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出的白气在空中散开,战友们无不冻得脸色发白。我出生在温暖的美国南部,这几日下来感觉这辈子该见的雪都见了。
这次的前线没有能够抵御风雪的屋子,也没有供士兵取暖的卡车车厢,只有一片松林。我们用工兵铲撬开结冰的地面,费九牛二虎之力挖出四英尺深的洞穴,每两人一组钻到洞里,上面用防水布盖住,再互相挤挤,就稍微暖和点。
就这样在洞穴里一待就是五天。我们和北面的敌军隔着仅五百码[1]长的雪原,互相监视着对方的动静。
我们无法离开防线,不仅是因为要死守前线,还因为被敌军包围着根本就无处可逃。我们第一〇一空降师刚一进入阿登高地,德军就像收网一样截断了我们的去路。
替补兵力自然不会有。我倒是想过将来有一天会在前线陷入孤立无援的境地,但没想到竟会在这么一个天寒地冻的地方。想来真是无比怀念夏天在后方惬意休息的日子。
不得不承认,目前德军处于优势地位。我们就像是掉进陷阱拼死挣扎的困兽,而那帮家伙就像是守株待兔的猎人。
我呵出一口热气,温暖冻僵的双手。虽然戴着毛线手套,但为了操作方便,手套的指尖处已被剪掉,几乎不能御寒。摸了摸开线的地方,不知是在哪儿沾了水,已经完全冻硬。
自从进入阿登高地的森林以来,战斗每天都会打响,纯白的雪地被鲜血染红了一遍又一遍。战斗不分白天黑夜,我们互相派出侦察队刺探敌情,随后发起进攻,接着再侦察,再进攻,每天都如此重复。
雾霭和大雪使行动变得危险,人的身影在白雾中变得模糊,连脚步声都在积雪中得以隐匿。若有枪声响起,没有人知道谁的身体会被子弹贯穿,这就像玩俄罗斯轮盘一样,全凭运气。记得有人说过,如果还能听见爆炸声,那说明还算安全;如果突然什么都听不见了,那就意味着即将被炮弹击中。除了来自敌人的攻击,我们还受到别的威胁。刺骨的寒冷直击身体每个角落,逐渐消磨人的意志。气力被蚕食,最后连拿着枪站起来都变得麻烦。许多士兵被极端的严寒冻伤,甚至出现内脏疼痛等病症。
退路被截断,想逃也无处可逃。
这里清冷又洁白,处处散发着令人绝望的气息。
“差不多该吃晚饭了吧。”
和我待在一个洞穴里的邓希尔清理完步枪的枪膛,一边把清洁工具收进小袋子里,一边嘟囔道。他用围巾裹住了小半张脸,这使得他原本就低沉的声音变得更加难以听清。
“晚饭吗……”
事实上,就连我这个公认的吃货这会儿也没有食欲。虽然确实饥肠辘辘,渴望美食,但食物就是那么让你难以下咽。
这样的人不止我一个。不吃东西就无法战斗,无法战斗就只有被击毙。这些道理脑子都清楚,但身体却很抗拒。难道是因为一直在吃冷食,所以胃已经吃伤了?我自己考虑了许多原因,暂且得出了结论。
在严寒的土地上,让前线士兵吃冷食,可真不像是战场上炊事兵的作风。可是,就算我们想提供热乎乎的饭菜,在这里也很难实现。
至少换个菜单,转换一下心情也好。就在昨天,天空短暂放晴,我们收到了空投来的补给品。有了这些,我们的伙食没准也会有所改善。抱着这一丝期望,我把步枪挎到肩上,戴上了头盔。头盔已冻得冰凉,几乎把我的手指也给冻住。
“要是有火鸡就好了呢。”
对了,今天是平安夜。
被敌军包围的我们无法使用陆路运输物资,保障我们生命的就只有运输机空投下来的补给品。但雾霭不消散,运输机就无法起飞。我们不祈求别的,只祈求能有个好天气——我的上帝,请让巴斯通周围的天空晴起来吧。
巴斯通——一座汇集了七条要道的城市,我们正拼死守卫。
炊事区、司令部和救护站等都设在巴斯通,离战斗前线有二点五英里。为了回到巴斯通,我和邓希尔用无线电叫来了一辆吉普车。吉普车停在前线后方开阔的区域内,我和邓希尔上了车。司机是个很健谈的人,我们听着他闲谈,看他熟练地驱车穿过雾霭笼罩的林间小道。
我无意中看了下别处,发现一个脸色铁青、胡子拉碴的男人正满脸疲惫地看着这边。过了好一会儿,我才意识到那只是侧方后视镜里我自己的脸而已。
同法国和荷兰的老百姓一样,比利时人也很照顾我们。不只帮忙做饭,在教会的救护站里,当地的护士不顾全身沾满鲜血仍然为伤兵进行治疗。而这些人里果然还是女性和老人居多,鲜有年轻男子。
在快要回到炊事区之前,已经有人替我们生了火,锅热得刚刚好。我拿出准备好的毛巾裹住锅保温,接着再把步枪背到背后,抱着锅上了吉普车。
“小鬼、邓希尔,让我也上去吧。”
一个队友从野战医院的方向跑来。原来是我们抵达当天就受了伤的一等兵。他的头上还裹着绷带,看上去很惨。
“已经没事了吗?”
“当然,擦伤而已。”
“少骗人了。”
应该是私自溜出来的吧。他坏笑着戴上头盔,跳上后排的座位和我并排坐在了一起。他的气息中带着酒气,可能是因为吗啡不够,用酒来代替止痛药了吧。
“要是被斯帕克发现,他还是会带你回去吧?”
“那个小不点怎么可能制得住我?如果非要回去,我就死给他看!那里简直就是地狱,啧,被护士摸倒也不吃亏,但待个三天也就够了。”
吉普车开进松林后,一等兵深吸一口气,满足地说道:
“啊,外面的空气可真好。”
起初,怀里的大锅还是滚烫的。放在腿上一动不动的话,非烫伤不可,于是我不停地挪动位置。但是随着吉普车在这冰天雪地里飞驰,锅的温度开始下降,变得跟小猫小狗般差不多温热。不久后,温度变得更低,人手已经感觉不到是冷还是热。等到达阵地后,就算十万火急地开始分配食物,等一队一队地把队员叫过来,饭菜早已完全冷透。而邓希尔拿回来的面包,也已经冻得僵硬。
气温在零摄氏度以下,从巴斯通到前线的这段距离就像在冰窖里穿行。果然,今天也没能让战友们吃上热乎乎的饭菜。
在前线没法用火。如果白茫茫的雪地里出现了火苗,那刚好给敌人提供了绝佳的打击目标。倘若无论如何也想吃点热的东西,那只能钻到洞里,把顶盖住,再用便携式燃气炉把配给口粮的罐头热一下。但在目前无法保证后续补给的情况下,容易保存的罐头自然是尽可能地留着为好。至于火鸡什么的,更是天方夜谭。我一边分配食物,一边叹气。
瞅了眼旁边,只见迭戈正不慌不忙地把豆汤盛到碟子里。夏天的时候,他还喋喋不休,现在却一直沉默不语,就像换了个人似的。
等待分配食物的战友们集结在了司令部前的空地上。他们都用围巾裹住了小半张脸,缩着手站在那里,看起来连拿起马口铁碗都非常吃力。队伍里没什么人说话,寒冷让他们瑟瑟发抖。有的人穿着褐色的长外套,有的人在野战服里加了一件显得臃肿的厚毛衣。在外衣上,他们都系上了背带。背带连接着背包,还附有可以插入弹夹的弹袋。这样一来,就算穿着臃肿,士兵们也可以随时进入战斗。
一个头戴巴拉克拉法帽的士兵看了一眼配餐台上的锅,粗暴地问道:
“这是什么玩意儿?剩饭?”
“你不知道吗?这就是圣诞大餐啊。”
我冷冷地说完,给他的盘子里盛上了标配的、只有五粒豆子和肉末的汤,以及一个硬得像榔头的面包。回想一下,果然还是诺曼底登陆前的晚餐最为丰盛。牛排、土豆泥、纯麦面包以及货真价实的冰激凌。
完成分配,盖上锅盖,这时刚才一起坐吉普车回来的一等兵已经向连队司令部打了归队报告,又和战友们混到了一起。刚才还阴沉的气氛立马变得活跃起来。
“兄弟,你还真敢回来。”
长久以来,我们在战场上出生入死,与其说彼此是朋友,更像是兄弟。彼此托付性命,相互保护安危。或许可以说,这种关系比家人之间的纽带更为牢固。
所以有战友回归,我们自然非常开心。大家一起欢迎,相互拍肩鼓励,就连迭戈也恢复了笑容。大家一边欢笑着一边相互聊近况,还有人拿出了偷偷带来的酒。
尽管饭菜难吃,但晚餐的氛围还算不错。我看着大家开心的样子,坐在角落的岩石上喝着自己的汤。可惜好景不长,就在我艰难地咽着用唾液软化的面包时,突然惊雷般的巨响平地而起,大地开始震动。
“敌军来了!”
我们赶紧放下没吃完的饭菜,奔赴自己的岗位。我踏着白雪和撒在雪地里的褐色豆汤,朝着枪声传来的方向前进。
我一边跑一边取下肩上的步枪拿在手里,回想还剩几发子弹。头顶传来爆炸声,旁边的松树树梢被炸得四处飞舞,但我和战友都顾不上这些。经历了这么多场战斗,我们都知道因害怕而待在原地的家伙是最容易死的。
离自己的洞穴太过遥远,我便随便滑进了身旁的一个洞穴,撑起手肘,架好步枪。雪原上的雾霭消散了一些,这使得敌人潜伏的松林比平时更加清晰。红色的闪光开始出现,射来的子弹落在阵地前方,溅起的雪粒和沙土模糊了视线。接着轻机枪的子弹横扫而来。
“十一点钟方向!”
战友们的怒吼和枪声响彻整个松林。我对着林子开了一枪,弹夹立马弹出——子弹用光了。M1型加兰德步枪的射程约一英里,能射杀到敌军阵营里的敌人。我从腰带的弹夹袋里拿出新的弹夹装填好,对准林子里敌军可能存在的地方尽可能地沿着地面射击。
洁白的雪地上火星迸射,敌军的炮击攻势猛烈,四周仿佛形成了间歇喷泉,皑皑白雪四处溅起。
子弹射到我的近旁,我迅速躲开。同时,斜后方的洞穴里传来一声哀号。我一边射击一边用余光看了下,只见一个人正痛苦地捂着肩膀满地打滚,而他的搭档正抬着他的头大声吼着:
“医护兵!”
没一会儿,头戴红十字头盔的医护兵穿过枪林弹雨赶了过来,准备对负伤的那人进行救治。但当他刚拿出绷带,正要起身时,尖厉的声音划过,他的脑袋被炸开了花。
不到半个小时,攻击停止了。“别再开枪了,别浪费弹药!”米哈伊洛夫连长喊道。我的指尖离开扳机,松了口气,后背一下子靠在了洞穴的一侧。这时,呼唤医护兵的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
“呵……”我感叹了一声。
看来这次也捡回了一条命。我探出头去看了看,只见斜后方洞穴里的伤兵还活着,但前来救治的医护兵已经牺牲。他的手还捂着脑袋,似乎想止住从嗓子里涌上来的鲜血。雪地里还残留着他因无法呼吸而挣扎的痕迹。
仅几英尺远的后方有一棵从根部裂开的松树,倒下的树干紧紧压住了一名士兵的身体。我巡视四周,想看看是否还有其他伤员,发现有个人倒在不远处,腿以下的部分已被鲜血完全染红。他的头盔滚在一边,头上裹着绷带。是刚刚才回来的那个一等兵。
最初接到死守巴斯通的命令时,米哈伊洛夫连长曾看着地图预测我们会被包围。相信其他部队的长官们也不会看不出来。自从经历了荷兰的战役之后,我们再也无法对战况保持乐观。
由于没有实施灯火管制,我们一路疾行,先于德军赶到了巴斯通。尽管现在我们被包围着,但被包围也有被包围的打法。我们和其他师团相互协作,从各个方位守住巴斯通,组成了三百六十度无死角的防御阵地。若要在地图上画出这条守卫巴斯通和七条要道的防线,那就像是朝四周张开刺的刺猬,没有丝毫破绽。而德军包围了这四周,等待着可乘之机。
第五〇六团的阵地位于东北方向俗称“雅克树丛”的松林里。第二营负责右翼,而我们第三营负责左翼。交汇在巴斯通的七条要道之一穿过雅克树丛,连接起福伊和诺维尔两个村子。
实际上,现阶段在德军的猛烈进攻下,我们的防线已经后退了。在我们抵达这里之前,阵地比现在更大,防线也布置到了福伊。然而,我们的战友,负责防卫的先遣部队第一营,在激烈的战斗中损失了两百多名士兵,最后和第十坦克师一起撤退了。
最终,福伊和诺维尔还是落在了敌军手里,我们只剩下了巴斯通。不仅如此,德军加强了攻势,企图斩断盟军的队形。而德军战线上由坦克部队组成的突出部分也使形势变得更加危急。
“蒂姆,你还好吗?”
我的头盔被人敲了一下。抬头看去,只见爱德正随意坐在洞穴的边缘,低头看着我。他的鼻子埋在褐色的围巾下,一呼一吸之间眼镜时而花白时而透明。
“对了,这边是三排的地盘吧。”
我已然彻底忘记自己是随便找了个洞跳进来的,竟然还如此安心。我抓住爱德伸向我的手,从洞里爬了出来。肌肉因寒冷变得僵硬,光是爬上这个高度,就花了好大力气。
“谢了,没你我还真上不来。”
“对了,刚才我在后方阵地的司令部里偶然听到雾霭还要持续一阵子的消息。昨天的补给品得省着用了。如果看到什么好东西,最好还是自己收起来。”
“还要持续?昨天的补给品也是隔了四天才空投来的好吧?”
由于匆忙调来前线,我们没有做好万全的准备。加上现在又被敌人包围,陆路运输的补给已被完全切断,除依靠空投物资外别无他法。但如果天气不能好转,运输机就无法起飞。
“当成圣诞老人提早一天送来的礼物吧。”
“那我还得感谢昨天的奇迹了?噢,上帝,我已经受够这么贫穷的生活了,请让我像普通人家一样为您庆祝生日吧!”
我摆出向上帝祈祷的姿势,爱德咧嘴轻轻地笑了笑。
“听说师总部吃了火鸡呢。”
我们普通的士兵在冰天雪地里喝冷掉的豆汤,而师总部的长官却在巴斯通温暖的房间里享用美味的火鸡。听说前几天收到德军司令官写来的劝降信后,麦考利夫准将只回了一句:“Nuts!”[2]既然还要打下去,那好歹也分我们一点火鸡吧。虽然我的确死也不想成为德军的俘虏,所以对准将硬气的回答十分欣赏。但我还是忍不住想到,长官不愧是长官,果然是不可能和士兵分享美食的。
和爱德告别后,我一边向手里呵气,一边听着自己的脚步落在雪地上的声音,回到了二排的岗位。不知不觉间,太阳已经落山,雪白的风景被染成昏暗的暮色。战友们从各自的洞里钻出来,拨开破碎的枝干,聚在一起吸烟,相互汇报情况。
“喂,小鬼,等一下。”
有人叫住了我。回过头去,只见长官小跑了过来。他毛茸茸的胡子几乎盖住了半边脸,看起来更像一只熊了。在远征荷兰之后,他被提升为少尉,担任排长。
“亚伦中士……不不,亚伦少尉,有什么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