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场花园行动”最后还是以失败告终。坦克部队没能开过公路,我们也没能渡过莱茵河。
本应跟我们配合的抵抗组织成员都被杀害,英军第一空降师被孤立在阿纳姆,连通信都无法正常进行。再加上德军的猛烈攻击和补给路线被切断后的物资短缺,产生了大量的战死者和民间的牺牲者。我们在费赫尔战斗的第五天,他们就已经几乎全部捐(第51页)
躯。
拼上性命逃了回来的一个士兵提交了报告,司令部才终于得知现场的惨况,而后跟敌军的中将缔结了暂时的停火协议。阿纳姆撤退作战[8]是在九月二十五日开始的,我们也参与其中。这次作战不是为了前进,而是为了撤退。英军第一空降师原本超过一万人,但最后救出的只有大约两千人。
在圣诞节之前挺进柏林的目标基本已经变成了一纸空谈,和平的曙光再一次远去。
德军重新回到了荷兰。不管是他们在撤退的时候烧毁了的城镇,还是被卷入战争之中破坏了的村子,都被打上了支持盟军的标签,荷兰人能得到的配给口粮比以前更少了。荷兰的市民在战争的旋涡中颠沛流离,被希望与绝望害得身心俱疲,据说最后还因饥荒出现了大量死者。
十一月,我们终于离开了荷兰,来到法国的穆尔默隆基地接受补给。
天气已经变得很冷了。我在阴沉厚重的云层底下,把围巾塞进穿旧了的战斗服衣领内侧,把手伸到运输卡车旁边的马口铁火炉上取暖。跟我一样围在炉子旁边的还有爱德、邓希尔和迭戈。
迭戈是今天早上才从救护站回来的。在那场夺走了沃克连长生命的战斗中,一排也损失惨重,但好在迭戈平安无事。他不肯告诉我们到底发生了什么,但他能回来我就很开心了。顺带一提,连长的继任者果然是米哈伊洛夫中尉。
战况看起来是盟军占据上风,但其实陷入了停滞状态。尝试从南方突破齐格菲防线的美军第一军和第三军虽然最后成功了,但还是只能与敌军胶着在原处,完全无法向前进军。不仅如此,美军还在许特根森林[9]被敌军伏击,第二八步兵师损失了六千人以上。我们从收音机里听到的新闻都在宣传联合国空军的轰炸作战,播报员们异口同声地说轰炸机已经将德国国内的主要城市夷为平地,我们成功削减了德军的士气。只是希特勒还是没有投降。
法国的情势已经稳定了下来,这里生活平稳,基地里既有食物又有淋浴,但我们的疲惫无论如何也无法消除。
我从战斗服的口袋里拿出手帕包成的小包,里面的那一缕红发已经变得干燥。我用指尖轻轻拈起它们,把它们仔细抚平,然后重新用手帕包好,放回了口袋。
每天晚上我都会做荷兰的梦。每次睁开眼睛我都觉得无法置信,刚才还在跟我们一起谈笑的奥哈拉,怎么就不见了。我从床上爬起来,静静盯住宿舍天花板处的黑暗,沉浸在梦境的余韵之中,然后才终于想起,原来他已经死了。这样的事情发(第52页)
生了很多次,我仿佛又经历了许多次奥哈拉的死。我心底的那个空洞慢慢变得越来越深,越来越大。
奥哈拉、福熙、亨德里克森,还有其他很多战友,都已经永远离开了我们,可是战争还没有结束,我们还要继续迎接其他人的死亡。
从那一天以后,我只要一碰步枪,就感觉心口一阵绞痛。在此之前,我只是对着敌人所在的方向乱打一通,从来没有在意过自己的战果。可是那一天,我真实感受到自己杀死了一个党卫军的士兵。
不想想其他事情来分散注意力的话,根本撑不下去。我一边搓手,一边故意用轻松的语气说道:“真不敢相信我们居然只在费赫尔待了短短几天而已。那一家人可把我们折腾够了。”
邓希尔微笑着点了点头。塞在铁皮桶里面的柴枝折断了,迸出小小的火花。
“对了,爱德,我之前在想啊,西奥会不会是杨森夫妇的孙子呢?我的意思是说他可能是那个死去的女儿的儿子。”
罗蒂从年龄上来说应该不可能,但西奥如果是那个死去的女儿所生的孩子,好像也没什么奇怪的。不过爱德摇了摇头。
“谁知道呢。这都已经不重要了吧。”
这时,一直一语不发的迭戈突然不快地问道:“你们又做那些无聊的事了吗?”
“干吗啊,你怎么这么不高兴。我们负责的地区发生了一件怪事,最后还是爱德把谜底解开的呢,你听了肯定也会大吃一惊的。”
我本来只是想引起迭戈的兴趣,但他好像并不这么想。他真的生了我们的气。
“你们有病吧,就知道解谜解谜……有什么好玩的,这可是战争啊。”
迭戈重新背上的冲锋枪,转身走开了。
“喂,对面那条路才是去炊事区的!”
“他是累了吧,一排的伤亡比我们惨重多了。”
迭戈离开后,其他队的队员立马坐到空出来的位置上,围住了火炉。“所以说,他在法国杀了五个人,在荷兰又杀了三个呢。”“哼,我们的中士比他厉害多了。我跟你说啊——”
我们静静离开那里,走向了炊事区。
爱德从口袋里抽出香烟,叼在嘴里点着了火,微小的火光在他嘴边忽隐忽现。天气依然阴沉,仿佛马上就要下起雨夹雪。一些灰烬乘着冰冷的风飘到我的左臂,黏在了“啸鹰”徽章上。
没多久,冰冷的雨水打在我脸上,我抬头看向天空,白得异样的云朵下迅速飘来厚重的乌云,带来了无数的(第53页)
雨滴。离做饭还有一点时间,我决定把一直憋在心底的秘密坦白说出来。
“……在法国的时候,我看到野战医院被烧毁,真的很伤心。觉得死者太可怜了,还觉得敌人禽兽不如,怎么可以做出这种事情来。”
爱德和邓希尔停下脚步,转头看向我。我以为他们会说点什么,但那两个人只是沉默地等着我往下说。我吐出一口气,然后深深吸了一口气继续道:
“但是在埃因霍温的时候完全不一样。我一边看着熊熊燃烧的城市上空,一边想‘啊,还好我不在那里,运气真是太好了’。看到亨德里克森被轧死的时候也是。”
突然有人拍了拍我的背,回头看去,是邓希尔大大的手掌。他紧接着又拍了我两下。至于爱德,他用上衣的衣摆擦起了眼镜的镜片。
重新戴好眼镜之后,他对我说:“我也一样啊,我也觉得运气真好,死的不是我真的太好了。无论是作为一个戴着美国国旗战斗的士兵,还是作为一个犹太人。”
虽然我不太清楚详情,但我也听说过纳粹的种族迫害。这么说来,爱德的家人都怎么样了呢?我至今还是对爱德一无所知。
“好冷啊,今天做点暖和的汤分给大家吧。”
邓希尔摩擦着自己的手臂说道。
“嗯,大家都等着呢。”
于是我们继续向炊事区走去。
过了大概半个月,十二月二十六日,本应被逼入绝境的希特勒竟然转而大举进攻,德军从东侧攻入了广阔的阿登森林[10],想要把逼近眼前的盟军打退回去。
阿登地区横跨比利时东南和卢森堡,还有一部分在法国境内,大部分土地都被森林所覆盖。这座森林离德国国境很近,也驻扎着用以维持战线的美军。但这段战线非常安静,甚至被人称为幽灵战线。这里有很多年轻的新兵,不时发生的小规模战斗和侦察任务也不过像是新兵训练的延展一样。士兵们时不时会看见德军的士兵在森林对面徘徊,但很少受到攻击,有人还开玩笑说这就是个稍微冷了点的休假。
但就在这时,德军发动了奇袭。
一开始,盟军最高司令部并没有把这次奇袭当一回事。因为根据情报部早前取得的情报,德军只是派了四个师驻守莱茵河,并且正准备展开莱茵兰防御战。德军的攻击规模不大,再加上谁也无法想象坦克能通过树木茂密的阿登森林。
但实际上,参加攻击的是包含德军的恐怖兵器虎式坦克部队在内的总计二十五个师。
德(第54页)
军把一切都赌在了这场大规模进攻上,从九月就开始不断与盟军交战,而最终给美军第一军造成了三万以上的伤亡的许特根森林战役,也是这场大规模进攻的基础之一。
结果德军的大规模奇袭大获成功,美军长达八十六英里的阵地被彻底摧毁。多个师被歼灭,许多士兵成为俘虏,最后只能撤退。而阿登地区浓雾弥漫,空军无法派出轰炸机,这也是这次战败的原因之一。
敌人不断进军,侵蚀着我军的阵地,最后将剩下的盟军阵地包围了起来。从地图上来看的话,德军的进攻势力自东向西不断膨胀,就像是洒到桌上的水慢慢扩散开来一样。
德军的最终目的是通过包围战术将盟军的各个队伍孤立并切断,然后夺回比利时最大的港口、盟军的补给据点——安特卫普港。
安特卫普附近一直战火不断,毫不安定,补给至今仍是从瑟堡港运过来。但尽管如此,我们的补给线已经被拉得够长,如果再被敌人攻下这里的话,后果不堪设想。为了阻止安特卫普港落入敌人手中,最高司令官艾森豪威尔下达了命令:
务必死守住阿登森林附近的大城市——巴斯通。
由于有七条要道通过巴斯通,所以无论对盟军还是对德军来说,这都是稳定战线的计划中战略地位最重要的一个城镇。美国陆军第二八步兵师在之前就驻扎在巴斯通,但他们也遭受了敌人的猛烈攻势,不知还能撑到什么时候。
于是,第八二空降师和我们第一〇一空降师接到了命令,要求我们以最快速度赶去增援。命令来得实在太急,我们在十二月二十八日早上跳上了卡车,没来得及做任何像样的准备。
负责驾驶卡车的是在以前的蛋粉失窃事件里不幸被牵连的黑人士兵威廉姆斯。我举起一只手跟他打了个招呼,他点点头踩下了油门。威廉姆斯开车十分粗鲁,但至少速度很快。同一个班的史密斯一开始还不屑地说“怎么是黑鬼的车啊”,结果现在好像是晕车了,满头冷汗地趴在车板上呕吐不止,别提有多丢人了。
将近四百辆卡车装上总计一万一千个士兵,当天夜晚就全部出发了,红球快递的司机们估计是真的猛踩了好几脚油门吧。
法国的天气算很冷了,但一进入比利时,刺骨的寒气几乎要把我们的肺部都冻了起来。虽然围巾我还能搞到,但没有羊毛大衣,我只能一边把双手塞到腋下,一边抖个不停。我的袜子也不是冬用的,而跟我一样的人还有很多。手里的弹药还是上次配给的那些,枪也只有自己的步枪和手枪,两手空空这(第55页)
个词用来形容我们简直是再恰当不过了。不过当时我乐观地想,我们总会在哪里接受一次补给的吧,而且这样想的还不止我一个。
即使如此,我们的士气也没有衰退,因为我们收到了消息,今天清晨,在比利时的一个名叫马尔梅迪的村子附近,德军党卫军屠杀了大量向他们投降的美军俘虏。
第二八五炮兵观测营队员的尸体是被侦察部队发现的,光是能数清的尸体数量就有将近八十具,占了队员总数的一半以上。有几个士兵成功逃了出来找到我们,但还有许多人至今行踪不明。据说当时的状况一片混乱,士兵们就连发生了什么都不清楚。但不管怎么说,我们还是无法从德军手里夺回马尔梅迪近郊,所以那些遗体就只能被丢在那里,等着被野兽吃光。
“狗娘养的纳粹,看我把他们全杀光。”
“你一枪就能打爆他们的脑袋,马蒂尼。让他们领教一下激怒美国会是什么后果!”
血气方刚的史密斯和马蒂尼慷慨激昂地跟其他战友互相击掌,所有人中只有莱纳斯一脸严肃。
“趁还能补充物资的时候尽可能把物资补充好吧。”
听他这么说,大家都笑着回答“我们当然知道”。在途中休息的时候,我们一看见从阿登地区撤退下来的友军,就立刻上去请他们把弹药、枪支乃至多余的袜子都让给我们。
撤退途中的士兵们都疲惫不堪,表情也十分阴沉。我找的那个人,耳朵缺了一块。我跟他说我们现在要去巴斯通,他给了我一条弹药带,之后用他那空洞的眼睛死死盯着我,低声说道:
“你们啊,全都得死。”
说完,他踉踉跄跄地回到队伍里,消失在了黑夜之中。
注释:
[1]译者注:这里指第二次世界大战后期第二次法兰西战役期间的一次行动,此战盟军从德国人手中夺回对巴黎的控制权。战斗自一九四四年八月十九日起,至八月二十五日德国守城军官投降为止。
[2]一加仑(美制)约等于三点七八升。
[3]译者注:第二次世界大战中以英国、美国为首的盟国空军对德国本土及其占领区实施的历时五年的战略轰炸,是军事史上迄今规模最大、时间最长的空中进攻作战。
[4]译者注:法国军事重地。一九四四年七月十一日至十八日美军夺取该地,但付出惨痛代价。
[5]译者注:(德语)猎豹向左!其余的向右!
[6]一英寸约等于二点五四毫米(第56页)
,八英寸相当于二十厘米。
[7]译者注:(荷兰语)还给我!
[8]译者注:阿纳姆战役(Battle of Arnhem)是一九四四年九月十七日至九月二十六日盟军与纳粹德国军队在荷兰阿纳姆市及其周围进行的一场战役,它是市场花园行动的一部分。九月二十五日盟军撤退时,有三百人在下莱茵河北岸向德军投降。其余部队在北岸的波兰第三伞兵营的掩护下渡过下莱茵河,在九月二十六日早上时共有两千三百九十八人撤出。
[9]译者注:许特根森林战役(Battle of the Huertgen Forest)是第二次世界大战中美军和德军在许特根森林进行的一系列激烈战斗的统称,它是第二次世界大战中在德国本土进行的时间最长的战役,亦是美军在历史上时间最长的单一战役。该战役从一九四四年九月十九日至一九四五年二月十日,战场在德国-比利时东部边境,范围超过一百二十九平方千米。持续许特根森林战役是美军历史上消耗最大、收获最小、指挥最不利的战役之一。
[10]译者注:阿登战役(Battle of the Bulge),又叫突出部战役,发生于一九四四年十二月十六日到一九四五年一月二十五日,是指纳粹德国于二战末期在欧洲西线战场比利时瓦隆的阿登地区发动的攻势。整体而言,阿登战役是美国在二战所经历的最血腥一役,美军伤亡人数达八万余人,超过任何战役。


第4章 魅影重重
睁开双眼,四周是晃眼的纯白世界。
纷飞的雪花从深夜飘到现在,持续数日的雾霭在昨日暂时散去,然而不久又再次笼罩了我们藏身的松林。
我忽然想起小时候玩捉迷藏躲进蕾丝窗帘里看到的情景。隔着蕾丝看到的一切都是模糊的,家具、姐妹、穿过房间的妈妈,甚至平时那么熟悉的房间,都像存在于另一个世界中变得那么遥远。而那时的我,绝不会想到再次想起这一幕时,竟会在严冬的比利时防备着敌人攻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