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继续往前走,一想到麻雀的腰子就气得身上哆嗦,他走过大队加工场的时候,又听见了叫喊:
“泰外库拉洪,泰外库兄弟!”
是麦素木,麦素木把他叫进了自己的办公室。“泰外库兄弟,听说您有点什么病,是吗?”
“我有什么病?”泰外库反问,他的脸色本来就是青的,现在更是阴冷了。他的眼睛原来就很大的,现在瞪得滚圆滚圆。麦素木都有点怯了。
“就是……那个……也可以说是一种不太好说的病。”麦素木说,并且从眼角不断地窥测着泰外库的神色。
“放屁!谁说的?谁和你这样说的?”泰外库一把抓住了麦素木的脖领子,一拉,麦素木的脚几乎离开了地面,而且,他已经憋得喘不过气来。
“请放开手!请别生气!啊哟,您别勒死我呀!请听我说……”
“说!”
麦素木转动了动自己的脖子,又理了理衣领,他说:
“是这样,我从来也没有相信这些话,我也认为,这太卑鄙,太恶毒,太无耻,可是最近,我们队,不,我们大队,不,是全公社都在议论您,都说……您别生气,我可没相信,我认为这是最最靠不住的谎言!是这样,都说您有个什么病,正因为您有缺陷,雪林姑丽才离开了您。我问了几个人,我想知道,是哪个毒蛇在喷溅这样的毒汁,大家都说,是米琪儿婉说出来的!”
“胡说!”
“哼哼,哈哈,如果您认为是胡说,那么,您请吧。”麦素木拿起了算盘。
“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是啊,我也不相信,我认为米琪儿婉是个好女人,是贤德的化身。我更认为伊力哈穆同志是好队长,是党员和干部的模范。但是,人们告诉我,除了雪林姑丽,别人能知道您的某些情况吗?不能。雪林姑丽可能对外张扬吗?您对那个女人也是了解的,她在您那里,是一朵娇羞的暂时还没有开放的花。雪林姑丽可能告诉谁呢?只可能告诉米琪儿婉。有谁能用雪林姑丽的名义来造谣呢?只有米琪儿婉。如果不是米琪儿婉而是一个什么旁人的人来中伤您,请问,人们能够相信吗?人们难道不追问他:‘你从哪里晓得的’吗?”
“这……”泰外库觉得又是一阵头昏。
“还有,请问,您是不是给一个姑娘写过一封信?”
“怎么样?”泰外库警觉起来。
“您是不是给爱弥拉克孜写的?”
天在旋转,地在旋转。“您怎么知道的?”泰外库急迫地问。
“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您跟我来。”麦素木锁好了抽屉,他自己悄悄地一笑。
麦素木在前面走,泰外库像一个梦游者,像一个接受了催眠的人,除了跟着麦素木,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想不起。
……麦素木和泰外库又坐在麦素木家里屋的小桌旁了。泰外库注视着麦素木,麦素木掀起了毡子的一角,摸摸索索,他拿出了一张纸。
泰外库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泰外库的心尖上挨了一刀。
泰外库看到了自己给爱弥拉克孜写的信。这是在那个夜晚,在煤油灯的灯光照耀之下,他笑着,哭着,想着,一笔一画写下的不成样子的却是最虔诚、最纯洁的信,是凝结了他的少年的天真、农民的淳朴、孤儿的坚强和初恋的疯狂的最宝贵的信。他小心地,无限信赖地把信交托给了米琪儿婉,像把自己的生命交托给了她……如今,这信怎么跑到了麦素木手中!
“米琪儿婉拿着这封信到处嘲笑你们,嘲笑你泰外库。又嘲笑她爱弥拉克孜,这封信在咱们村的妇女们手中传来传去,许多人笑出了眼泪,许多人笑岔了气……那天信传到了我的老婆手里,我看到了,把它夺过来藏了起来。现在,请你把它收起来吧……唉!兄弟,你也是,写了信,就自己送去嘛。再不然,花几分钱贴上邮票交给邮局嘛,怎么能随便托付给不可靠的人。您太年轻,太善良了啊,我的好兄弟!”
“怎么会是这样的?怎么会是这样的呢?”泰外库低声自言自语,说了一遍又一遍,他的眼神有点呆滞了。
“哎,兄弟!”麦素木悲天悯人地叹息,“这叫我怎么说?您脑子里缺乏阶级斗争这根弦呀!哪能随便相信人呢?世界上最狡猾、最无情、最毒辣的就是人啊。人和人在一起,还不如狗和狗在一起和睦。俗话说,老实人的犄角是长在肚子里。真是说得不错!越是表面上好的人,就越是坏!说实话,男子汉就是要吃、喝、嫖、赌,吃喝嫖赌的男子汉往往有正直的心肠,洁白的灵魂。防,恰恰是要防那些‘大公无私’‘积极忘我’的正人君子!女人呢,就是要打扮、风流、馋、懒、嫉妒,恰恰是又打扮又风流又馋又懒又嫉妒的女人,她们最真诚,最招男人喜欢。她们像水面上的白鱼,她们并不咬人,而那些一举一动好像贤德的化身的女人,她们却正是芨芨草丛中的蛇……这是我多半辈子的经验啊,兄弟!”
“他们,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呢?我哪一点对不起他们了?”
麦素木拿来了酒,泰外库推辞不喝。他的头已经像喝过一瓶酒一样地沉重了。
麦素木自己喝了一杯,他说:“这有什么难懂的?你不防着他们,他们可提防着你呢!他们这是抢先下手!你还不知道吗?四清工作组的章组长这次检查咱们队的工作,发现了伊力哈穆的许多问题……对雪林姑丽的婚事,大家反映的意见也很不少……伊力哈穆就抢先下手,让米琪儿婉到处造你的谣。这样还有谁能说是伊力哈穆帮助他的弟弟艾拜杜拉挖了你们的墙脚呢?”
泰外库仍然不肯喝酒,麦素木也不多劝,自己又喝了第二杯。泰外库在混乱中努力做出最后的判断,他的理智仍然发出了一丝光辉,他费力地想了又想,他问:
“好吧,就算这是米琪儿婉干的……”
“什么叫就算?”麦素木打断了他的话,“您说,不是米琪儿婉,可能是任何旁的人吗?是我干的?你把信交给了我了吗?是谁家的奶牛还是毛驴子还是绵羊读了你的情书?”
“……不,不可能。”
“还不明白吗?”
“对了,是的。只能是米琪儿婉。看吧,好啊。可是,您怎么能断定,这和伊力哈穆哥也有关系呢!”
“别提了,您的伊力哈穆哥!我问您,您和他们家很熟悉,米琪儿婉哪一件事不和伊力哈穆商量?哪一件事不听伊力哈穆的?”
又是一刀!
幕布拉上了。严严实实。像漆黑的、伸手不见五指的夜。
“我找他们去!”忽然,泰外库站了起来,推开门就走。
“等一等!”麦素木追去,泰外库已经走远了。


第四十九章
打馕是维吾尔家庭生活的盛典 米琪儿婉与雪林姑丽合作打馕
泰外库兴问罪之师 毁了一炉馕
严寒而晴朗的冬日是有它的特别的魅力的。在几天的连阴,在乱吼乱飘的风雪之后。突然,天气放晴了,湛蓝的天空上出现了殊可亲近的太阳,风不吹,雪不扬,大地安逸下来,空中散射着一种蓝紫色的冷晖。麻雀落在地上吱吱地觅食,乌鸦寻觅着热气腾腾的牲畜粪便,连雄鸡看到这样白亮的太阳也振作起了精神,扑棱扑棱,它飞到了低矮的墙头,蹬下许多雪花,扑棱扑棱,它又展翅,又抖毛,然后,酝酿好了情绪,它认真地伸直脖子,引吭高歌,欢呼着严冬的晴日,象征着、预示着的是虽然正在远去,终究会返回的温暖的活力洋溢的饱满的太阳。
没有零下二十度、三十度、四十度的冬天,没有刺骨的热辣,没有那无可替代的清醒与爽快,没有那种恰恰是严寒中才分外得意的自己的保暖武装,没有对于自身的强大的热力的自觉与自信,算得上什么新疆和新疆人!
伊犁人爱自己的家乡,包括爱夏天正午的太阳,夏天是生命的蓬勃,是万物的欢跃。老百姓们都认为在夏天好好劳动,大量出汗是养生保健防病的绝妙法门。他们也爱冬季的大雪。他们认为,越冷就越能够消除病疫,强健筋骨。确实,这种北方的严冷就是能使人精神抖擞,呼吸畅快,食欲旺盛。寒冷和冰雪有一种洗涤作用,从头脑到肝肺,从皮肤到内脏,经过这一冻,似乎更干净得多,纯洁得多。冰凉的空气还有一种激励的作用,它能使懦夫变得勇敢,懒汉变得振作,低垂的头抬将起来。
就是在这样一个天气,早上,所有的窗玻璃上都冻起了厚厚的窗花的时刻,雪林姑丽来找米琪儿婉来了。她冻得满脸通红,两只手也通红,她却没穿棉衣,只是连衣裙外面穿了一件棉背心。她也没穿毡筒,只在长线袜子外穿了一双皮靴。她更不戴什么手套、口罩了。她就这样高高兴兴地跑到了米琪儿婉家,肩上扛着半口袋面粉,她叫道:
“米琪儿婉姐,我来了!”由于冷,她的声音有点打战,但情绪却十分高涨。
“你怎么回来得这么快?”米琪儿婉问,她的意思是这次雪林姑丽去试验站不过才三四天。
“县农技站站长明天要到咱们公社来。听说,他们要总结杨辉姐的工作经验呢。我回来是准备参加座谈会的。我们不是说过好多次了吗,这回,杨辉姐答应了,让我们给她打一些馕,她要招待客人呢!”
“那太好了,我也正要打馕!”米琪儿婉跳跃起来。她们好久以来就想为杨辉做点事情了,如今总算有了个机会。
于是,她们忙活了起来。米琪儿婉去队上请假,雪林姑丽去提牛奶。回来以后米琪儿婉生火,烧水,洗刷木盆,泡酵母,热牛奶;雪林姑丽则穿上一件米琪儿婉已经弃置不用了的破棉袄,爬到土炉旁的台上,去清理柴灰,清扫炉壁,准备柴火。一会儿,木盆洗净了,牛奶也热了。米琪儿婉正要和面,女儿醒了。于是雪林姑丽洗净了手,把袖子提到了臂肘以上,总共将近一袋面粉,全部倒在木盆里,抓了一把盐溶化在热奶里,又兑了一些凉水,再把泡开了的酵母放进温奶水里,用四个手指搅拌着奶水,搅了几圈以后,她把手放在嘴边,用舌头舐了舐指头肚,试了试咸度,又加了一点盐,搅匀以后,把面粉拨拉到长圆形的木盆的一端,把奶水缓缓地倒在了另一端。然后她开始一点一点地从中间开始把面和水往一起掺和。等到水不再流动的时候,她攥紧了两个拳头,并在一起,人跪起来,揣起面来;由于头发时而洒落,阻挡视线,过一会儿,她就甩一下头发,样子非常好看。她用力地揣着面,很快脸就绯红了,额头上沁满了汗珠。面也越揣越均匀了,发出的声音渐渐变得清脆起来。
米琪儿婉给孩子喂完奶,就抱孩子到隔壁伊塔汗那里去了,把女儿暂时托付给伊塔汗。她回到家来,雪林姑丽已经把一大盆面和好,她展开做饭用的大粗布,把面团盖住,又用旧棉衣和皮大衣盖在上边,把木盆放在灶边,保持温度。
过了四十多分钟,她们打开大布,检查了一下面团发酵的情况。维吾尔人吃发面从来不放碱,需要的是把握面剂子膨而不酸的时机。看看面团的发酵已经接近于完成,她们便去土炉里点火,土炉最底上放了一些干树叶,将点着了的麦草带着火苗自上口抛入土炉,把树叶引着以后,再从上面加柴禾,迅即大火在土炉内轰地燃烧起来,烟气升腾,火光映红了雪林姑丽的脸。等火烧得正常以后,米琪儿婉又跑到屋里,打开木盆,展开大布,开始做馕剂子了。
外面,土炉里的烟火吸引了周围邻舍的妇女,不止一个人隔着门问候!
“今天打馕吗?米琪儿婉!”
“是的。”雪林姑丽代为回答。
“我借你的土炉打下一炉,行吗?”这是为了省柴火,专门借别人打完馕以后的土炉用的人问的话。在这种有余温的土炉里只需再点燃不多的柴,就够再打一炉馕用的了。
“今天打馕吗?”又有人问,“用不用我帮忙?”这是热心助人的志愿兵的相问。
米琪儿婉和雪林姑丽忙忙碌碌,出出进进,又兴奋,又快活,左邻右舍的妇女,也纷纷前来搭话,这里出现了一种欢乐的、红火的节日情绪,同时,也出现了一种紧紧张张的战斗气氛。
任何一个民族、任何一个家庭都要吃饭。各有用来充饥的最主要、最普通的食品。这种食品在我国北方汉族地区是馒头,在欧洲是面包,而在新疆的维吾尔族人来说是馕。那么,制造这种食品,对于任何一个家庭来说,也应该是最一般、最司空见惯、毫不稀奇、毫不引人注目的事情了。那么,为什么米琪儿婉和雪林姑丽打馕的时候,却显得煞有介事,不同寻常呢?要弄清这个问题,先要对维吾尔人的馕饼及其制作的特点有一些了解。
馕,是维吾尔人的主要食品,其“主要”的程度,超过了馒头之对于北方的汉族人。一般的,维吾尔人的一日三餐,至少有两顿吃馕喝茶,而饭,是专指面条、包子、馄饨、抓饭等几样比较复杂一点的食品,这样的“饭”并不是每天都做的。即使做,一天至多做一顿。
还有一点,中国内地,大米与小麦堪称平分秋色,就是说大米在主要食品中的地位并不比小麦面粉低,但是新疆,虽然也有一些品质上佳的大米,产量相当有限,馕的重要性主要性无与伦比。
馕,是用小麦粉或玉米粉、高粱粉做成面团,发酵后烤制而成的。其中的白面馕种类很多,从大小和形状可分为:微馕,个头从墨水瓶盖至墨水瓶底,主要是节日待客用。小馕,大小如茶碗或小号饭碗的碗口,有一定厚度,主要是待客或探亲访友时携带作礼物用。大馕,大小从盘子到锅盖那么大,相当薄,烤得里外都变成乳黄色,焦脆耐贮,一般用于喝奶茶时掰碎了泡着吃。商品馕,面和得很软很匀,做成周围一个厚圈、中间一个薄圆饼的形状,大小如茶盘,熟后既酥又软。窝窝馕,样子如面包圈,很厚,中间一个坑,但不透过去,有一种特殊的面粉香味,使人联想起山东的硬面饽饽。椭圆馕,做成牛舌状,一般是特殊的馕,如酥油馕(和面时加酥油)、肉馕(和面时加肉丁)等。
馕的烤制是在土炉中。土炉是用焦泥加羊毛和食盐制作的,其状如瓮,口小肚大。大小不一,农村一般用的个儿较大,以利于用劣质柴草,可以跳进两个人去蹲在里边。在里面点着柴火,等浮火烧过,炉壁吸收了大量的热,把做好了的馕饼贴在炉壁上,盖严口,利用炉壁的热度和柴火的剩余炭火内外夹攻,很快,馕就熟了,其味道要比蒸熟的馒头花卷和烙制的大饼都鲜美得多。
打馕,是一件大事,这首先是因为它是集中搞,数量大,一般的家庭,冬天打一次馕,要吃十天半月,夏天至少也得维持一个星期,这是因为馕饼比较干燥,不论是出门、来客,至少不会使肚子发生恐慌,这是很先进的,大大减轻了妇女日常做饭的负担。到时候烧点奶茶(或清茶、或开水)就可以“开饭”。但另一方面,一次就要和面一二十至三几十公斤,当然这个数量就很可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