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打馕能引起这么大的兴趣,不能不联系到维吾尔人生活哲学的某些特点。这个特点就是,第一是重农主义,他们认为馕的地位十分崇高,有人甚至说在家里馕的地位高于一切。第二是唯美主义,他们差不多像追求一切实用价值一样追求各种事物的审美的价值。我们知道做饭也是一种艺术,特别是专门的食品工业,也很注意食品的形状、颜色和包装。但是,很少有别的民族像维吾尔人这样在自己的最一般的干粮上刻花纹的。维吾尔人,种花和种菜一样积极,屋子里到处是装饰性的图案,在四片木板制作的很简单的木箱外面,漆上一层深绿色的油漆之后,要用数倍于一个箱子的工、料和耐心,用喷了金粉或染了黄漆的细木条镶嵌成很细致的图案。他们甚至在每天不知要吃多少次的馕饼上也要雕刻图案!而且设有在馕饼上印刻图案、花纹的各种专门工具。
还有,新疆的夏季偏于干燥与冬季偏于寒冷的气候适宜制作一些耐贮存食品,馕便应运而生了。
所以,打馕,是一件盛举,是过节也是战斗。一家打馕,四邻瞩目,一家馕熟,四邻品尝。共同评论,总结经验,分享打馕成功、大家称赞的胜利的喜悦。
土炉烧好了,院落里弥漫着树叶、树枝和荆蒿的烟香。面也揉好了,米琪儿婉和雪林姑丽都跪在那块做饭用的大布跟前,做馕剂儿。做馕,是从来不用擀面杖的,全靠两只手,捏圆,拉开,然后用十个指尖迅速地在馕面上戳动,把需要弄薄的地方压薄,把应该厚一点的地方留下,最后再用手拉一拉,扶一扶,保持形状的浑圆,然后,略为旋转着轻轻一抛,馕饼便整整齐齐地排好队,码在了大布上。最后,她们用一束鸡的羽毛制成的“馕花印章”,在馕面上很有规划地、又是令人眼花缭乱地噗噗噗噗地一阵戳动,馕面上立刻出现了各式各样的花纹图案,有的如九曲连环,有的如梅花初绽,有的如雪莲盛开……新打好的馕上面,充满了维吾尔农妇的手掌的勤劳、灵巧与温暖的性感。
馕剂儿做完了,按照炉壁的面积,多少个大馕,多少个小馕,大的多大,小的多小,都是有算计的。米琪儿婉眼睛溜了一下,“似乎多了一个小馕。”她说。“到时候再想办法吧。”雪林姑丽回答。雪林姑丽端来了大木盆,她们把生馕一层一层摞放在木盆上。雪林姑丽端着木盆,米琪儿婉端起一碗淡盐水,拿起半碗牛奶,又夹上一只特大的、打馕专用的棉手套,随着雪林姑丽走了出去。
她们走到了土炉边,把木盆、盐水、牛奶和手套放到了土炉旁宽大的平台上。这时,烟气已经消散殆尽,火炭阵阵发亮,原本接近于橘黄色的土炉的内壁已经烧得发白。米琪儿婉走上台去,跪在炉口边,左手端起淡盐水,右手蘸着向发白的炉壁上一甩,嗞啦,水珠一碰炉壁就化成了水汽。这个动作的目的是防止馕熟后粘到炉壁上揭不下来,同时通过观察这种现象和听这种响声判断炉壁的热度。如果水珠一甩上嗞地化成了白烟,声音尖厉短促,说明炉壁太热,发黑。如果“嗞——啦”一声,慢慢地化成水汽,声音低钝,说明炉壁温度不够,根据不同的炉壁温度掌握烤馕的时间长短。打馕前这水珠儿的一甩、一看、一听,是打馕全部技术中最高级微妙的一招,如果没有多次实践,如果不牺牲上一两袋面,是无法学到手的。米琪儿婉在登上平台的一刹那,这个谦和善良的少妇俨然成为一个不苟言笑、说一不二的大匠了。任何匠人,在自己的业务上,都有一种别人难以理解的严厉和庄重的劲儿。甚至可以说是一种带几分呆气的钻牛角尖的劲儿。没有这种严肃,就没有匠心,就没有匠艺,就没有合格的产品。打馕也不例外。米琪儿婉眉头微皱,雪林姑丽立即又端来一碗水,沙、沙,又泼上了半碗,可以了。米琪儿婉右手戴上大手套,看也不看地伸了出去。她的眼睛只管盯着土炉。
雪林姑丽立刻捧起一个大馕,倒转过来背面朝上放到米琪儿婉的手套上。米琪儿婉用左手沾一下水往馕背上粗粗一抹(为了增加粘力),她伸开右臂,托着馕饼,连头带肩膀半个身子探到了高温红火的火炉里,看准地点,叭,腕子一翻,一张馕贴到了炉壁的底部。直腰,抬头,伸手,接馕,抹水,探身,叭,又是一个。现在进入了打馕最紧张的时刻,也是最艰苦的时刻,好像战斗进入了短兵相接的肉搏。虽然是零下二十度的冬天,为了把头几个馕贴在土炉的底部,一连几次冒着高温烘烤探进半个身子操作,不几下,米琪儿婉已经满脸血红,热汗淋漓,她不时在往生馕的背面抹水的同时往自己的脸上洒着水,对自己的皮肤也在实行强迫降温。冬天如此,夏季如何也就可想而知了。
炉底打了两圈以后,头就不用往里伸了,操作轻松了些。大馕贴完,再贴小馕,把小馕贴到大馕之间的空隙,以充分利用炉壁的面积。最后,果然剩了一个小馕,声称“到时候再说”的雪林姑丽自有办法,她飞快地把一个小馕揪成五段,制成五个微馕,把它们贴到小馕之间形成的更小的空隙里。终于,全部贴好,米琪儿婉这才拿起牛奶,用手指沾着牛奶甩到馕的表面上,这倒不是为了降温,而是可以使馕熟后表面光泽圆润,异常可爱。这一步再完成以后,米琪儿婉用眼一转,没有发现异常情况,于是盖上炉口,等候馕熟。
这是可以长出一口气的时候了,只剩下最后的一个步骤——收获了。好像一场战斗中敌人的主力已被粉碎,求降表已经送来,战士们休整待命,一声令下就可总体解决,如无变化,其实底下的任务就是接受俘虏和辎重了。但是,战斗并没有彻底结束,警惕仍然不能放松。现在,米琪儿婉和雪林姑丽也是这样,现在,她们像吃茶时的姿势一样,随随便便地跪坐在炉旁平台上。雪林姑丽在顺手收拾杂物,米琪儿婉累得顾不上说话。她仍然警觉地注意着炉内的动静,嗅闻着从炉口缝隙里升上的蒸汽。慢慢地,蒸汽越来越浓了,从炉子里逸出了一股股十分鲜美的、混合着麦芽糖、牛乳、酵母、些微的酒气的味道的烘烤面食的芳香,这种芳香真令人宽肠开胃,舒肝活血,她们俩欣喜地对看了一下,用目光互相鼓励,好像在说:“成功了,没错儿!”
两人的心思都在土炉里,谁也没有注意泰外库是什么时候出现在她们的面前的。
雪林姑丽一抬头,首先发现了。泰外库的目光简直像传说中的土克曼强盗,连雪林姑丽都一阵眼花,误以为自己是看错了人。结婚三年,她还没有见过这个人的这种样子,像受了伤的野兽,痛苦、疯狂,充满仇恨,他眯着左眼,盯着右眼,歪戴着帽子,额头正中出现了一道非常凶恶的竖纹。雪林姑丽“啊”了一声,迅速从土炉旁的平台上溜了下来,回避到屋里去了。
“是您吗?泰外库兄弟。来吃新馕吧。怎么不说话呀?”米琪儿婉说,她的体力和精力都消耗在打馕上了,她没有仔细地端详,另外,她早已知道这几天泰外库情绪不好,她对泰外库的神态完全没有深究,也没有感觉出有多么反常。
“米琪儿婉汗,”泰外库喘息着说。他忽然只叫一般的表示亲敬的附加称呼“汗”,却不叫惯常所用的、显得更亲热些的“姐”。米琪儿婉一怔。
“我的信呢?”泰外库问。
“什么信啊?”
“您自己知道!”泰外库的口气里已经充满了敌意了。
米琪儿婉仍然没怎么在意,她了解泰外库,知道他是个任性、暴躁、常常不服调教的野马,她知道他的性子不定,时冷时热,忽好忽坏。她说:
“噢,您说的那封信吗?我不是早就告诉您了嘛,我已经把它交给了爱弥拉克孜啦。”
泰外库发起抖来,像一个打摆子的病人,他哆嗦着从腰里掏出了一张纸,“这是什么?”
米琪儿婉接过信来一看,大吃一惊,她翻了翻眼,“是爱弥拉克孜返还给您的吗?”
“呸!”泰外库暴发了,他啐了一口,“原来您是这样地骗我!我拿您当作我的亲姐姐,我拿伊力哈穆当作我的亲哥哥。我拿你们俩当作我的亲人,我的家长……谁让我是一个孤儿啊,谁让我从小失去了爸爸和妈妈!您为什么骗我,嘲弄我,用最脏最脏的话来侮辱我,糟践我……”
“您在说什么呀?”米琪儿婉的面色苍白了。
“您问一问您自己!您自己说一说!我泰外库哪一点对不起你们?哪一点妨碍你们!您为什么要无中生有地造谣!您为什么拿我的信当作闲谈笑料!您为什么要破坏我的幸福!您为什么当面说的好,背后却对我下毒手!”
“泰外库兄弟,您怎么了?您吃醉了吗?”米琪儿婉也急了,她跳到了地上。
“泰外库哥,”雪林姑丽在屋里越听越震惊,她想起了再娜甫汗给她讲的道理,她鼓足了勇气跑了出来,不顾她的身份有什么不便,她叫了一声,“您有话好好说嘛,您这样乱说,多不好!”
“我不好!你们多好!你们朝着我的心窝捅了一刀!我活了二十多年了,我也碰到过各式各样的人。有人哄我,有人骂我,有人欺负我,有人拉拢我却是为了让我给他效力,还有人坑害我,借了我的钱不还,借了我的车去干坏事。所有这一切,我生气,我伤心,但我都受得了。他们是他们,我是我。等我认清了他们的面目,我就不再理他们了。可是您,米琪儿婉,我一直以为您就像您的名字一样慈爱,我最相信您和伊力哈穆队长!我把什么什么全告诉了你们!我再也没想到你们会这样对待我!我再也没想到你们能干出这样龌龊和缺德的事情!在这个世界上,我究竟能相信谁呢?爸爸呀,妈妈,啊,我这个可怜的人!在你们死去以后,就再没有一个人真心疼我、关心我、可怜我吗?……而且,你们这样做败坏了那个姑娘的名誉呀!难道她也妨碍了你们不成!”
泰外库倒在了土炉边的平台上,他大声哭起来。
人们说,弱者的眼泪是令人同情的。而泰外库,虽然他有一米八九的身材,八十多公斤的体重,虽然他外表是强有力的,从精神上,他却是十足的弱者。这样一个外表的强者和内在的弱者的号啕大哭更是令听者心胆俱裂。米琪儿婉又气又难过,她像傻了一样。雪林姑丽的样子也同样的狼狈,她说不上话,又弄不清到底是为了什么与他究竟在干什么。泰外库的哭叫吸引了几个过路者和邻居,他们在一旁围观,既无法询问,又无法劝解,但人人都感到沉重,愁烦。只有一个人,既兴奋喜悦,又因为同情泰外库的遭遇而热泪横流,虽然他还弄不清泰外库到底碰到了什么。这个人就是章洋。
章洋被丢到小屋里以后,他出来到处追寻泰外库。哪里也找不着。谁知,得来全不费工夫……一阵哭声把他引到了这里。
泰外库哭了好久,章洋带上玛依娜尔翻译去进行教育,泰外库也不听,最后,泰外库哭完了,他站起来说:
“背信弃义的人总会受到惩罚!”
他走了,章洋连忙追了出去。
伊塔汗抱着米琪儿婉的女儿站在一边,心软的老太婆又惊吓、又心痛、又难过。忽然,她想起了一件事,脸变了颜色。她把小女儿往米琪儿婉身上一推,撂下孩子,以年轻人的敏捷登上了土炉口,她打开炉口盖,一看,惨叫了一声。
一炉馕,全变成了煳炭,完蛋了。
从章洋那里谈完话,泰外库又来到了麦素木家里。他不用杯子,拿起多半瓶酒咕咚咕咚一气喝到肚子里。麦素木拿来了钢笔,墨水,几张白纸,并且掏出了他最心爱的小笔记本。在麦素木的指导下,泰外库歪七扭八地写了一份控告伊力哈穆的材料,他自己也没有弄清究竟写了些什么,他模模糊糊地知道自己是在复仇,是在惩罚背信弃义的骗子。后来,他完全失去了知觉,在失去知觉的情况下,他按上了手印。
后来,这份控告材料被扔进了大队工作组的检举箱里。
第五十章
章洋的“左”劲暂时占了上风 泰外库、穆萨卷入了对伊力哈穆的批斗
谬误同样可以头头是道
在公社队部召集的组长以上社教干部会议上,发生了激烈的争论。
在尹中信主持下,会上介绍了清水大队和新生活大队开展四清工作的一些情况,清水大队,代表干部问题严重的一种类型,新生活大队则代表干部队伍相当好的一种。同时,尹中信提出了爱国大队七队乱搞小突击的问题,对这种做法提出了批评。尹中信是这样说的:
“我们的工作有重大的意义,我们的工作干部受到农民的欢迎和信任。这就更加加重了我们的责任,却没有给我们以颐指气使的资本和权力。解放以来,我们在农村进行了大量的工作,才有了今天的人民公社,才有了今天的渠道、拖拉机、条田和小麦良种,我们来搞四清,是在这一系列工作,在社会主义革命和社会主义建设一系列胜利的基础上进行的。我们不能割断历史,以为我们没有来以前农村的工作一无是处,一切要我们来了以后重新安排。在这个少数民族地区,我们更不能把自己看成救世主、看成天神,而把广大农民、包括农村的基层干部看成群氓、看成混沌无知、嗷嗷待哺的孩子。更不要以为只要我们能多讲一点政治名词,能宣读几个文件几篇社论,开会的时候能成本大套地说一通就一定比农民,比农村干部高明多少,或者就能对农村的工作一定有多么了不起的作用。不,不一定的。为了做好工作,首先得了解这里的农村,了解农村阶级斗争、生产和各项工作的客观规律。了解本大队、本生产队的实际情况和特点。了解群众的情绪和要求,我们能做的工作,只能是事物的客观过程所要求我们做,而且事物的发展已经提供了解决的可能的。只能是群众已经认识或者经过教育可以认识,可以做得到的。这样,我们的工作就促进了人民公社的发展过程。这就是我们的任务,不应该做得比这个更少,也不可能比这个更多,弄不好,主观主义,自以为是,瞎指挥,就只能起相反的、消极的作用。
“清水大队和新生活大队的工作,好就好在他们是实事求是的,又是依靠群众的,有什么问题就解决什么问题,有多大问题就解决多大问题。清水大队揭出了一个大贪污集团,这是他们的成绩。新生活大队没有这样的贪污集团,他们着重健全财务制度,改善干群关系,发挥贫下中农的作用,制定农田建设的全面规则,这也很好。而爱国大队七队就搞得不太好。我们的个别同志在那里孤家寡人,脱离群众,用想当然的主观臆断来代替对实际情况的调查研究,实际上是颠倒了敌我和是非,这是值得我们大家引为教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