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法’?”
“我也考虑过她精神错乱的可能性,但她把死去的双亲(第45页)
的手摆成了祈祷的样子,所以我想她的意识应该是很清醒的。既然意识清醒,为什么还要发出怪叫呢,因为只要叫出声就能被射死了啊。”
不只是我,连一边清理着新的机关枪一边听着对话的莱纳斯都停下了动作。
“就能被射死?”
“那对夫妇的勃朗宁手枪的弹匣是空的。我想他们应该只装了两发子弹,以防女儿看到他们的遗体之后寻死吧。女儿从父亲手里抽出手枪,可能就是为了自杀。但后来她发现弹匣里根本没有子弹,也就明白了父母的用意。她可能也是在这之后才移动两人的手以示哀悼的。”
之后的事情,不用他说我们也明白了。
那间地下室里既没有绳子也没有小刀,可是只要跑到外面就能轻易死去,毕竟整个城镇都笼罩在战火之中。那个姑娘为了求死才跑出外面,故意做出引人注目的动作,最后如愿以偿地被打死了。
“说到不明白,这封遗书我也看不明白啊。”
我打开那封信,在大家面前读了一遍。
“我一直在想这句‘狐狸的尾巴终于放下来了’是什么意思。但是,罗蒂的行动特别奇怪……”
我趁她睡得正香,悄悄把绿色的背包拿过来打开,拿出了里面的狐狸玩偶。
“她在地下室的时候就一直瞪着那个放玩偶的架子看。之后我们从地下室出去的时候,罗蒂就只拿走了这个狐狸玩偶。我当时还以为她只是想拿个父亲的纪念品,但现在想想可能跟遗书有什么关系。”
“这样啊。”
我把狐狸玩偶交给爱德,他推了推眼镜,认真地观察起来。玩偶高约五英寸,宽大概有两英寸吧。狐狸的脑袋上长着三角形的尖尖耳朵,纺锤形的大尾巴竖得直直的。
“我觉得这里面肯定有什么。把它的腿抬起来,它的嘴就会打开。而且其他部分也有不少凹槽和刻痕之类的。”
“嗯。‘狐狸的尾巴放下来了’——会是什么惯用句或者荷兰的谚语吗?”
原来爱德也有不知道的事情啊。我觉得温伯格应该会很熟悉这类俗语,但他也只是歪着头说了句“嗯……我好像听过又好像没听过”,根本靠不住。
“从尾巴到背后有一条细缝,我觉得把尾巴按下来应该能打开玩偶。”爱德说着用手指捏起狐狸的尾巴,轻轻摇了两下。“不行,看来靠蛮力是打不开的,会把玩偶弄坏。”
“不知道罗蒂会不会知道打开的方法。”
我也不知道八岁孩子的记忆(第46页)
力和理解能力有多强,不过这种东西也是因人而异的吧。这时候,一直沉默不语的邓希尔突然开了口。
“我可能知道这个尾巴的意思。”
邓希尔挠了挠高高的鼻梁,闷声嘀咕道。不过他平时说话的声音其实也就这么又小又闷。
“你说什么?”
“是个童话,我给女儿读过。”
“女儿?哎呀,邓希尔你还有孩子啊?”
“吵死了,温伯格,给我闭嘴。”
温伯格被莱纳斯训了一句,连忙闭上了嘴。邓希尔停了一会儿,指了指正在睡觉的西奥。
“我是看到那个小朋友手里的鸟布偶才想起来的。他似乎很喜欢鸟,不过那个布偶的原型应该是……”
“这跟狐狸尾巴有关系吗?”
西奥总是抱着的布偶,不是那种苗条的流线型飞鸟,而是滚圆滚圆的,让人想起小鸡。但应该不是小鸡吧,白色的底子上缝着许多小小的灰褐色椭圆形碎布,应该是在表示羽毛。小鸟从肚子到尾巴都是鼓鼓的,短短的尾羽竖得很直,鸟喙是用细长的皮条做的,西奥经常会摸着这个吮手指。
“那种鸟叫鹪鹩。”邓希尔平静地说,“是一种野鸟,会在各种各样的地方筑巢,天冷了就会飞去南方过冬。欧洲和北美都有它们的踪迹。身体是圆的,尾巴会立起来,嘴很长,那个布偶做得挺神似的。”
“这样啊,我都不知道。”
“在童话里,鹪鹩是鸟类的国王。我记得童话的标题叫《鹪鹩和熊》。”
老实说,我一开始还以为这是邓希尔自己编的。但随着他说下去,不管他是不是真有个女儿,我都开始觉得这童话是真实存在的了。
“很久很久以前,贵为森林之王的熊看见鸟王鹪鹩的巢,就嘲笑它说‘你的家也太小了’。鹪鹩非常生气,就召集了所有在天空中飞的动物,鸟和昆虫之类的,对森林发起了战争,而熊则率领着四足动物们迎击它们。飞禽对走兽,当然是兽类看上去比较有利了。
“就在开战的前一天,鸟类阵营的牛虻到森林里去侦察,听见野兽那边负责望风的狐狸这样说:‘如果看见我翘起尾巴,那就说明我方处于上风,大家就要一起进攻;如果我放下尾巴,说明我们处于下风啦,大家就一起撤退吧。’鹪鹩听到牛虻的报告,就命令蜜蜂在开战的那天去蛰狐狸的尾巴。狐狸被蜜蜂蛰得很痛,但还是强忍着一直翘着尾巴,但被蜇第三次的时候,它终于受不了了,就放下尾巴逃跑了。熊军看见它放下了(第47页)
尾巴也一哄而散,兽类就这么投降了,最后大家一起向鹪鹩道歉:‘对不起,我们不该嘲笑你的。’于是这事就这么完了,大家都过上了幸福快乐的生活。”
邓希尔的声音又低又平稳,真的就像是父亲在给孩子念童话一样。莱纳斯拍了几下手,苦笑起来。
“真没想到能在战场听到童话。”
“不过这是战争的故事嘛,正适合我们听。我倒是很惊讶居然还有这种童话呢。”
“童话里也是经常有战争的。顺带一提,这个童话的出处是——”
“格林童话啦,格林童话。德国人写的。”
邓希尔正打算说明,温伯格打断了他的话。
就算是很少看书的我也知道格林童话,不过因为德国正在跟我们开战,所以我也不知道书店里还有没有得卖。
鹪鹩和狐狸,还有放下的尾巴,现在这三点都集齐了,狐狸玩偶应该确实跟这个童话有什么关系吧。我记得儿童房的书架上有很多图画书,以制造玩具为生的父亲在睡前给孩子们讲故事也十分合理,但要怎么把这个故事跟玩偶联系起来呢……我偷偷看了爱德一眼,不禁吃了一惊。
爱德在笑。虽然没有笑出声,但他露出了牙齿,任谁一眼看上去都看得出他在笑。平时那个面无表情的他已经无影无踪了。
“怎么了?笑得这么开心。”
“没什么……只是觉得有点好玩。这就是个寻宝游戏而已,小孩子都会喜欢的那种。”
罗蒂还在熟睡,爱德说着伸手拿过了放在罗蒂旁边的绿色背包。他翻了翻里面,拿出一个小小的圆形罐子。打开盖子后,只见里面只放着一根针。
“我一直奇怪为什么里面连线都没有。”
爱德用右手拿起针,刺进了狐狸尾巴的顶端。
“狐狸的尾巴尖上有个跟蚜虫差不多大的小洞,如果我们学童话里的蜜蜂一样,用针刺它三次——”
爱德刺下三次,然后轻轻抓住了狐狸尾巴。狐狸玩偶发出一个微小的机械音,接着尾巴放了下来,玩偶从背部裂成了两半。
“我想罗蒂的父母应该直接教过她怎么打开吧,八岁的孩子也是打得开这种小机关的。放在背包里的这封给孩子们的信一定是道保险,万一孩子们忘了打开的方法,看到这个也会想起来。真期待翻译班赶快把信翻译好。”
裂开的狐狸玩偶里面是空的,我摇晃了一下,一个被黑色天鹅绒包住的东西掉了出来。爱德捡起它,小心翼翼地打开来。(第48页)
“啊。”爱德轻轻叫了一声,“这是银行保险箱的钥匙。”
钥匙很小,头部做成了四叶草的形状。
“哪里的银行?”
“不知道,不过可能写在那封给他们的信上了吧。杨森夫妇一定是预先开好账户,把财产留在了这里。”
“但是银行大概都已经……”
已经被破坏了吧。我想了想,还是忍住了没说出来。钥匙被瓦斯灯的红色火焰镀上了一层柔光,我们围着钥匙,陷入了沉默。
杨森夫妇要让这两个孩子只靠这个活下去吗?还是他们真的打算把孩子们交给我们美军士兵?
“……战争孤儿到处都是,他们也不是最可怜的。保险箱的钥匙还在他们手里已经很好了,至于里面的东西就只能求老天保佑了。没事,总会有哪个孤儿院收留他们的。”
我很想抗议爱德擅自给事情下结论,但我又能做得了什么呢?快想想,就没有什么方法或者可以托付他们的人了吗。
“说到孤儿院,花椰菜博士的夫人怎么样?我记得她在美国开了一家疗养院吧。”
而且据说博士在完成对后方基地的现场调查后,留在了英国。要把他们送到美国就太远了,但送到英国还是有可能的吧。我觉得自己想出了一个好主意,但这次换温伯格提出了反对的意见。
“谁能带他们到英国去?最重要的是,小鬼,我们不能只让这两个孩子享受特殊待遇啊。正如眼镜先生所说,战争孤儿到处都是,我劝你最好不要对他们产生太多感情,之后难受的是你自己。”
这话戳到了我的痛处。再加上说话的还是刚刚失去了后辈的温伯格,我根本无法反驳。莱纳斯的意见好像也跟其他人一样。
“说得也是。虽然对不起他们,不过也只能请那对农民夫妇帮忙找孤儿院了。如果拿保险箱的钥匙给他们看,说不定还能商量……”
果然还是没有办法吗。我感觉自己的内心迅速放弃了挣扎,就像是被退去的潮水拖进漩涡之中一样。但是,真的这样就好了吗?幼小的罗蒂眼底还残留着泪痕。
“等一下。要商量的话,我想先找那个人试试。”
我打断莱纳斯的话,站了起来。就当是破罐子破摔吧。
我大步走过横躺着的伤员和被毛毯盖过脑袋的死者,找到了正陷在干草堆里休息的那位女性。
她就是那架迫降之后烧了起来的运输机的副机师。雪白的脸上贴着一块大大的纱布,一只手臂也用(第49页)
三角巾吊了起来。机师已经被玻璃碎片刺穿而死去了,但幸好她还活着。
“打扰了,小姐,我有事想拜托您。”
“什么?”
副机师睁开眼睛,我的心脏狂跳了一下。她如云般的黑色卷发在耳朵的位置一刀剪断,丹凤眼配上豹子一样的瞳仁,漂亮极了。太久没有见过这么美的人,我花了一番力气才抑制住狂跳不止的心脏,咳嗽一声,对她说明了事情的经过。
名叫泰蕾丝·杰克逊的副机师没有打断我哪怕一次,她只是叼着香烟安静地听完了我说的话,不时应一句声。
“……原来是这样,事情的经过我已经了解了。那么,我可以做些什么?”
“您接下来会撤回后方对吧?”
“是的。其实女子飞行队本身也要解散了,我会跟队友一起先回英国一趟。”
“那么,能请您带孩子们去见一个人吗?”
花椰菜博士一定能理解我们的。他一直很疼爱我们这些学生,何况上次的蛋粉事件里他还欠了他最宠爱的学生爱德一笔人情。虽然感觉好像在乘人之危,有点不好意思,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再说由于女子飞行队成员的性别原因,军队的司令部好像并不太愿意跟她们有接触,自然也不会太过关注孩子的事。
杰克逊吸完一整根香烟,用靴子踩灭了烟头。
“科尔专业兵,您说的情况我已经理解了,我也十分想要帮上您的忙。但在此之前,能请您回答我一个问题吗?”
“没问题,您要问什么都可以。”
“您是不是因为我是女人,才打算把孩子交给我的?”
有那么一瞬间,我感觉像是被奶奶教训了一样,说不出一句话。我确实认为女性把孩子们平安带出去的可能性比较高,但问题不仅仅是这个,如果我不能以对等的军人身份给出能让她接受的回答,她一定会很失望的。
“说老实话,我确实认为把孩子交给您比交给男人更让人安心。特别是罗蒂,她年纪还小,而且又是女孩子。但这不是我唯一的理由。在我目前能直接拜托的人之中,您是最有可能离开战地并去英国找到那个人的,所以我才来请求您。这是我以合众国士兵的身份对您发出的正式委托。”
在我说明的时候,杰克逊一直盯着我的眼睛,我不禁惴惴不安,生怕惹怒了她。等到我说完,她回答“我知道了”的时候,我还混乱了一瞬间,听不出她到底是接受还是拒绝。
“我接受这份正式委托,科尔先生。(第50页)
我们抵达之后,联络您的信寄到第五〇六团的G连可以吗?”
“可以的,麻烦您了。”
“我一定将他们平安送到目的地。请您放心吧。”
医护兵过来换绷带了,我们的谈话也就到此为止。
第二天,厚重的云层终于散去,我们见到了久违的晴天。虽然德军纠缠不休地不断袭击,我们不得不反复进入战斗,但在从英国飞来的战斗机和增援部队的帮助下,就在二十六日的黎明,敌人终于撤出了费赫尔和乌顿。
杰克逊也带着罗蒂和西奥离开了这个城镇。主要负责驾驶运输机的女子飞行队在荷兰战役后彻底解散,据说她会先去比利时跟同部队的战友会合后,再回英国。离别的时候,罗蒂用力握了一下我的手。直到运输卡车消失在我的视野之前,她还一直从没有关上的帆布篷里探出头来看我。
“你没有后悔吗?”
我转过头,看见爱德的侧脸,他的视线追随着卡车一路远去。
“……嗯。”
激烈的战斗夺走的不仅仅是两军士兵的性命,许多费赫尔的平民也丧命其中。我好几次在乱石堆下和建筑被烧毁的遗迹里看见孩子的尸体。有人抱着一动不动的孩子或者婴儿毫无目的地走过草丛;也有人发狂地哭喊着挖掘自己家的废墟直到指甲断裂,最后紧紧握住从瓦砾底下露出来的小小手掌,再也不肯放开。
在离开费赫尔之前,我看见了昨晚被我射杀的党卫军,就混在堆积如山的士兵尸体之中。我直视着他那张丝毫无法用安详来形容的脸,猛然醒悟过来,对他来说,我才是那个“杀人者”。
如果要问我“这场战争是谁的错”,我一定会回答“是希特勒的错,是纳粹的错,是党卫军的错,是德国国防军的错”。但有一份无法用语言形容的感情,我一直没能对别人说出来。它不断沉淀,在我的内心深处日积月累。那份感情长着无数眼睛,在黑暗之中闪着冰冷的光,紧紧盯着什么。
我可能就是为了摆脱这份感情,才救了那两个孩子。我想要告诉自己,我确实帮助了自己可以帮助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