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仔细打量巴掌大小的(第19页)
长方形小包,而莱纳斯一边展开脱下的袜子,一边说道:“打开看看?”我用冻僵的手指千辛万苦地打开包装纸,只见里面是一个黑色的方块。我小心翼翼地凑近闻了闻,非常熟悉的味道传来,是巧克力。
“原来如此,SCHOKOLADE就是CHOCOLATE!”
“快看看这边的罐头吧。”
金色的方形罐头表面印有一些字母,但是拼起来我完全不认识。“?”“?”什么的,更是连读音都不知道。
“总之先打开吧,得尝尝才知道。”
我从脖子上拉出狗牌的链子,想取下上面的罐头起子,而这时一直默默地看着我们的邓希尔开口了:
“等等。如果要加热的话,还是直接放在开水里烫比较好。”
邓希尔从当作顶棚的毯子缝隙中伸出手,抓了一把雪放在折叠式小锅中,接着把锅放到便携式燃气炉上点燃了火。没一会儿,雪烧开了,他将没开封的罐头滑了进去。
“用水烫?直接烤不是更快吗?”
“呃,可能吧。”
打开温热的罐头后,事实证明邓希尔的方法是正确的。罐头里是西红柿炖菜配牛肉饼。如果直接放在火上烤的话,肯定只有表面会烤焦,而加热不到里面。
“不错啊,邓希尔。”
另一个罐头里是类似午餐肉的香肠。两个都尝了尝,果然跟传闻一样,比我们的配给口粮好吃多了。香料发挥出浓郁的香味,但又不至于太过。
“突然特别想打赢德国。”
“有这气势就好。只要我们打了胜仗回国,什么好东西没有啊。”
“‘艾茵托普夫’啥的也能吃到?”
“艾茵托……什么东西?”
“就是德国的杂烩汤啊。文化课的时候教官说过,因为做起来很方便,所以很受纳粹欢迎。”
据花椰菜博士所说,纳粹的宣传部长为了使大家积极看待因开战而受到影响的伙食,因此将仅用菜渣和肉渣就能做的杂烩汤也当作一种政治宣传手段大肆宣扬。
我曾经见过几次他们的宣传单,上面的男人都高大威武,女人都是抱着孩子的贤妻良母,简直就是纳粹的思想——“家父长制”的最好体现。他们专门宣扬家庭概念的饮食,恐怕不仅仅是因为伙食问题,可能也希望他们所塑造出来的理想的主妇形象得到广大妇女的支持和拥护。
据说,德国在一战中没有处理好粮食配给问题,导致饥荒蔓延。而希特勒在上台(第20页)
后,积极出台农业政策,因此为了扩大生存空间,向东方侵略也变得正当化。
——但是,为了养育这帮家伙所划分出来的优等人种和日耳曼民族,现在是谁在耕种那被侵占了的广袤土地呢?
花椰菜博士狠狠地在黑板上写道:
——“劣等人种”。他们是犹太人以及其他由侵略国德国挑选出来的人们。他们平静的生活突然被纳粹夺走,变为奴隶供人驱使,种植的粮食也被占有。这种侵略的行为,实际上是损人利己,将被统治的人们推向饥饿的深渊。
想起来,美国犹太移民的增多,似乎就是从希特勒当权之后开始的。我们在美国也听到了犹太人的居住区被公然隔离的消息,但纳粹通过四处散发的宣传单和广播节目宣称,他们会保障这些犹太人干净舒适的生活,并且勤恳工作的话,犹太人也可以加入日耳曼民族,世界会变得更美好。
但是逃亡到美国的犹太人否认了这一说法,他说这是个无法想象的惨无人道的世界。实际上,我知道一九四一年在德国占领下的波兰,曾发生过犹太人大屠杀事件[6],但是并没有消息指出在德国本土是什么情况。
那时候我不过是美利坚合众国的年轻人,并没有亲戚生活在战火纷飞的欧洲。就算说起纳粹的支配,也并不关我什么事。恐怖、愤怒、绝望,都只是远远旁观,并不清晰。我带着这么模糊的想法来到了战场,一边打倒敌人,一边在欧洲大陆上行进。然而到现在我还是不怎么明白。
我们劳心费神、赌上性命地战斗,到底是为了什么?如果被长官要求立刻回答,我已经准备好了答案——“打倒德军,重塑世界和平,长官”。但是我的内心依然疑惑。是为了替天行道?是为了自由?是为了重要的伙伴?还是为了挣扎着想要夺回家园的普通市民?无论为了谁,无论怎样抗战,我们还是抓不住任何人,他们终将会丢掉性命。
然而尽管这样我们还是要继续战斗,可能仅仅是因为曾经做出的妥协发展过快,已经没有了后悔的机会。
“你们在干吗呢?”
当作顶棚的毯子突然被掀开,戴着红十字袖章的斯帕克不满地探了个头进来。
“大家闹哄哄的,说闻到了香味。”
“啊,抱歉,刚在加热德军的配给口粮,想给迭戈吃来着。”
“迭戈啊……现在可不行。”
“为什么?”
我板起脸问,这时爱德从斯帕克的旁边钻了出来。他的眼镜上沾满雪花,但他本人似乎(第21页)
并不在意。
“爱德说刚才又听到那个声音了。我这会儿也过去看看,但他可能不会见牧师以外的人。”
“那我也去。”
我连忙用布包好德国罐头站了起来。
“不好意思,牧师您好,我是斯帕克。”
掀开迭戈洞穴上的毯子,斯帕克和里面的随军牧师打了声招呼。尽管斯帕克平时态度很差,但面对随军牧师他还是彬彬有礼。约斯特没有在,可能是被调去了其他的洞穴。
“按照您说的,我把安眠药带来了。”
“啊,你来了。”
牧师带上印有十字架的头盔,假装咳嗽着向这边使了个眼色。对迭戈说了句“我稍微离开一下”后,牧师爬了出来。这期间,迭戈在洞穴中裹着毯子,盯着墙一言不发,对我们毫不理睬。牧师出来后立马用毯子重新盖住了洞穴,迭戈的侧脸也看不见了。
牧师可能在三十岁左右吧,还很年轻。他掸掉沾在膝盖上的雪,推着斯帕克的后背,把他带到了远离洞穴的松树树荫下。虽说是牧师,但他没有穿牧师袍,而是和我们一样穿着野战服。
“还是不能送去救护站是吗?”
“很抱歉,现在条件仍然不允许。也许再过段时间,情况还会有变化……”
由于被敌军包围,负伤的士兵不能转移去其他医院。因此就算已经超过了巴斯通救护站的容纳上限,还是只得把伤员继续往里面塞。伤病的原因不仅仅是因为敌军的攻击——在气温零度以下又没有替换袜子的情况下,许多人因雪水沾湿双足而患上战壕足病,最坏的甚至需要截肢。除此之外,还有许多士兵因冷空气而损伤了肺部和气管。
“这就麻烦了,他现在神经相当紧张,说不准什么时候又会听到那个声音。”
牧师从心底里深深叹了口气,看来他是真的为迭戈担心。从斯帕克手里接过安眠药,牧师似乎这才注意到我和爱德,眨眨眼问道:
“你们是他的同伴吧?”
“是的,这是同一个连的格林伯格,没准这次的事会帮上忙。旁边的是他的小兄弟。”
斯帕克只是草草地介绍了我,而我确实帮不上忙,所以也没能有什么怨言。听到斯帕克介绍自己,爱德走上前一步说道:
“牧师您好。我想问一下您有没有和迭戈一起听到那个声音呢?”
随军牧师用手挠了挠后脑勺,说:“正好听到……”看来迭戈所听到的声音不是妄想了。
“是什么样的(第22页)
声音呢?”
“那个声音确实让人毛骨悚然,也不是不能理解为什么迭戈害怕那是幽灵了。”
“具体像什么东西发出来的呢?”
“这个嘛……可能是棒子或者是锋利的东西戳在某样物体上发出的声音。蹬蹬、蹬蹬,这种感觉。”
我立马看向爱德,因为迭戈曾颤抖地说过他知道那是刺刀的声音,这刚好跟牧师所说吻合。而爱德似乎也记得迭戈的话,试探性地问道:
“迭戈把这个怪声和刺刀刺向敌人的声音搞混了。”
“抱歉,我至今都没有刺过人……没法比较。”牧师说道,“毕竟我是侍奉上帝的人。”说完之后,他微笑了一下,不过马上又严肃地补充道,“不过我确定那不是脚步声或者铲雪什么的声音。”
“为什么?”
“因为声音极其不规律。声音响了一次之后,会停一段时间,接着又会响一两次,差不多就这么重复。里面似乎还混杂着金属摩擦的声音,但奇怪的是,尽管听起来很清晰,金属声却并不粗糙。这里虽说是在边界线,但是离那个空地还是有二十码的距离。明明四处都有积雪,怎么能听得这么清晰呢?”
积雪会吸收声音,使声音变得难以听清。在训练的时候,我们也被教导如果在雪地作战,必须时刻注意旁边有谁、距离多少。不过关于这个疑点,爱德马上就给出了回答。
“声音清晰这一点是可以解释的。就像下雪的日子海上的轮船鸣笛很响亮、积雪从树梢落下的声音很清晰一样。雪排除了我们耳边的杂音,反而使远处的声音更容易听清。”
“原来如此。很可能是这样,你知道得不少嘛。”
“因为我的故乡是北边的海港城市,所以对这些比较了解。”
我和爱德认识了快两年,这才第一次听说他的故乡。斯帕克似乎也是第一次听说,抱着胳膊看了我一眼,然后又将视线移回了两人身上。爱德本人倒像是完全没注意斯帕克和我使颜色,对牧师问了最后一个问题。
“还有一个问题,声音是什么时候听到的呢?”
“一个小时前吧。那之后我听到了两个人的脚步声和谈话声,所以我觉得应该不是幻觉。”
“啊,没准那是我和莱纳斯。”
那会儿正好是我们在四处搜罗敌军遗物的时候。听我这么说,牧师原本沉重的表情稍微舒展了一点。
“原来是你们啊。因为刚好在是怪声之后,听到这么精神的脚步声一下把我拉回了现(第23页)
实,真是松了一口气。”
我们道了谢,把带来的德国罐头和巧克力交给了牧师,道别之后又回到了树林里。
在爱德的提议下,我没有回二排,而是来到了三排爱德的洞穴里。由于他的同伴受伤后被送到后方一直没有回来,洞穴里只有爱德的物品,和一个收拾整齐的背包。
我和迭戈连对视的机会都没有,更别说道歉了。这简直就像最讨厌的排队打针,终于要轮到我了,结果药用完了让我下次再来。
我为自己轻率的言行感到无比羞愧。记忆就像突然刮起的暴风席卷而来,为了忘掉这些,我不停地用后脑勺往身后的土墙上撞。不行,我不能这样郁闷下去……还是想想之前那个怪声吧。
“对了,爱德。刚才我和莱纳斯一起去了分界线那里的空地。”
爱德摊开毯子盖在我们的膝盖上,听我这么说,他抬眼瞅了我一眼。
“牧师听到你们的脚步声就是那个时候?”
“是的。我们从德国士兵的尸体上拿走配给口粮,就那会儿,空地里出现了一个奇怪的男人。”
“奇怪的男人?敌军的残兵吗?”
爱德眉头紧锁,目不转睛地盯着我。
“应该不是敌人。虽然只看到了大致轮廓,但那身打扮是美国兵没错。他自称是个二等兵,叫科隆内特还是科隆内洛。莱纳斯说了他几句,他单单道了个歉就立马消失了。”
“……原来如此。那家伙是一个人?”
“看起来是。他说自己是补充兵,好像也没意识到单独行动很愚蠢。”
我一说完,爱德陷入沉思时的习惯动作出现了。只见他单手托着下巴,手指弯曲,啃起了中指指甲。爱德脑子灵活,应该听懂我的意思了——怪声和那个科隆什么的二等兵有关系,至少他也应该知道点什么。
洞穴附近有人小声说着话靠近,我掀开头顶上的毯子看了看,是米哈伊洛夫连长和营里的军医,他们正表情严肃地讨论着什么。我有点纳闷,不过这时爱德开口了,我又坐了下来。
“那个二等兵在空地上干什么呢?”
“和我们一样吧?在德军的遗物里找好东西,又或者是在找战友的步枪里飞落的弹夹什么的,毕竟是新兵,容易被使唤不是吗?”
“有一点很可疑。敌军残留的可能性很高,这不仅是第三营,而是整个团都知道的消息。禁止夜间单独外出的命令应该也向H连下达了。这么重要的命令就是为了防止我们的枪支被敌军夺(第24页)
走,新兵又怎么会……”
“会不会因为是新兵,所以忘记了?”
“就是这里不对劲。连重要的通知都会忘记的新兵,怎么会想到去捡德军的遗物呢?虽说可能是受到老兵的欺负被使唤去的,但还是很奇怪。还有一点,莱纳斯已经是中士了,正常来说被中士呵斥应该会更害怕一点吧,但听你说的,他明明只是个新兵,也太有胆量了。”
确实那时我也觉得奇怪。面对莱纳斯的忠告,虽然他嘴上说着“对不起,长官”,但是态度上却非常不当回事。
“天太暗了,脸也没看清,他报了名字之后我们就没怀疑了……难道说,是残兵伪装的?”
“不知道,线索太少了。”
见爱德还在啃中指指甲,我把口袋里的德国巧克力递给了他。他打开包装纸,将黑乎乎的巧克力块含进嘴里,嘀咕道:“如果怪声是那家伙发出的,会是在用匕首捅尸体吗?”爱德已经完全沉浸在了推理当中。如果是以前的话,这时候被推理惊讶到的迭戈应该来拆台了,但是现在那个充满活力的声音已经听不到了。
“好了,爱德,明天直接问本人吧,他就在H连。”
我提议之后,爱德才猛然回过神来,眨了眨眼点了下头。
“没错,你说得对。”
我暂时还不想回到自己的洞穴里,就裹着毯子和爱德并肩坐在一起。
真是个平静的圣诞夜。松枝上的雪块不时掉落,路过的人踩在雪地上发出嘎吱的声响,偶尔还有人撕心裂肺地咳嗽。我认真听着这些活灵活现的声音,突然想起了刚才爱德和牧师的对话。下雪的日子远处的声音听得更清晰。
“对了爱德,原来你是北方人啊。”
我有些兴奋,不由得提高了声音。不管怎么说,这可是个了解好友过去的好机会。爱德隔着镜片瞥了我一眼,勾了勾嘴角。
“是的,我小时候住在华盛顿州的港口城市,离加拿大的边境很近。”
“不知为什么能感觉出来。比起热的地方,冷的地方更适合你。”
“是吗?可是北边的海港城市也不是多么好的地方啊。鱼和海藻的腥味熏得厉害,天还没亮就会被船的发动机吵醒。海的颜色也很暗,偶尔还漂着漏出来的油珠,可不怎么美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