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读完毕,根据章洋的部署,打先锋的应该是泰外库。泰外库眼睛塌下去了,二目无光,面孔瘦削,胡须老长,动作僵硬,连脖子都像受风“落枕”。从大骂米琪儿婉的那一天起,他一直像一个接受了催眠的梦游者,他拿着章洋修改过的他的“控告”稿,结结巴巴地念道:
……我揭发,我控诉,伊力哈穆和米琪儿婉,他们欺骗了我,他们不是好人!
他们是新式的恶霸,他们破坏了我的家庭,夺走了我的妻子,又夺走了我的鞭子……
他们挑动我与包廷贵打架,破坏民族团结。
他们迫害尼扎洪。
他们打击穆萨,他们排挤大队的库图库扎尔大队长。
他们……
念到具体揭发的地方,他的声音越来越沙哑,他的口齿越来越含糊,他的“控诉”变成了蚊子哼哼,忽然,他一句话也没说,不念了,走了。
章洋说,由于伊力哈穆的欺骗与迫害,泰外库同志身心受到了严重摧残,以致未能把讲稿读完。他指定了萨坎特,把泰外库没念完的讲稿念了下去。
这次会议的最后,选举出席全公社贫下中农代表会议的代表,章洋提名泰外库,全体通过了。伊力哈穆也举起手表示赞成,但是,章洋说:“你没有资格举手。”
没有办法。只好如此。你只能这样。你要学习。你要做事。你要上工。你要站着听大家坐着批判你。你要承担污辱。你要受着。你要对自己说:契达(忍耐)!你要对自己说:迈哩(也就这样子啦)!
第二天,全天停止生产继续开会。
头一个发言的是尼牙孜。有两个流里流气的青年,一九六四年因为夏收时不合质量曾被伊力哈穆批评,并且在记工分时没有给他们头等工分,他们为此也发了言,但他们不大会在会上说话,说起话来东一句西一句,说着说着忽然就坐下了。包廷贵和郝玉兰也发了言,他们着重讲了一九六二年的死猪事件,指责伊力哈穆企图制造事端,为苏修效劳。他们的发言是帽子扣得最大,原则拔得最高的,使与会者听了大都觉得心怦怦然。
听着这些发言,有一个人坐立不安,抓耳搔腮,心里痒痒得不行。他就是穆萨。别人发言,他着急,总觉得别人不会说话,口齿不清,叙述混乱,说不到点子上,语言也苍白无力,同时,他代为设想,这一段话如果由他穆萨来说,将会如何痛快淋漓,精彩绝伦,语惊四座。他的老婆马玉琴看出他那种跃跃欲试、不甘寂寞的样子,中午休会期间警告他:
“孩子他大,咱们可再别裹进去瞎搅和,刚过了几天安稳日子。这里头到底是怎么些子事,谁知道?咱们可不能昧良心。您也别以为怎么乱轰一下又能上去当干部,算了吧,上去得越高跌下得越重,咱们的儿子、丫头还小,还都没出过麻疹呢,咱们要敬胡大,守清真的规矩,小心翼翼地过日子……”
“那还用说吗?他娘,你放心,”穆萨捋着胡子,和颜悦色,真像个模范丈夫,对自己的这个年轻的回族媳妇,确实也是满心欢喜,“我不是傻子,我不是小孩子,想煽动我,做梦!现在的事当我看不清?库图库扎尔和麦素木勾结起来,拿咱们这个组长当猴耍呢!我才不给他们说话呢。我有老婆,有儿子,也有女子,还有院子,园子,桃子,杏子,苹果子……我还要什么?明年,我打算把咱们那几棵苹果树全给它砍了,品种不好,再说伊犁苹果又多卖不了几个钱。明年,和兵团园艺场联络联络,我要弄它二三十株桃树苗来,咱们用不了的,给你娘家的亲戚……”
下午,去会场的时候,当有的社员问穆萨“您怎么不发言呀?”的时候,穆萨轻蔑地一笑:“我才不管这些闲事儿呢。我早就看穿了。今天你批判我,明天我批判你……反正不能让你闲着,尤其是冬天。上级那是真关心咱们啊,老是给咱们解闷儿。就是这么一回事。我要是想管这些个,前年我何必辞去队长?当个干部值几分钱?抡砍土镘最……”穆萨的话没有说完,因为章组长叫住了他。
章洋把他叫到会场隔壁的办公室,章组长说:“穆萨呀,据了解你是个很有威望的人呢。”一句话穆萨的眼睛就瞪起来了,“我们希望你积极参加斗争,当个积极分子呢,上次开会是我坚持通知了你,我对你充满了期待。”穆萨的胡须开始上翘了,“大家都盼着您讲一讲呢,”穆萨开始挽袖子了,只因为是冬天的棉衣,才没有能挽到胳臂肘以上。“你是不是有什么思想顾虑呀?背包袱呀?你的问题我们已经了解了嘛……”
穆萨站了起来,抬起一条腿踩到板凳上:“我没有顾虑,我没有包袱。只要组长一句话,我穆萨就能冲上去……”他的牙齿开始龇出来了,他大幅度挥动着手臂。
在下午的会议开始后,穆萨第一个发了言,他揭露,就在最近,在小突击以前,伊力哈穆曾经找他摸底,打探情况,而且向他发泄了对组长的不满,败坏工作干部同志的威信……
呜地一阵风,吹开了他的禁锢的心灵和欲望,本事、威风、冒险、利益,一只只的小鸟在他头上飞翔。乐天知命、随遇而安、俯身赔笑的庸人穆萨,又开始向大吹大擂、野心勃勃、胡作非为的冒险家穆萨转变。越是发言,他就越是高兴,他越尝到了甜头。树立自己的办法莫过于骂别人,在这种场合骂伊力哈穆,真是又安全、又便当、又露脸、又得利。一条云雾之中的登高大路,一条不大牢靠、却很诱人,前些时候被封闭了的大路,还有骏马奔腾的幻影同时展现在了他的面前。他侃侃而谈,抑扬顿挫,神采飞扬,与一小时以前的穆萨判若两人。马玉琴面如土色,悄悄地擦眼泪,她知道,从这个下午开始,穆萨又不会再听她的话了,又一场灾难降临到了她们的家庭上空了。
伊力哈穆静静地、仔细地听着章洋报仇雪恨的号令和宣读,听着一个又一个的发言。他被剥夺了申辩的权利,只许听,不许张口。
他愤怒。世人们都知道强盗的横霸和杀人犯的凶残。还有一种同样横霸,同样凶残的事情,那就是平白无故地陷人于罪,捕风捉影、似是而非、罗织罪状、置人于死地。有这么一些鸟人以此为乐,只要有陷人于罪的机会就宁可放弃自身的头脑包括良心。而且还有阿卜都热合曼、艾拜杜拉、雪林姑丽、再娜甫、廖尼卡和乌尔汗都连带受到了那种恶毒的、肮脏的和轻率的言语的损伤。而尼牙孜、包廷贵之流正在张牙舞爪。他们虽然没有劫掠人们的财产和生命,但是,他们企图掠夺人们的灵魂,掠夺人们的荣誉、尊严、友谊、信任和良心。他们也是强盗,也是杀人犯。
他痛心。他看着泰外库,像看着一个中了毒的、或者发作了癫痫症的少年。他感到的与其说是气恼,不如说是焦急和怜悯。那一天,米琪儿婉把一炉馕全部打坏了的那一天,米琪儿婉的样子像是刚刚挨了大头棒,被打得发生了脑震荡。人们可以经受敌人的屠杀、酷刑,可以受住坏人的诬蔑、攻击,可以受得了外人的挑剔、苛责;但是,人们往往难于忍受自己的亲人和好友的哪怕是一点点的不理解。米琪儿婉好像得了重病,伊力哈穆也同样地难过和震惊,同时,伊力哈穆预感到了一个大阴谋。
他思索。这个阴谋究竟是针对谁的?究竟要达到什么目的?谁是操纵这一切的人?他回想起一九六二年春天他回乡以来所发生的一切,他知道一场短兵相接的厮杀已经在所不免,他甚至有点高兴了,因为兴风作浪的鱼儿快要浮出水面了。
他惊奇。为什么这一切配合得那么好?特别是章洋同志为什么配合得这样好?章洋与他无仇无冤。章洋不像是坏人。他用尽了一切力量,采取了一切办法来争取章洋的了解,并给章洋的工作以最诚心的帮助。但是,他没有达到目的。章洋一步一步越来越和他对立,越来越成为尼牙孜和包廷贵,库图库扎尔和麦素木的代理人和工具。他甚至要说,章洋做的事情有利于境外的敌对力量。可是,为什么县里工作团的领导正儿八经地印出了那样的“文件”呢?他没办法想下去了。
他耻笑。当尼牙孜发言的时候,他忽然想起了这位泡克的“诊断证明”,他费了好大的劲控制住自己不要笑起场来。尼牙孜的来历是很可疑的。他在南疆究竟干过些什么?外调材料始终没有确切的结果,因为他自报的经历很可能就是完全伪造的。但也有可能,他最主要的问题并不在于历史与家庭出身上。无论如何,从感情上说,这是个站在社会主义的敌对方面的人。穆萨的表演也使他啼笑皆非,头几天他还欣喜地看到穆萨的进步呢!出尔反尔,毫无人格,多么可笑,可怜,又可悲。他一转头,无意中看到了马玉琴的羞得通红的面颊和挂在眼角的泪水。
他也感到温暖和熨帖。尽管章洋宣布不准他和旁人任意交谈,串通一气,也不准旁人去向他通风报信,尽管一个小小章洋就剥夺了他的人身权利,尽管会场上压力重重,没有人和他握手问好,他还是看到了许多社员的亲切的、同情的目光,他看到许多忧愁地低垂着的头,他看到了马玉琴的眼泪。尤其使他感动的,是波拉提江,这个孩子在会议快要开始的时候,在别人不注意的时候,突然塞给他一块烤南瓜。是他的妈妈乌尔汗叫他送来的吗?是聪明懂事的孩子自己送来的吗?同样地暖人心肺。
他一直站着。因为,不准他坐下。他老老实实地站着。清白无辜,满腔热血,一颗诚心。“毛主席,您知道吗?”他在心底问。
“他老人家是知道的。”他回答自己。“他老人家是不知道的,正因为毛主席不知道,才会发生这样的事情。”他又想。想过来想过去,他还稍微能够契达——忍耐下去。


第五十一章
雪林姑丽与爱弥拉克孜沉痛谴责泰外库 泰外库的精神负担
严寒的冬夜奔跑、巧遇、无言以对
雪林姑丽是软弱的吗?曾经是的。她温顺,寡言,爱哭,毫无保护。艾拜杜拉为了这曾经劝导过她多少次呀。艾拜杜拉说:
“你还记得么,我们刚上小学的时候,那个被娇惯了的小流氓,他每天欺负我,他把沙土扔到我的书包里,把我推到泥坑里,还管我叫‘丫头子’。我一声也不吭,我不愿意和人打架。他以为我是不懂还手的,有一天我正在做功课,他把半瓶墨汁洒在我的作业本上。我跳起来‘叭’给他一个嘴巴,他一个跟头倒在了地上,他爬起来抄起了棒子,我夺过了他的棒子,左手又给他一个嘴巴。他两边的脸肿得高高的,扬言要和我动刀子。同学、老师、包括后来我的父母都很惊奇,他们从来不知道我会打人,连老师都警告我小心那个小流氓的报复……其实呢,一点事也没有,从此他服气了,见了我俯首帖耳,后来,我帮助他还提高了学习成绩。过了很久以后,他有一次说:‘唉,艾拜杜拉,没想到你打人那么厉害!从那一次,到现在我一感冒耳朵就嗡嗡地响呢!’”
“……不记得有这么回事。我只记得有一次男生和女生打架,你抄起了一把椅子……你的样子真可怕,我以为你要砸死一个人的。”
“是的是的,有这么一回。其实我也是为了吓他们,哪里能真的往人头上砸呢!我们有多少办法?就有这样的人,视善良为可欺。我们退让,一次、两次,直到第十次,但是第十一次,我就一定要把他打回去,让他永远耳朵边嗡嗡作响……”
在试验站,杨辉也常常给她讲:
“不要怕困难,不要怕坏人,不要怕旧思想的习惯和流言蜚语。你如果不怕它们,它们就反过来会怕你的……我刚到伊犁工作的时候,也是阻力重重。一抬头,全是维吾尔人,男的留着胡须,女的穿着连衣裙,个子不比我高一头也高半头,说话叽里嘟噜,听不懂。我提出什么技术上的建议,没有人听,还有人拿我开心,说我的坏话……为了这,我不知道哭了多少次。赵志恒书记告诉我,第一要学会跑路,第二要学会说话,第三要学会吃饭睡觉,不管在什么条件下都要能吃能睡,第四要学会吵架,只要是为了生产,为了集体的利益,什么人都敢碰!只要你相信自己正确,你就不要低头,不要畏缩……”
还有再娜甫,还有伊力哈穆和米琪儿婉,这都是雪林姑丽的良师益友,美好的、智慧的语言是能赠予人的最高贵的礼物。他们的话语确实就比黄金更珍贵。然而,还有一个老师,还有一种语言,它比什么都更加强有力,比什么都更能说服人和改变人,它的名字叫做“生活”。
雪林姑丽是好面子的么?生活偏偏一次又一次地无情地往你的脸上抹下锈斑,然后打开聚光灯,让众人观看你的被涂丑了的双颊。雪林姑丽是娴静和内向的么?生活的浪潮却一次又一次地将你抛起又放下;到处都是雷鸣、闪电、风风雨雨,是明的和暗的漩涡和湍流,是纠缠不清的大大小小的结。雪林姑丽是文雅和纤细的么?生活偏偏不仅使你面对了粗犷,而且面对了野蛮,面对了狼虫虎豹——恰恰投枪与木棒就在你的手边。
在打坏了那一炉馕以后,雪林姑丽委屈地向杨辉诉说了事情的始末。“走,我们找大个子去!”杨辉拍响了桌子。怎么能让杨辉为这个分心呢?县农技站站长和报社记者马上要来了,他们要总结杨辉的工作,还要给杨辉照相呢。“您不用管了,我一定设法把事情弄个水落石出。”雪林姑丽说。
“那你先不要回试验站。七队的情况我知道一些,农村的技术工作从来离不开思想政治工作,你们队的几位人物我也都打过交道。他们要干什么呢?你不能回避,也回避不开。他们要在你身上做文章呢。”
于是,雪林姑丽留了下来,她出席对伊力哈穆的批斗会。开始,她简直不敢抬起头。她替直端端地站立在那里的伊力哈穆哥难过,胸口憋闷得透不过气来。她替那些随声附和、信口攻击伊力哈穆的人害羞,她不敢、不愿意看这些人的下贱的嘴巴,正像不敢、不愿意看一个外科病人的化脓的疮口。她万分厌恶那些造谣者和诽谤者,不管他们说得怎样好听,她也不想看他们,因为她从来不看长着红绿须毛的毛毛虫或长着花皮的毒蛇。她低着头来开会,却仔细地听着每一个发言和发言之间的沉默和欷歔。沉默和欷歔给了她许多力量,于是,她抬起了头。
她的目光触到了许多社员的目光,她们用目光交换着彼此的忧虑和同情。然后,所有的忧郁的、含泪的眼睛都集中看向伊力哈穆。“如果是我,”雪林姑丽想道,“如果是让我一次又一次地站在大庭广众之下,如果是让我一个小时又一个小时地恭听这些诬蔑不实之词,我将无法忍受下去,我将无法活下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