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好像是从三排的方向回来的吧,我在想你有没有发现什么异常情况。因为刚才的那一仗,敌军已经绕到了H连的背后。”
从松林的左翼到右翼,依次排列着我们第三营的G连、H连、I连。也就是说,我们G连的右边就是H连,而敌军已经深入到我们的身边了。看来刚刚那场战役是敌军为了声东击西制造的,怪不得结束得这么快。
“那敌军侵入进来了吗?”
“是的,不过幸好H连坚守阵地,抵挡住了敌军的进攻。我们发现H连和我们一排的边界处躺着许多尸体,接下来我们要和H连一起调查敌军的入侵路线。你们也警惕起来,注意敌军的残余势力。”
“是,长官!”
我们G连的队形从左到右依次是三排、二排、一排,而一排再往右便是H连。敌军到底是从哪里绕过来的呢,雅克树丛的左边还是右边?说不定在我们举起步枪射击敌人的时候,就有敌军的一支小队从我们的后面经过。
回到洞穴时,搭档邓希尔正缩着他魁梧的身体,把小锅架在便携式燃气炉上。我把盖在洞口的毯子稍微拉开一些滑了进去,然后告诉了他刚刚听到的消息。“这样啊,那今晚可能会有侦察兵在附近侦察吧。”他一边嘀咕,一边给我的马口铁杯里倒上了热咖啡。我感谢地接过来,温暖自己的双手。
“信掉出来了哦,科尔。”
信是装在信件袋里随着昨天的物资一起空投来的。信封上写着我的名字,是妈妈的字迹。我用马口铁杯温暖冻僵的手指,再次打开了那封信。信上写了圣诞节的祝福语和家人的近况,以及询问我什么时候休假。信里还有一张全家福,大家坐在令人怀念的客厅沙发上,后面装饰着新换上的圣诞树。
“家里都好吗?”
邓希尔松了松靴子的鞋带问道。
“还行。姐姐辛西娅要订婚了,听说她未婚夫参加了亚洲战线的战斗,受伤后回了美国。还有我爸做生意挺赚的,我妹染头发失败了什么的。”
“妹妹是那个长得像罗蒂的女孩吗?”
“没错。有段时间没见了,应该更漂亮了。我决定当兵的时候,她还闹脾气,不肯从房间里出来。喏,你看。”
我把照片放在邓希尔面前,指了指凯蒂。凯蒂比我小三岁,现在应该已经十六岁了。照片里的妹妹长高了不少,快赶上姐姐辛西娅了。父亲稍微胖了些,母亲的笑容里皱纹更深了。奶奶坐在中间的椅子上,握住母亲搭在她肩上的手,看向镜头的眼神有些不自然。奶奶不擅长拍照,她的表情一向如此。
“照得真好。一家子真和睦,看起来很幸福。”
“还行吧。”
虽然以前没有想过,但现在我深深地感受到我曾生活在一个幸福的家庭里。只是不知为何,看着家人幸福的样子,我的心底隐隐有些难过。就算没有我,家人还是像往常一样度日,逐渐老去。回想起吉普车的后视镜里看到的自己,已经变得自己都认不出来,实在无法想象还怎么融入这其乐融融的家庭里。
“不知道还能活着回去吗……”
“当然,肯定能回去啊。”
邓希尔用力点了点头,斩钉截铁地说道。
“家人能笑得这么开心,是因为知道你在镜头前。如果你不在这个世界上了,他们就再也无法拍出这样的照片了。所以,你一定要活下去。”
“没错,你说得对。”
我把照片装进信封,放进了胸前的口袋里。喝下有些变凉的咖啡,空空的胃紧紧地收缩了一下。我从口袋里取出一块砂糖,将白色的糖块扔进嘴里用舌头顶碎,享受这粗糙的甜味。
我远在美国的家人,平安夜会吃什么呢?色泽金黄、外皮油润的烤火鸡,配上褐色的酱汁;热腾腾的肉桂卷上,撒上满满的糖霜;外酥里嫩的瘦肉猪排和土豆泥上再来点肉豆蔻……
“邓希尔,你对圣诞节有什么回忆吗,比如说小时候什么的?”
这样说来,我从来没有见过邓希尔收到信件,或者读信的样子。他好像有妻子,还有个女儿,却没人给他来信——一定有什么难以表述的原因吧。
光着脚的邓希尔可能因为平时不怎么提自己的事,这会儿似乎陷入了沉思。他小声嘟囔道:“我吗,我只记得圣诞节去过教会。”他露出来的双脚没有一丝血色,指尖和后跟已经发黑——他患上了战壕足病[3]。
“我爷爷奶奶管得很严,圣诞节必须回他们那儿。说到底是庆祝耶稣的生日,所以也没有人送我礼物。两个老人虽然年纪大了,头发雪白,但腰杆比年轻人还挺得直。圣诞节就是在他们的监督下过的。”
“那应该挺没劲的吧。”
“算是吧。”邓希尔慢慢地揉自己的脚,“而且六七年前开始,我们不得不住在一起。爷爷去世后,奶奶说不想把这么有历史的好房子让给来历不明的家伙,所以让我们一家搬了过去,顺便连未婚妻都帮我找好了。”
“未婚妻,就是你妻子吗?”
“是啊,我当时也十八岁了,就那么接受了。”
有历史的好房子——看来邓希尔的出身应该不错,就算不参加志愿军也能活得很好。不过也说不准,毕竟只留着以往的地位和骄傲,没落之后过得清贫的大户人家也不少。
我的老家也有这种老房子。有一栋白色的府邸自南北战争之前就存在,二楼的阳台向外突出,玄关处粗粗的门柱直指高高的屋顶。没有固定的用人,每次赊账来买东西的人总是不一样,结算也会拖到很晚。
房子的主人是个老爷爷,他老是做出一些奇怪的举动,比如一个人在宽阔的庭园里大声说话,有时是对着夏日晴空;有时是对着脚下缠绕在一起的红色枯叶;有时是对着繁茂的树木的树梢。孩子们中间流传着一个说法,说是那个老爷爷一定能看见常人看不见的幽灵,或者精灵什么的。大概是因为那个老爷爷像极了学校连环画上的史高治叔叔[4]。
对了,圣诞节会出现幽灵。就像出现在守财奴史高治叔叔面前的幽灵一样,它们从墓地回来,为了使他悔改。我打了个寒战,把洞口的毯子牵至头顶,然后和邓希尔挤到了一起。
这时候突然传来了赞美歌。一开始是隐隐约约的德语,之后便是附近响起的英语。雪原对面流淌的是《平安夜》的旋律,我们这边大声唱的是《普世欢腾,救主降临》。不可思议的是,我们双方都没有发起进攻。不久后,士兵们往空中放空炮,耀眼的火光划向黑暗的夜空,就像礼炮一般。
第二天的圣诞节,耶稣在自己的生日这天许下的愿望或许是想带走许多灵魂——战斗在黎明打响,在爆炸的冲击波和浓烟的夹击下,许多士兵被上帝召唤了去。天空似乎晴了起来,阳光透过皑皑白雾,照着冰冷的尸体。
“不,我才不去救护站!我要留在这里。”
“不要紧,肯定马上就能回来,到时候我们再一起战斗啊。”
我帮着把受了伤不愿意去救护站的战友抬到担架上,拍了拍他的肩鼓励道。我想起了昨天逞强回来的一等兵。打了这么久的仗,反而有很多人不愿从前线撤离,这真是不可思议。(第10页)
不过我还是能理解他们的心情。就算是我,可以的话也不想去救护站。我不想自己跟不上战况的变化,也不想和战友们分开。虽然不想死,但一个人被抛下更可怕。我宁可拿着枪和大家一起战斗。
在早上的战斗中,我自己也被反弹的子弹划伤了左脸。回到洞穴以后,一排的医护兵约斯特帮我处理了伤口。
“小鬼,你运气不错啊。稍微再偏一点的话,就会打到脑子里了。”
受伤之前,我原本是站着射击。因为感到脚下有些不稳,便稍微动了一下,而刚好这时子弹射中了我前面的石头,弹片弹到了我的颧骨上。轻微的举动,就可能生死两别。战场上的选择太多,选错的代价就是死亡。
活下来的战友开始检查枪支,将散落的子弹重新装回弹夹,好为下一次的战斗做准备。也有人在雪地上徘徊,整理着战场。医护兵奔走于各个洞穴,收集急缺的吗啡和绷带。邓希尔出去捡了一些紧缺的弹夹回来,滑进了旁边的洞穴。
“我找到了些烟和三个弹夹。”
约斯特听见邓希尔这句话,立马凑了过来。
“拜托啦,能不能分给我点香烟?我已经好几天没碰过烟了,整个人精神都不正常了。”
“行,你拿去。其他还有几个能用的子弹……”
“已经来不及了,大家都会死的!”
这时,其他地方突然有人大喊大叫起来。我惊讶地抬头看去,发现惨叫离我们并不远。亚伦少尉带着部下往声源的方向赶去,没过一会儿那边便安静了下来。大家又开始做自己手上的事。
“对了,迭戈说了一件奇怪的事。”
约斯特迅速点上邓希尔捡来的香烟,一边给我脸上撒止血剂,一边说道。我刚想问什么意思,结果一张口就被止血剂的粉末给呛到了。约斯特连忙躲开,小题大做地嚷嚷有唾沫星子喷到他身上。那家伙的野战服早就被血染成暗红色,再说刚才起他的烟灰就一直往我的大腿上掉,他却假装不知道。约斯特长着一张长脸,就跟大茄子似的,一说话嘴边就冒口水泡。
“你也太夸张了。你刚才说迭戈怎么了?”
“啊,对。他看上去很害怕,这么说的,”约斯特压低声音继续道,“有鬼。”
“啊?鬼?”
“那家伙和我待在一个洞里。早上起来看他脸色惨白地在那儿瑟瑟发抖,问他怎么了也不说,费了半天劲才终于问出来。据他说,半夜听见可怕的怪声了。”
“是不是把(第11页)
脚步声什么的给听错了?”
“他说他好歹还是从洞里伸出脑袋看了看,但是附近根本就没有人。我和迭戈的洞穴在整个G连也是最右边的,所以查看大家的动静并不难。”
也就是说,一排的迭戈和约斯特所在的洞穴在G连的最右边,处于和H连的分界线上。我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
“难道,是昨天入侵的敌军残兵?”
“别瞎猜,真不吉利。首先,入侵的敌军部队被H连全歼了,我可是亲眼见到的。”
一排的右侧好像有一片寸草不生的空地。据约斯特所说,昨天开战的时候,从H连阵地后方侵入进来的敌军基本上在树林里就被全部歼灭,剩余的兵力也全被赶到了空地,之后用机关枪扫了个遍。
“那会不会是有人上厕所去了?”
“可能吧。总之,迭戈跟你们一样都是炊事兵,关系应该可以吧?你们找机会跟他聊聊吧,我是真有点担心。”
抛开幽灵的事情不说,最近迭戈确实很没精神,我也非常担心他。约斯特在我脸上贴了一个大大的创可贴后,又去找下一个负伤的士兵。我看着他忙碌的背影远去,然后和邓希尔使了个眼色。而邓希尔说出了我脑子里的想法:
“把格林伯格也叫上吧。”
约上爱德之后,我们一起赶往一排的营地。一路上有人用斧头砍下松枝加固战壕,还有人撕心裂肺地咳嗽,看上去十分痛苦,但也有人正悠闲地堆着雪人。
迭戈独自待在洞穴里,盘腿而坐,弓着背。他头戴针织帽,下半张脸被胡子遮住,正专心致志地打磨着防身用的手枪。
“迭戈,你还好吗?”
我随意地在洞穴边上坐下,给他打了声招呼。他没精打采地抬起了头。
“有事?”
说完后迭戈立马低下了头,不拿正眼看我。很显然,他有些焦躁。自从在荷兰中弹之后,他的状态就一直不好。虽然他胳膊上的伤已经痊愈了,但从前那股开朗的精神劲儿彻底消失了。好几次明明只是和别人闲谈几句,最后却演变成揪着对方的衣领打架。
我和邓希尔、爱德互看一眼,邓希尔先打起了话头儿。
“唔……迭戈,听说你听到了什么奇怪的声音?”
“啊?什么东西?”
“约斯特很担心你。”
但是迭戈压根就不往这边看。他磨完手枪以后,又把步枪放在腿上,开始清理枪托。后盖一直打不开,他不满地咂嘴。而被彻底无视的(第12页)
我有些生气,挑衅地说:“听说你见鬼了?”
迭戈猛地站了起来,步枪从他的膝盖滑落,枪托砸到地面。我立马下意识地从洞穴边跳开。
“小心啊,走火了可怎么办!”
但他好像压根没听见。“约斯特说的?这个浑蛋,浑蛋!”他自言自语般地嘟囔,想从洞穴里爬出来。看这气势汹汹的架势,没准会杀了约斯特,我急忙按住了他的肩。
近看迭戈的脸色十分差,眼圈发黑,眼球里布满血丝,双颊凹陷。以前明亮的黑眸变得阴郁,像灌了铅一般,空洞又毫无生气。我有些不忍,收回了手,这时爱德插进了我们中间。
“约斯特只是在履行报告的义务,迭戈。你知道昨天附近有敌军入侵吧。你觉察到的异常情况是非常重要的线索,应该让连里其他人也知道,这样战友们也能防范危险,还是说吧。”
爱德轻轻拍了拍迭戈弓着的背,用平稳却坚定的语气说道。
雪又下了起来。迭戈一言不发地盯着爱德,而爱德像往常那样面无表情地盯了回去。最后迭戈认输了,像寄居蟹一样,沿着斜面一点点地滑回了洞穴里。
“昨天半夜,我在洞穴里听到了奇怪的声音,噌噌、噌噌。”
“不是脚步声吗?”
我犹豫着该不该问,但还是问了出来。不过这次迭戈没有太大反应,只是不爽地回道:“当然不是,脚步声我还能分清,不会觉得奇怪。那个声音很不规则,刚一停下马上又会响起……听起来很沉闷,但是又异常的响。”
迭戈说着打了个寒战。
“昨天那场战斗真是太乱了,我们必须对着前方射击,但敌军和追杀敌军的H连的家伙们又从侧面跑了出来。他们跑到了那个空地,那个空地就是终点。等枪炮声都停了之后,我过去看了看,空地上到处都躺着德军的尸体……H连的人在尸体当中来回查看,看见还有气的,就朝眉间开一枪……之后,就是昨晚那奇怪的声音。”
空中无风,大雪直直地降落下来。我瞅了一眼右边的空地,马上移开了视线。界限那边的树木因纷飞的雪花变得更加模糊。
“我记得那个声音,是刺刀的声音。噌噌、噌噌、噌噌,一直回想在耳边。我在想是不是在荷兰杀死的德国士兵,他们从墙角蹿出来,被我一个个刺死了。是他们在向我复仇。”
迭戈目不转睛地盯着一个地方,喃喃道。看着他的样子,我知道他是真的害怕了,但是我并不想分担他的恐惧——没错,我也害怕。我在荷(第13页)
兰杀死的德国党卫军的瞳孔在我的脑海里闪过。
“别说了,怎么可能。如果死去的敌人会变成鬼的话。那整个战场都是鬼了。是你想太多了,迭戈,你真是个胆小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