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洋在来公社参加这个会以前两天,收到了泰外库签名、按手印的对于伊力哈穆的控告,并叫玛依娜尔译成了汉文。于此以前,何顺已经把库图库扎尔对伊力哈穆的揭发谈话记录归纳、整理出来。章洋又亲眼看到了泰外库怒斥米琪儿婉、悲愤痛心的场面。汲取上一次轻举妄动的教训,章洋力求普遍地问了问、听了听社员们对于库图库扎尔和泰外库的反映。对于前一个人,虽然在重用包廷贵的问题上人们略有不满,普遍还是很尊重这个减租反霸以来一直奔奔走走、出头露面的老干部的。至于后一个人,更是众口一词,一致肯定他是个光明正大,勤劳直率的青年。而且,他还有一个好条件,他从来没有当过一天干部,没有管过一件哪怕是记工分之类的事,这才是真正的干干净净、清如山泉的社员。这样一个社员,(而且据了解他曾经是伊力哈穆的好友,)现在写了材料,又对四不清干部的老婆(米琪儿婉)进行了面对面的斗争,这实在是一个极其令人鼓舞的发展。这不能不归功于他组织的那次“小突击”。
这样,回想起来,他组织的那项小突击并没有什么不对。库图库扎尔说得好,尼牙孜被谁打了,这不是问题的实质,他组织的那次会并不是要审理一个小小的殴打案件。在尼牙孜和伊力哈穆的关系上,尼牙孜是受害者而伊力哈穆是加害于人者。尼牙孜的牛的死亡 ,这不是众所周知的吗?尼牙孜欠了那么多账,这难道不值得同情吗?而且,说实在的,新生活大队提供的关于尼牙孜挨打的情况就一定那么可信吗?章洋不过是不准备花更多的精力纠缠在这样一个具体问题上罢了。
那么,为什么尹中信要批评他呢?翻一翻泰外库的“控告”,看一看库图库扎尔的揭发,想一想尼牙孜的申诉,互相都是吻合的,可以互为旁证。再想一想集训期间反复学习的文件,他更感到自己做得很对。
自己对。谁错呢?尹中信,尹中信太右了,这就是结论。
熬红了两只眼睛,吸了二十五支纸烟,点了三支蜡,章洋自己动笔写了一份厚厚的材料,内容和题目都很长。题目是:《从四不清干部伊力哈穆的猖狂反扑看我公社社教工作队领导思想的右倾》。
章洋到公社开会去了,提包里揣着这三份材料。三份材料使他胸有成竹,但他暂时不告诉任何人。对于他这个锋芒毕露、好表现自己的人来说,他费了好大的劲才压制住自己把这几张王牌打出来的冲动。在尹中信讲话的时候,他沉默不语。在按大队分组讨论的时候,他一言不发。这三份材料不仅是王牌,而且要当炸弹用,要在关键的时刻投掷出来。
在会议的最后一天,从县工作团来了一个宽额头、秃顶的负责同志,他参加了全体会议,并且准备讲话。章洋看准了机会,要求发言。
章洋当着县工作团领导的面,宣读他连夜写就的长篇材料。另外两份材料,包括泰外库写的维语原稿和译稿,他拿起来让大家看了看。“因为时间关系我就不一一念了,”他说,“这里有细致的罪行材料。但是尹队长批评我们,说我们颠倒了是非。不,我们没有颠倒,事情是尹队长包庇四不清干部。上级已经多次指出,在四清中,右倾是主要危险。即使是尼牙孜被人打的问题,我看也还不能说就是尼牙孜诬陷伊力哈穆,退一步说,也是各有各的账,首先是伊力哈穆迫害了尼牙孜才引起尼牙孜的报复。让我们对照文件材料来衡量一下尹队长的讲话吧!”
章洋的发言使与会者吃了一惊。虽然大家不了解七队的一些具体情况,但是,章洋的气势汹汹的样子,他扣到尹中信头上的“右倾”“包庇”的大帽子,还是很有些威慑力。人们的目光不由得集中向尹中信。
尹中信在自己的长期的革命经历中碰到过不止一个章洋这样的人,他们一知半解,却自以为唯有自己是最革命的。他曾经引导过好几个这样的青年同志去接触实际,去逐步克服那种主观片面、华而不实的毛病。章洋的不同点在于他不接受任何引导,不接受批评,而且越来越咄咄逼人、反扑过来了。
这是为什么?泰外库的控告是怎么回事?究竟是谁在给他提供炮弹呢?又是什么力量鼓舞着他呢?显然,仅仅从下面,从农民当中找原因是不够的。
在没有弄清泰外库的事情以前,尹中信不想再在会上与章洋纠缠七队的具体问题。他考虑,总结会议的时候再次强调一下调查研究与依靠群众,而把七队的事情暂时摆起来。
但是,就连这个比较和稀泥的想法也没能够实现。因为,县工作团的领导说话了,这位领导讲话的调子是对章洋的极大支持。他有一些似是而非的论点,大意是说,实事求是,依靠群众,当然是对的。但讲这两条要看时机:现在是运动初期,过分强调实事求是就会束缚群众的手脚,过分强调依靠群众就会发现不了真正的积极分子。他肯定说,“小突击”的做法是经上级肯定了的行之有效的经验,凡是农村干部,都应该加以审查考验,共产党员连死都不怕,还怕小突击哪怕是大突击吗?还怕党的考验吗?
……如此这般,会议就这样结束了,尹中信没有再讲话。开惯了每一次都得出明确一致的结论的会议的工作干部们,大都感到茫茫然,惶惶然。
秃顶宽额的县工作团领导同志要去了章洋的材料。三天以后,这份材料摘要刊登在县工作团发行的《四清通讯》上。
尹中信被叫到县上参加团部召集的工作队长以上干部会。在这个会上,尹中信被说成“右倾”的典型,受到了批评。
尹中信的思想越来越沉重了。实事求是和依靠群众,这是毛主席的一贯教导,为什么一强调这两条就成了“右倾”呢?不调查研究,不分清是非敌我,见干部就“突击”一下,这算什么样的“左”呢?这简直是孩子们的游戏,一会儿你演汉奸,一会儿他演国民党特务,大家轮一遍。尹中信有丰富的斗争经验,许多的成功和失败教会了他,一定不要被那种咋咋呼呼、张牙舞爪、言过其实、吹牛放炮、强词夺理、矫情做作、语出惊人、天花乱坠、以气壮势、以势压人的一套货色所唬住。实践证明,往往还是那些平易近人、符合常识、符合人们的正常的思维规律的东西更正确一些。解放战争期间,部队进行三整三查,他那时担任一个团的副政委。下边有一个营,营教导员是一位章洋式的人物,连长相都很相近,说话结巴而又性急。几天之后,他汇报说他们营里搞出来了派遣特务若干、逃亡地主若干、隐瞒历史和成分的阶级异己分子若干……比例数字高得吓人。这位性急而结巴的教导员以此为成绩,大大地卖弄了一番,甚至卖弄得使其他几个营觉得自己营里没搞出统字号人物指国民党军统、中统的特务。颇有些脸上无光,低他一头。尹中信却不相信他的汇报,他不相信这种玄而又玄的事情。他带领团政治处的两个干部到那个营作了调查(当时师里有个别领导很欣赏这个营的搞法,已经准备推广那位教导员的经验了),克服了种种阻力,他终于弄清了,那位教导员是用我党所决不允许的“逼供信”的方法来“搞出”那些“成绩”的。再深一步了解,恰恰是那位性急的结巴教导员,历史上有一些遮遮掩掩的事情,唉,越是自己心虚,搞别人就越是急火攻心,偏激得发疯。
尹中信深知,我国是一个小资产阶级占优势的国家,小资产阶级汪洋大海一样包围着我们的党、我们的干部队伍。小资产阶级的动摇性、投机性、狂热性往往也反映到我们的队伍里。他见识过不算太少的这样的干部,要什么有什么,上级要先进人物,他主管的部门就净是先进人物。上级要阶级斗争的动向,他主管的部门就净是有动向的阶级敌人。上级刚开会推广某个经验,他就总结出学习这个经验的经验来。上级让他调查某项措施的优越性,他立即可以总结出十五至二十条优越性,还有群众的反映、有俚语方言、有顺口溜,证明除了敌人人人拥护这项措施。而当上级决定改变或撤除这项做法的时候,他立即毫不脸红地又可以总结出十至十五条发言证明改变或撤销这项做法的必要性,同样有群众反映、有俚语方言、有趣话和顺口溜。而且遗憾的是,至今仍有人视这样的人为宝贝。
在长期的革命斗争中尹中信学会了辨认这些投革命之机的先生们;学会了不让这些招摇过市、嘶声叫卖的“革命家”先生们扰乱自己的思想和工作。但是,这次,他面临的事态要严重得多。一种人们最忌讳、最可怕、最无可挽救的判决,一种好像政治上的麻风病或者血癌一样的“疾病诊断”——右倾,已经降临到了他的头上,而做出这样的诊断的森严的医师,并不是在伊宁市汉人街骑着毛驴逛荡的江湖药贩子,却是有着相当的权威和堂堂的证明执照的正式“大夫”,这使尹中信万分抑郁。
究竟是谁“右倾”呢?难道这种把农村看得一片漆黑,不分青红皂白乱“突击”的思潮反而是正确的吗?
一九六四年,正是提倡“带着问题学”、“立竿见影”的年代。诚实的尹中信也很想这样实践一下。他“带着问题”读了许多革命导师的著作,找不出一个现成的、得以“立竿见影”的答案,不,答案不在哪一句话或者哪一段文字里,答案只有从毛主席的一贯教导中去找。答案只有从他这个共产党员的良心和勇气中去找。
在县委招待所,人们看到尹中信常常一连好长时间出神地看着毛主席的画像。
与此同时,章洋的工作也进入了新阶段。
首先,他立即搬到了泰外库“家”里去住,留下了萨坎特与何顺仍然住在尼牙孜家。他觉得他很聪明,既表达了对苦大仇深的泰外库揭批伊力哈穆的支持与亲近,又多少与群众反映不好的尼牙孜拉开了一点点距离。他的政治手法是多么细腻、多么艺术啊。
自从章洋住进来,泰外库就觉得没有了自己呆的地方。如果是夏天,泰外库很可能就风餐露宿,再不回他的那间住了一个与他绝无共同语言的章洋的小房子了。可现在又是冬天。他在供销社门市部呆上一会儿,天一晚,人家就要关门了。到旁人家串门去吧,从和米琪儿婉嚷嚷完了,他似乎与整个家乡、亲人、村庄包括牛犊与羊羔掰了,他硬是觉得自己抬不起头来,他毫无兴致。回到自己的房子吧,喧宾夺主的章洋正在那里写材料,要不就扫地、烧火、煮开水。泰外库只好缩在靠门的一角,坐在锅台的一边或唯一的一个小板凳上,生活起居上,他完全听章洋的摆布。
章洋确实是很热情,很愿意使自己和这个深受伊力哈穆迫害的、苦大仇深的孤儿建立起亲兄弟般的关系,如果他坚持和这个孤儿同吃、同住,甚至盖同一条被子睡觉,那确实是他的一个资本,是可以夸耀的,是可以引起领导的重视的。但是泰外库没有给以同等的回报,他根本不说话,章洋也不懂维吾尔语,加上泰外库是个单身汉,如果让玛依娜尔总是守在这里充当译员似乎诸多不便。干脆,一切章洋自己动手,连伙食基本上也是章洋执炊,泰外库和他一起吃。泰外库劈柴、买菜买肉、挑水,章洋烧火做饭。章洋这个人对于泰外库虽然是陌生的,他的行为和语言也是泰外库所难于理解的。但总的来说,还是给了泰外库一个城里来的干部的印象。章洋多次向他进行“教育”,鼓励他进一步破除顾虑揭发坏人坏事,泰外库机械地点头称是。
另一方面,章洋接连组织了对伊力哈穆的批斗。在公社的四清干部会议之后,特别是在县里的《四清通讯》上刊登了章洋的“看右倾”的文章之后,章洋感到自己完全占了上风,他逼迫别修尔对他的批斗、处理伊力哈穆的计划不再坚持反对。“我就不相信整不倒一个伊力哈穆”,他的这个“信心”,渐渐变成了决心,又从决心变作了他的做事的核心,最后变成了已成事实。
吸取上次“小突击”的教训,章洋做了许多工作。他不但找一些人个别谈了话,而且放宽尺度,召集了党、团员会议和贫下中农会议,又召集了一切对伊力哈穆不满的斗争骨干会议。最后一个会议的参加者不但有尼牙孜和库瓦汗,也包括包廷贵和郝玉兰,他更破格邀请了曾任生产队长的穆萨。他想起了列宁的名言:不要拒绝十五分钟的盟友。他还叫人通知了麦素木,但是麦素木称病没有来。
然后,才召开了全体社员大会。在这个会上,章洋传达了县工作团负责人的“指示”,却把尹队长的讲话全部封锁起来,然后,他逐字逐句地宣读了《四清通讯》上的他的那一篇大作。
淳朴善良的农民们啊,他们相信党,拥护政府,对党的文件从来说一不二。他们以为,像《四清通讯》这样的上级发下来的铅印成文的东西,就是党的意图、党的声音。对于党,对于大家都承认的解救他们脱离了苦海,给千家万户带来了无限的光明和幸福的伟大的党,难道还有什么信不过的么?如果有怀疑,他们宁愿怀疑自己。他们听着章洋的传达和宣读,他们的头昏了、眼花了,愁云笼罩在他们的脸上、心上,他们惶恐地、紧张地垂下了头。
艾拜杜拉沉默了,打击改变了他的朝气勃勃的面容。“文件”里谈到了“新式恶霸”伊力哈穆,竟然抢夺了一个孤儿、一个苦大仇深的雇农的妻子与赶车鞭子,给了自己的弟弟。这种令人发指的污辱使艾拜杜拉好像挨了一鞭,打得他浑身冒火。同时,他又像被浸泡在冰水里,连血管都在冰结。
阿卜都热合曼蜷缩了,他的身材好像更加矮小。“文件”里提到伊力哈穆破坏四清,竟把工作干部安排在一个“二队长”,一个叛国分子的亲属家里。这显然是指他的哈丽妲,在揭他的最痛最痛的疮疤。疮疤揭下来了,鲜血在流滴……
庄子上的人也被通知参加这个会。廖尼卡也来了,听了“文件”,他好像挨了一颗子弹。“文件”上说,伊力哈穆曾经指使一个有重大犯罪嫌疑,曾被公安部门逮捕(按:是拘留,但如今,硬说是逮捕以加强文章的修辞效果)的修正主义分子,用一只死乌鸦来威胁一个敢于给队长提意见的贫农。上界方七日,世上已千年。在廖尼卡守着水磨转的短短一个月里,队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呢?他晕眩了。
连豪爽泼辣的再娜甫也被扼住了喉管。“材料”说,“猖狂”的伊力哈穆,指使一个干部家属,“猖狂”地辱骂一个“贫农家属”。素来不吸烟的热依穆在会场上接二连三地卷起了莫合烟,烟吸得他嘴唇麻木,眼泪花花……
材料牵扯了许多社员。伊明江也蔫了,因为“文件”提到了伊力哈穆及其“狗腿子”扣留了尼牙孜的牛。更不要说乌尔汗了,她像一只惊惶的兔子,“材料”里提到伊力哈穆对一个“反革命盗贼的老婆”、一个“投敌未遂”的女人百般包庇,关怀备至,甚至“材料”的词句还包含一些使她做为一个女人无法听下去的暗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