说就算你在这场战斗中生存下来了,如果还有战争发生,你还得出战吧?”
我是已经受够了,甚至后悔来到了这里。如果有下次,我绝对不会再报名参军了,我甚至想过我应该好好读读招募规则,或许我压根就没达到征兵条件。不过爱德说他还是会选择回到战场。
“我倒是不怎么害怕。杀人也好,被杀也好。”
爱德深吸了一口烟,再慢慢地吐出来。
“如果你为我担心,那么就在外面的世界好好努力。不要让这样的战争再次发生,不要让世界变成只能用战争去解决问题的地方。”
远处传来机枪扫射的声音,毯子的缝隙中闪过耀眼的白光,夜空中曳光弹划出清晰的弧度。
虽然没有说出口,但其实我被爱德所说的“不害怕”给震惊到了。我一直认为谁都害怕早死,谁都不想杀人,矛盾着扣下扳机,这才是战争。
原来我对我的朋友一无所知。
第二天的十二月二十六日,巴顿将军率领的美国陆军第三军突破了德军的包围网。
以坦克师为中坚力量的第三军从南面进攻而来,同倾注了全力的德军展开死斗,最终咬掉了敌军阵型的突出部分,突破了敌军防线。
多亏了他们,运送物资的道路再次保持畅通,多得超出想象的卡车载着货物到来。配给口粮、医药品、弹药、新枪、毯子、替换的内衣和靴子、羊毛袜等,各种各样的补给品被送到前线。原本人员已经变得单薄的待命所里又来了新的补充兵,伤员被送往后方的其他医院,人员的出入也增多,连报社都跑来采访。
雪原忽然变得热闹,转眼之间我们不再孤独。
在物资缺乏的这七天,我们死守住了前线,所以我心里并不想说“这全是巴顿将军的功劳”,不过很明显是他让敌军动摇了。用双筒望远镜观察敌营的话,会看到敌军慌慌张张的,也不再进攻。再过没多久后,对面就安静了。恐怕是转移去了别处。
“最近我们一直在防(第28页)
守,现在反击的时候到了!首先要夺回福伊和诺维尔,我们不能再让德军好过!”
队伍壮大士气上涨的我们气势汹汹地响应了米哈伊洛夫连长的指示。
上午,巴斯通的救护站有了空位,迭戈终于得以被送往后方。我本想送他过去,但不知为何鼓不出勇气,只得躲在松树的树荫下远远地看着他上吉普车的后座,心里暗暗发誓等查清了幽灵的真面目后,一定去看望他并把这当作趣事讲给他听。
雾霭逐渐消散,久违的蓝天从云层后面露了出来,日光在积雪的反射下灿烂耀眼。我和爱德、邓希尔三人坐上吉普车,前往巴斯通领取配给口粮。越靠近巴斯通,路上的轮胎痕迹就越多。吉普车溅起融化了的雪沫,飞驰在混杂着泥土的褐色雪道上。
巴斯通的各处都有士兵围着铁皮桶里生起的篝火取暖。挂着红十字幕布的教会位于被轰炸摧毁的石街的中心,而迭戈应该就在这里。虽然窗户碎了,倒塌的部分墙体被烟完全熏黑,但只要迭戈能安睡就好。
教会的门口排着一列敞着后门的救护车,护士和医护兵抬着担架依次将伤员送上救护车。等前一辆走后,又移往下一辆。离他们稍远一点的地方,有一个矮小的医护兵正靠着教会侧面的墙抽烟。仔细一看,是斯帕克。
“路通了真是太好了。伤员可以送往后方,你们应该轻松不少吧?”
我上前打了声招呼,斯帕克皱着眉回了句“谁知道”,然后换了个站姿,抖掉了烟灰。虽然斯帕克说话一直是这种态度,但我感觉他似乎有点心不在焉。
我环视了下四周,佝偻着腰的老婆婆和老公公步履蹒跚地横穿马路,他们对面有两个头戴三角巾的护士小跑而来,和他们交错而过。斯帕克踩灭烟,跑到护士跟前,和两人说了几句,又回到了这边。
“四眼儿在哪儿?”
“在那边……干吗啊,突然找他?”
通过马路能从右面进入一个满是瓦砾的广场,野战炊事车停在广场上,而爱德和邓希尔就在那里。斯帕克拍了下我的后背,说道:“跟我过去下”,然后一手按着头盔朝广场走去。
“有个事跟你们说一下,但千万别说出去。救护站里有奇怪的伤员。”
“奇怪?”
被斯帕克带着,我、爱德、邓希尔在广场上一个无人的角落围成了一个圈。
“没错。两个伤员都是H连的,应该是受到了敌军残兵的袭击。”
“啊,难道是那个去小便回来被袭击的家伙?(第29页)
不是只有他一个吗?”
“昨晚又多了一个。完全是同一个地方,同样的方式从背后受到袭击。他的后肩被匕首挖穿,肌腱都断了。恢复状况也不好,多半会就这么退役。他的左手可能一辈子都没法用了。”
“这太可怜了……但哪里奇怪了?”
我问完后,斯帕克抬眼瞪了我一下,随后立马移开了视线。
“受伤的一个人一直昏迷,并且昏迷原因不明。本来没什么出血量,但他就是醒不过来。负责运送他的医护兵说,他一直在喊痛,想给他打点吗啡,但他乱打乱闹也没法打。最后军医给他打了吗啡,但他就这么失去了意识。”
“会不会是什么打了吗啡就会死的病?”
“怎么可能,这种软弱的家伙能当空降兵?你以为入伍检查是干什么的?而且他也没有痉挛和湿疹的反应,也不会是过敏。说起来,他在诺曼底登陆的时候受过一次伤,那时候打了吗啡也没出现异常。”
斯帕克一口气说完,事实确实如他所说。邓希尔接着问道:
“喝了酒的可能性呢?”
“没有。虽然症状确实很像吗啡摄取过量,或者吗啡和酒精共同作用下导致的昏迷,但是他身上并没有酒味。而且运送途中他乱打乱闹也没能打吗啡,最后军医好不容易才打了一支,不可能过量。”
在我们交谈期间,咬着指甲不吱声的爱德终于开口了。
“被袭击的是两个人,都有相同的症状吗?”
“不,没有意识的只是其中一个,另外一个有意识。虽然运送的途中他的伤伴随着剧痛和发烧,但可能他会更先恢复。”
“昏迷的那人,该不会是最初被运送的那个吧?”
听到爱德的话,斯帕克的表情凝固了,就像看到了什么可怕的东西一样,他稍微后仰了一些。
“……是的。你怎么知道?”
爱德没有回答,只是双手环抱胸前,左手放在下巴上,一边咬着指甲一边盯着脚下的雪。斯帕克难得地用求助般的眼神看向了我。但就算他这么看着我,我也只能耸耸肩。
而就在这时,吉普车的司机突然对着我们吼道:“你们几个,给我快点!”糟了,完全忘了还在工作了。斯帕克有些不明所以,我们拍了拍他的肩,暂且回到了野战炊事车。
“去H连看看吧。”
这天下午,吃过有些迟的午饭,爱德前来邀我去调查之前的事件。
“我把收拾工作交给了帮厨兵和邓希(第30页)
尔,现在有点空闲时间。我有太多问题想问那家伙了,包括迭戈的事。”
空地是坡度较缓的洼地,周围围绕的松树很好地形成了遮蔽物,在这稍微移动一下也没有立刻受到炮击的危险。空地呈椭圆形,长的一边较长,指向松林深处,短的一边也有相应的宽度,容得下坦克的炮塔来回转动。
由于昨晚天色太暗,我完全没有注意。等到现在白天一看,立马明白过来这里到底有多凄惨。看起来像雪丘的东西全都是德国兵的尸体。血迹被踩得四处都是,这一片的积雪都被染成了淡淡的粉红色。与其说这里是墓地,不如说这里是剧场里摆放废弃蜡人的垃圾场。
因为一低头就会看到成堆的尸体,所以我尽可能地直视前方前进,不过没一会儿就被尸体绊倒了。我嫌弃地皱了皱眉,看了一眼脚下,只见绊倒我的尸体仰面朝上,是个和我差不多大的青年士兵。他的半边脸被霜覆盖,连半张的嘴里都被雪堆满。黑色的鸟飞来停在他举到一半的冻僵的胳膊上。我突然感到寒气袭来,不由得打了个激灵。
我想赶快过到对面去,但爱德却仍是一副很有兴趣的样子四处乱转,时不时还蹲下来触碰尸体。
“喂,快点走吧,这里太冷了。”
“随便去哪儿都冷啊。比起这个,蒂姆,你注意到这些尸体的异常了吗?”
“谁知道啊,赶紧走吧!”
我真的觉得很冷,难不成是因为这里是容易聚集冷气的地形?我环抱着双臂,两手插在腋下,原地踏步,想尽可能地让身子暖和点,但是几乎没用。
除了联合作战以外,连与连之间几乎没有交际。当然私下也有交情比较好的家伙,但是跟我和爱德的关系还是不一样。
就算是同一片松林,松树的生长方式也不一样。我们一到对面,就感觉像是来到了陌生的街道。这边的松树比我们那边的枝干更细一些,相应的数量也更密集。
我们刚进入H连的阵地,就遇到了一个矮个子男人。他背对着我们,单手拿着步枪,呆呆地看着天空。我想着天上难不成有什么,顺着他的视线望去,结果并没有什么值得在意的,只有形状好看的松枝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