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以为大家会像往常一样笑起来,但是爱德却狠狠地责备了我:“蒂姆,别说了!”与此同时,我突然被狠狠砸中,直接仰面倒了下去。完全来不及用手撑住身子,头盔又给了我的后脑勺一击。我一瞬间喘不上气来,等回过神来,眼前是迭戈阴沉的脸。他骑在我的身上,我的手臂无法动弹,也无法扫去落在我脸上的雪。
“别这样,迭戈,快住手!”
邓希尔从身后抱住迭戈,但在此之前,迭戈已经用右手给了我一拳。左脸被狠狠击中,刚刚才被约斯特处理好的伤口又火辣辣地疼了起来。我忍不住叫出了声,蜷缩起身体。邓希尔拉开迭戈,爱德把我扶了起来。脸上原本止住的血又往外冒,滴在被踩脏的雪地上。创可贴已经脱落,不能再用了。
被按回洞穴的迭戈一边大喊大叫,一边把工兵铲扔了出去。铲子砸到旁边的松树的树干上,发出猛烈的声响。
最后,还是约斯特给我们详细讲述了在荷兰发生了什么。迭戈所在的班被敌军追赶进了小巷,在敌军的夹击下队员一个接一个地死去。正好在队列中间的迭戈和剩下的几人撬开一个仓库的门躲了进去,但没多久在激烈的战斗中就打光了子弹。他们在步枪上装上刺刀,引诱敌军来到仓库,再从后面一个一个地刺死。最后,原本十三个人的班,只剩下迭戈在内的三人。
现在的一排一班由G营调来的老兵和新来的补充兵重新编制而成。约斯特坦率地告诉我们,迭戈在受伤的手臂接受治疗之后也没有从救护站返回,是因为患上了战后心理综合征[5]。
“本人不让说,可大家都能感觉出来吧。”
到了下午,米哈伊洛夫连长命令我们组成一支搜查小队,前往雅克树林消灭敌人的残余兵力。当然迭戈听到的可疑声音已经报告了上去。搜查小队由各个排抽出几名士兵组成,而我也包含在内。我暂时告别了已经成了我的老巢的洞穴。
我们跟在一班班长的后面,排成纵队开始搜查。和跑到敌军面前进行的侦察不同,我们只是在自己的阵地内巡视,所以并不怎么危险。但尽管如此,下着雪的林子视线很差,一点风吹草动都让我立马心跳加快——我架着步枪抬头看去,只不过是松鼠在树枝之间来回跳跃。
最后没有任何发现,搜查进行了一个小时左右就结束(第14页)
了。
这之后我回到洞穴没多久,今天的第二场战斗又开始了。虽然是我方发起的进攻,但和早上相比规模较小,伤者也没有出现太多。但是,这也足够消磨迭戈的意志了。
迭戈一直待在洞穴里不肯出来,约斯特想进去也被拦在了外面。
“我不去救助站,我不要离开这里。”
他坚持说道,完全不听劝阻。一排的排长急忙赶了过来,学着长官的样子对迭戈进行说教,但完全不起作用。他又说什么休养也是为了队友好之类的,想激起迭戈的忠诚心,但也没有效果。实在没了办法,最后把为了做战前祈祷而来的随军牧师带了过来,迭戈才好不容易同意让人进去。
不管他本人怎么坚持,最好还是让他先离开前线一段时间,在巴斯通待上两天。接到随军牧师的报告后,司令部的长官用无线电叫来了前往巴斯通的吉普车。但是离停车地点还差几英尺的时候,轮胎突然发出了巨大的响声,吉普车的前轮爆胎,司机也随之出事,被紧急送往了军医所在处。
就这样,今天的第三场战役开始了。直到最后,迭戈都没能离开前线。
与此同时,又发生了一件可疑的事,让人更加坚信昨天入侵的残余敌军仍然潜伏在雅克树丛里。
在战斗中,旁边H连的阵地后方有一名士兵被人从背后刺伤,身负重伤。我们猜测他是在战斗开始之前前去方便,结果在回到阵地的途中受到了攻击。由于受伤士兵的枪不在身边,长官们怀疑他的枪被抢走,紧张的氛围蔓延了一阵。但没多久就在他的洞穴里找到了他的步枪,而他的手枪也安然地放在他厚厚的大衣口袋里。
G连、H连、I连再次抽出人手组成了搜查队,前去清剿敌人的残余兵力,但是翻遍了茂密的松林,仍然一无所获。
“由于对方使用了匕首,并且没有枪声,因此我们推断敌军手上可能没有枪支。现在开始行动一定要慎重,不可被敌人夺走武器。另外夜晚出去的时候,必须两个人以上一起行动,千万不能大意。”
“尿尿的时候也是吗,长官?”
“当然了,史密斯。让别人好好看着你那脏兮兮的屁股。”
连长的玩笑让大家窃笑起来,但是所有人都认真记下了他的话。这些该死的纳粹,到底藏到哪里去了。
现在补给中断,我们只要发现尸体,不论是敌是友,都会回收他的枪支、弹药、烟草、急救小包以及其他用得上的东西。这或许也给敌人的枪支供应带来了麻烦。(第15页)
我们的身后究竟有没有潜伏着敌军?我们担心着身后,但不得不面朝前方,继续瞄准敌军的阵地。
这天晚上我们没能去取配餐,晚饭是靠分配之前存放在司令部储物用的洞穴里的配口粮给解决的。因为不知道还有没有下次补给,所以为了保证战友都能均等地分到食物,我们还不得不考虑剩下的配给口粮的数量。
在吃肉罐头的时候,我突然想起了一些事情,于是从洞里出来打算找莱纳斯。
外面静悄悄的,积雪吞没了周围的声音,这使得我自己的呼吸声变得异常明显。我四处找寻,在雪地留下许多足迹,最后好不容易找到了莱纳斯所在的洞穴。此时,他正匍匐在前哨部队的后方,和我还有其他人一样脸上长满了胡须,就像金毛犬一样。
在最前线观察着敌军动向的前哨部队所待的地方和我们不一样。他们的洞穴并不只是挖了个坑,而是相互连通形成战壕,并且上方还有伪装用的低矮的顶棚。从战壕能轻易观察到敌军,这意味着对方也能轻易观察到我们,因此靠近的时候若不匍匐前进就会很危险。
莱纳斯正看着前方值勤放哨的三人。我朝他打了个招呼,他回过头来,眨了下眼说道:“受欢迎也真不容易啊。”说完,便匍匐着退了过来。
他退到松树的树荫下,掸掉沾在手上的雪站了起来,然后重新背上了小型冲锋枪。刚才谈笑风生的表情一下不见了,他的脸上露出了不高兴的神情。
“人手再不够也得有个度啊。前哨部队的补充兵训练太急了,都没真正开过枪就上战场了。而且我光是露个脸都能把他们吓到。”
“因为你已经是下级士官了啊,莱纳斯中士。”
“反正要当,我还是想当补给部队的中士。”
虽然语气轻描淡写,但可以看出莱纳斯发自内心地担心兵力不足的问题。他的嘴角露出些许讽刺的笑容,但眼神还是很认真。
老兵果然还是无法和新兵快速打成一片。他们无法爽快地认可新兵的能力,总抱有莫名的自负,但一方面又有必须保护这些雏鸟的责任感。他们嘴上说着“幼稚的小鬼很快就会死”,但如果新兵真的死了,他们又会觉得是自己害死的,而陷入深深的自我厌恶和内心苛责当中。
所以,为了自己的精神状态着想,老兵们也想和新兵保持距离。但现实却很难实现。同吃一口锅的饭,同在一个战场中活下来,不知不觉中新兵已经可以照应老兵了。好了,这家伙可以独当一面了,让他成为自己的伙伴吧!然而老兵刚有(第16页)
了这样的信心,好不容易培养起来的新兵就在轰炸中丢了脑袋。
新兵确实死得很快。我也害死过好几个人——比如在荷兰死去的福熙。这么说起来,自那以后温伯格就再也没有靠近过新兵。
“怎么样了小鬼,发现敌人的残兵了吗?”
“不是。有件事想找你帮忙。你收集物资挺在行的是吧?”
由于没有人登记死者,松林里躺着的尸体没有人收拾。在阵地内死去的美国兵倒是基本上都被送回了巴斯通,就算没时间的话,也会在后方简单挖个墓穴,把他们并排埋了。但有的人去了危险地带侦察,没能回来,尸骸就摆在那里也没能回收。还有的德国兵可能是在我方阵地迷了路,没能完成侦察任务,尸体就这么躺在那里,被下个不停的大雪所覆盖。
我和莱纳斯在这些尸体中间来回找寻物资。
“啊,该死,靴子尖好像破了个洞,雪要渗进来了。”
“没有替换的袜子了吗?”
“别小看我,就算只有一双,也足够穿着干活了。不过回去之后得赶紧烘干,不然感觉挺不妙的,脚上基本上没什么感觉了。”
莱纳斯抖了抖右脚,翘起脚尖,轻巧地杵着脚跟往前走。在松林间稍微前进一点,夹杂着雪的强风就吹在脸上像刀割一样痛。我把围巾拉得更高,把头盔下的针织帽拉下来盖住了眉毛。
“不过,小鬼,为什么要拿敌军的配给口粮呢?咱们还有罐头吧。”
“我是想给迭戈尝尝。换个口味的话,他的心情可能会好一点吧。”
虽然我知道是我出言太草率,但被迭戈打还是让我很受打击。我的左脸那么明显地贴着创可贴,他肯定知道我受伤了,但还是朝我的左脸打来,说明他就是想伤害我。这让我非常难过。
所以我想至少做点什么弥补一下,但我能想出来的就只有食物。就像小时候奶奶的菜谱能治愈我一样,我相信食物里有抚慰人心的力量。
“有传闻说德军的配给口粮味道很好,稍微吃点的话,精神会好一些吧。”
莱纳斯往这边瞥了一眼,蹲下来继续在敌军的尸体上翻找。
“不想回答的话也行,不过迭戈出什么事了?”
“他在洞穴附近听到了奇怪的声音。昨天我们不是一直在搜寻入侵敌军的残兵吗?就是因为我们觉得怪声跟这有关系,所以向上级汇报了。”
“不只是这样吧。”
这家伙还挺敏锐的,聪明程度仅次于爱德也说(第17页)
不定。莱纳斯用他绿色的眸子盯着我,就好像在催促我继续说下去。我深深地吐出一口气,白色的哈气在雪中慢慢散去。
“也没什么,就是迭戈觉得那个声音是幽灵发出来的。他说是他杀死的敌军变成鬼魂来找他了。”
“哦……幽灵啊。”
莱纳斯意外地淡定,这下轮到我吃惊了。见我这样,他耸了耸肩说道:“也不是不能理解,因为我也经常看见。”
“啊?真的?”
“是啊。我半夜醒来看见身边站着许多穿野战服的家伙们,那些德国士兵脸色惨白,你抬头看过去,就能看到他们正在盯着你。不过你再看一会儿他们就消失了,所以我也就没管。”
我一直以为莱纳斯是现实主义者,完全没想过竟能从他嘴里听到鬼故事。我曾经也在做梦或者幻想的时候见过死去的人,但是醒着的时候还一次都没有过。
“这……没事吗?要不去找军医或者医护兵聊聊?”
我有些怀疑莱纳斯也得了战后心理综合征,不过他似乎早就料到会这样。
“不去。你试试告诉斯帕克,他肯定会发表他的高见,说什么‘这是因为身体虽然还睡着但脑子已经醒了,只是看到了梦境而已’。之后反正也是给我打镇静剂,让我精神恍惚,我还不如就在这儿跟幽灵待在一起。”
“为什么?你不害怕吗?”
如果我也能看见幽灵,就算给我打药我也想让幽灵消失。单纯因为恐惧,以及让我坐立不安的罪恶感。莱纳斯呼出一口白气,雪花就像纷飞的柳絮般飘了出去。
“害怕啊。不过,在某种程度上这也让我安心。至少证明虽然我杀了这么多的人,但潜意识里并没有忘记自己的罪恶。而且……”
莱纳斯一边说着,一边在雪地上随意地坐了下来。兴许是被看漏了,旁边一个美军士兵的尸体没有被埋进土里,而是被大雪覆盖着。他的袖章上缝着“第一〇六步兵师”的字样。
“战场上生死就在一线之间,没有比这里更像炼狱的地方了。自从六月空降以来,我们每个人身上都背负着死神,等待着神的审判。我、你,甚至敌人也好,都已经跟幽灵差不多了。就算有真正的幽灵在这儿徘徊,也没有什么不可思议的。”
莱纳斯平静地说道。他在尸体的衣领处摸索了一阵,拉出了一条细细的链子,然后将链子上的椭圆形狗牌扯了下来。这个尸体戴着医护兵的袖章,但是包里的医疗品都被拿得什么也不剩了。应该是有其他人回收了吧。(第18页)
这之后我们继续搜寻别人的遗物,但由于物资匮乏,好东西都已经被人拿走了。我拿着步枪,莱纳斯拿着小型冲锋枪,我们一边警惕周围的情况,一边往阵地的深处前进。不知是不是刺骨的寒冷和空腹的缘故,我有些头晕,赶忙拿出口袋里的糖块放进了嘴里。
不久之后我们经过了迭戈的洞穴后方,终于来到了和H连的分界线。
树林在这里断开,是那片空地。昨天的战斗中被追赶的德国士兵就死在这里,迭戈所听到的幽灵的声音,也在这个方向。
“到终点了。先找找?”
空地似乎地势低洼,一进去就差点踩空摔倒。这里原本应该有德军士兵的尸体,但下个不停的雪把一切都掩盖了,那一团团鼓包已经分不清是雪丘还是尸体。突然,走在前面的莱纳斯伸出胳膊挡住我,并将食指放在嘴边做了个安静的手势。
“别说话,有人比我们先来。”
我抬了下头盔,朝莱纳斯的视线看去。透过雪花,只见对面黑暗的地方确实有人影若隐若现。一瞬间,我以为终于见到了幽灵,不由得心跳加快背脊发凉。人影本来是蹲着的,在注意到我们后,他站了起来,和我们相对而立。
“你是谁,在这儿做什么?”
莱纳斯把小型冲锋枪对准人影,问道。我也拿起了步枪。人影往后退了一步,然后停下来再次看向这边。虽然轮廓很模糊,但应该是美国士兵——他的头盔并不是独特的顶部扁平、后沿很长的德军头盔。但莱纳斯没有放弃瞄准,继续警告道:
“我们是G连的瓦伦丁中士和科尔。你是谁?”
过了一会儿,对方回答道:
“报告长官,我是H连的二等兵科隆内洛。”
太好了,不是幽灵也不是德国兵。我紧张的肩放松下来,步枪的枪口也放了下去。
“是补充兵吗?”
“是的,长官。”
“那么给你一个忠告,二等兵。一个人出来是很危险的,必须叫上同伴,两人以上再行动,特别是现在敌军的残兵很可能潜伏在附近的情况下。”
二等兵回了一句“抱歉,长官”,接着干净利落地消失在了黑暗之中。
回到洞穴之后,我和跟过来的莱纳斯一起挑选捡回来的战利品。最终我们从德军的尸体里回收来的物资有一个长方形的小包、四个罐头、一个装果酱的罐子、发黑的黑麦面包碎屑、饼干袋以及印有刺猬图案的火柴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