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场笑成了一团。
“那么,你们知道雪林姑丽为什么和泰外库离婚了吗?”
帕夏汗提出了这样一个问题。她的虚弱的脸上突然放出了兴奋、愉悦、挑逗、神秘的光彩。果然,对于这个问题,她有一个独特的答案,从她那个自信的神气上看,她的答案将是今天茶会上打出来的一张王牌。
没有人敢于冒冒失失地自称“知道”,没有人敢于轻视帕夏汗的一贯掌握一切最新隐私的权威地位,所有的女人都静了下来,不再交头接耳,不再左顾右盼,甚至不再掰馕喝茶,所有的眼睛、耳朵和神经,都聚集在帕夏汗身上。
“别看泰外库个儿大,他……”帕夏汗突然妖媚而又诡诈地一笑,她伸出右手食指,弯曲了头两个指关节,像汉族商人表示“九”的那手势,“他是这样的。”她说,咯咯地笑个不住。
咯咯的笑声引起了嗤嗤的、嘻嘻的、哼哼的、嘿嘿的、呦呦的,各式各样的笑声。
“别胡说……那是个那么壮的小伙子……”有人连嗔带笑。
“壮又怎么样?您亲见过他的那个玩意儿吗?”帕夏汗挤一挤眼。
“难道您就知道吗?您又是从哪里摸出来的情况?”对反驳的反驳,使娘儿们笑得更厉害了。
“米琪儿婉说出来的。雪林姑丽把这个事儿告诉米琪儿婉 ,米琪儿婉把它说出去了。唉,傻子,你们知道个啥?从外表才看不出来呢。有的又高又大,就是不中用,有的又瘦又小,可是能顶一匹种马……”
话题进入了最精彩的部分了。
“你们还不知道更有趣的事呢。”在这种少有的快乐兴奋的情绪中一直保持着冷静的女主人古海丽巴侬说,“泰外库最近看中了一个姑娘,想把她娶上遮遮丑,好有个门面。”
“谁?”齐声相问。连帕夏汗也怔了。她心里埋怨古海丽巴侬没有把消息告诉得周全,给自己留了一手。就像猫教老虎学艺还要为自己保留一手“上树”的本领一样。
“爱弥拉克孜!”
“什么?”不仅众人闻所未闻,连帕夏汗也瞪起了眼睛,“不可能的!”她说。
古海丽巴侬笑而不争,然后,她走到条案边,拿起几本书,从书下抽出一张信纸来,“这就是泰外库给爱弥拉克孜写的信。”
除去帕夏汗以外,大部分客人文墨方面差一些,于是,女主人为大家阅读了信件。
“岂有此理!这样一个骟牛阉马竟然敢在我的侄女身上打主意!”帕夏汗骂道,那种气愤的样子好像她自己受了奇耻大辱。
“可信怎么到得您手里呢?”一个客人问。
“也是米琪儿婉拿出来的啊!”
“米琪儿婉为什么……”许多客人不理解。
“那我们怎么知道呢?”古海丽巴侬显出一种很慎言的样子。
“那还有什么不清楚的!”库瓦汗很高兴有这样一个机会来显示自己的智力发达,同时也显示自己决不辱没她们这个喝茶串门的团体。她推断说:“伊力哈穆把雪林姑丽从泰外库身边夺来给了他的弟弟,章组长都知道了这个事情!她米琪儿婉能不替她老公说话吗?不管是真是假,她米琪儿婉要公布泰外库的生理缺陷,可怜的人,这样,雪林姑丽打离婚不就大大的有理了吗!”
众位女宾用连连点头表达了对库瓦汗的真知灼见的叹服和理解。
于是,茶会散后几个小时以内,关于米琪儿婉发布了泰外库有生理缺陷的公报的说法传遍了全大队,而且这个说法开始向公社、向新生活大队和牧业大队,向四面八方远远传播。
必须公正地指出,传播这个说法的多数、甚至是大多数,这些女人和男人(男人也有!)他们对米琪儿婉或泰外库并非心怀恶意,他们急于告诉别人的目的并非为了损害哪个人,他们的传播基本上是一种超功利主义的、为艺术而艺术的、主要是追求知识性、信息性、娱乐性和趣味性的活动。正像有的人喜欢养金鱼,有的人喜欢集邮,不幸,更多得多的人的业余爱好是传闲话,是有意无意地去中伤那些美好的人和事。而且奇怪的是,人们传闲话的时候毫无禁忌,当过妓女的人照样津津乐道某个女孩子的失贞,十分钟以前还毕恭毕敬到某个人家去借东西的人,十分钟后就可以添油加醋地扩散这个人的丑闻……
泰外库在社教工作队到来的那个晚上,在爱弥拉克孜送还的电筒的亮光照耀之下,他细致地回味了、激动地发现了他对于爱弥拉克孜的爱情,他向伊力哈穆夫妇倾吐了自己的心曲。他想着给可爱的、可怜的、可敬的姑娘写一封信。他用他那粗大的、一把可以捏碎石头的手掌拿起了一管笔帽已经破损的钢笔,写下了一封天真、火热、呆痴、感天动地的求爱的信。他把信交给了米琪儿婉。焦急和期待、愿望和幻想、苦恼和欢乐像海潮一样地冲打着、激荡着这个身高一米八的大孩子。一刻,海潮把他举得那么高,他看到了白云、雪峰、苍鹰、光辉的太阳、明媚的月亮和璀璨的群星轮番升起。一刻,大浪又把他打了下去,周围只有无边无际的,灰茫茫的又咸又苦的泥浆。
他二十六岁,他在人世间经历了二十六个寒暑。奇怪,他怎么像初生的小猫,似乎一直还没有睁开过眼睛?他怎么不知道冬日的伊犁的田野是这样安详?落了叶的树枝也仍然妩媚,铁锨和砍土镘相碰的时候发出的声音多么清脆。公路上的车辆熙熙攘攘。从打馕的土炉里冒出的柴烟特别芬芳。老人都慈祥。青年都健康。儿童都活泼。姑娘都是花朵。她……不,他再不要随便说她的名字,她比什么花都好看。就连泰外库自己吧,他也是头一次注意到自个:高大、强壮、卷曲的头发、肌肉发达的臂膀,正直的、天真的心。他没有爱过,那三年的婚姻像早已被吹散的薄雾,如今他才知道,有这样强、这样真、这样热的、改变着一切的爱情,他爱——爱弥拉克孜,让我含着泪再叫一遍你的名字吧,他要爱她一生一世,直到他变成了白发苍苍的老头儿,直到她变成弯腰驼背的老妇,直到走不动路,说不出话,静静地等待着最后一次沐浴犹言“死亡”。穆斯林死后要立即沐浴, 缠以白布安葬。……
所以,他完全相信爱弥拉克孜将要同样热烈地回答他。他毫不怀疑他已经和爱弥拉克孜、而爱弥拉克孜也已经和他不分不离。她那尊严的人格需要泰外库的敬重和忠诚。她那结实的强健的身体需要泰外库的温热和抚摸。她的学问、顽强、细心正需要泰外库的淳朴、火辣、豪放来相辅相成。难道除了他泰外库,世界上还会有另外一个男人能这样理解爱弥拉克孜、尊敬爱弥拉克孜、小心翼翼地却又是不顾一切地把自己奉献给她吗!一想到有一些混账的呆瓜、轻薄的坏蛋、浑横的白痴看不见她这个人,却只看见她缺少了一只手的残肢的时候,泰外库恨得全身骨节作响。要我吧,爱弥拉克孜!我是你的护卫,你的奴仆,你的主人。
于是水变得好喝,雪花变得更白又更多,冬天的、吹得眉毛和胡子上都结了冰霜的西北风也变得清爽自在,鸡叫也变得多情,绵羊也变得懂事,鸽子也变得不停地低语自己的幸福。白天和黑夜,劳动的时候、吃饭的时候和睡着了以后,泰外库的身边是一片歌声:天上的飞机和鹰,地上的车、骏马、麋鹿、河水、枞树林、骆驼羔的眼睛双关语,哈萨克人常用骆驼羔的眼睛形容最美的姑娘的眼睛。,天山顶上的雪莲和草丛中的红丹花,都在合唱,都在共鸣。
万物、生命,人,你们好!你们准备着为我道喜,给我送礼物吧!就在今年(一九六五年)秋天,在收获了玉米和糜子、蚕豆和豌豆之后,我们结婚。春天,庄子上的小学新校舍就连成了,我回到自己的院落,我要再多盖出一间房。我每天可以干两个人或者三个人的工作,我将要挣很多的劳动日。我要给爱弥拉克孜买一身毛线衣裤,(她有钱,但我绝不让她在婚事上花一分钱,让她把钱给她那可怜的父母吧。)我还要给我的岳父、岳母和兄弟伊明江每人做一套黑条绒或者蓝华达呢新衣服……我要请那么多的客人,预备那么多的酒(当然,我自己一滴也不喝),让方圆一百公里以内的所有已婚和未婚的女子都羡慕得落泪。
所以,当米琪儿婉从娘家——新生活大队回来以后,正是库瓦汗欺负雪林姑丽的时候,泰外库兴冲冲地跑到了米琪儿婉的身边。“回信呢?”他伸出了手。
“不,没有。”米琪儿婉吞吞吐吐,好像在泰外库面前做了什么错事了。“这个……”她不知道应该怎样说,“她哭了……”这话也说得没头没脑。
“她哭了?她为什么哭?”泪水哗地涌上了泰外库的眼眶。
“我把您写的信给了她。她看了一下。她不说话。她光哭,她哭得太伤心了。”
“我问您,米琪儿婉姐,她为什么哭啊!”泰外库的语调里已经流露着焦躁。
“我……我弄不清啊,”米琪儿婉更抱歉了,她甚至低下了头,额头上出现了皱纹,双颊的永不消退的笑靥也不见了,“我问了她,她一个字也没有说。”
“她不高兴么?”泰外库的声音颤抖了。
“她……好像不高兴。是不是她不高兴,她不乐意呢,我不知道。”
米琪儿婉的样子像在请求宽恕。泰外库的样子却像在接受判决,完全意想不到的、不合情理的、冷酷无情的判决啊!泰外库的脸色灰白了,像流失了大量的血。他的鼻孔张大了,却没有呼吸。
“您不要急。您不要那么急着让她回答,这不是一句话的事。泰外库兄弟!特别是女孩子,和你们男人不一样的。而且,人家是个知识分子……您不懂……”
“……”
“……过些日子吧。女孩子的心,谁摸得透?也许,她自己也说不清啊,您过些日子,多过些日子亲自去找她谈一谈去吧。”
“……”
“不过,当然,也不是再过些日子就一定行。行,就行。不行,就只好不行。您别把什么事都想得那么顺利。您还年轻,劳动又好,您一定会找上合适的好姑娘的,您别难过啊!”
“除了爱弥拉克孜,我谁也不要找!”泰外库想喊叫,但声音出不来。米琪儿婉的最后一句话是怎样地刺伤了他的心!这简直是对他,也是对爱弥拉克孜的侮辱!他转身走了,不顾米琪儿婉惊愕地叫着他,他总不能在米琪儿婉面前号啕大哭啊。
他低着头往家里跑,一会儿撞着了本年栽下的小树,一会儿又撞上了迈着方步的老牛。风,呼啸着,像刀。天,阴沉着,像铅。雪,飞旋着,像砂。他回到了那间原先的理发室,他趴在毡子上,他哭,他恨,他糊涂,他可怜自己,更怜惜爱弥拉克孜,他不懂为什么只要一句话就会降下的天大的幸福却硬是不来!为什么只要迈一步就能进入的乐园却硬是打不开门!为什么要让鲜红的、炽热的心变成冰块?为什么要让他与她差不多已经到了手的温存、热烈、舒展的幸福化为泡影?这怎么行?这怎么可能?还不如他不写信,还不如他不委托米琪儿婉充当他的信使。还不如他把这美好的愿望,这欢乐的梦深深地埋在心底。
于是一连两三天,他昏昏沉沉,呆呆木木,阴云布满了天空,没有留一条缝,寒风冰结了河流,不再流淌一股水。他不能向任何人诉说自己的委屈和愁苦,如果连米琪儿婉都不理解,他还能告诉哪一个?
何况,队里正在忙,乱乱哄哄,谁知道在忙什么?好像尼牙孜在给伊力哈穆栽赃,无聊的人,“小突击”,阴谋,更阴谋,谎言和谎言的揭穿……他像一滴油,环境像一摊水。他顾不上周围,他不关心周围,他走路的时候低着头,他不想看见谁,他谁也不看。
偏偏过了两天章洋来找他,来调查伊力哈穆,来调查他的垮掉的婚姻,莫名其妙,似乎想往他的伤口上洒盐。他抬起屁股走了,把章洋扔在原来的理发室。
他漫无目的地走在村落里,经过了一个又一个歪歪斜斜的木门,一个又一个土墙连绵的果园,一个又一个柴烟味道的打馕土炉,还有伊犁人喜欢在家门口修筑的供骑马人上马用的土墩。他仍然是什么也没看见。但是,人身上除了长在面部上方的,向前的、左右对称的两只眼睛以外,就再也没有能看得见东西的器官了么?除了连接着视网膜和大脑的视神经以外,就再也没有其他的视神经末梢联到例如后脑勺或者脊背上去么?这确实是一个不妨探讨的问题。因为,低头不看的泰外库,却“看”到了一些东西。
他看到了什么呢?似乎到处都有人在指戳他的脊梁骨,在交头接耳,窃窃私语,有人还做出怪相,发出怪声,声、形、动作,都带有一股邪恶的味儿。尤其是,随风他似乎听到了“爱弥拉克孜……”的声音,这使他身上一热,又一冷。他回忆起来,似乎已经有几天了。他走到哪里,哪里就有人挤眼、努嘴、吐舌头、做鬼脸、悄悄议论。他迷迷糊糊似乎听见有人说:“真的吗?”“骗你不行?”“他那么大个儿!”“个儿大没用!”“他一脸的胡子!”“胡子归胡子!”……
这些话曾经传到他的耳朵里,他不认为是说他的,这不过是一些莫名其妙的声音的组合,尽管刺激了他的听觉,却没有任何意义,但是后来,多次的重复能够冲破冷淡和轻视组成的屏障,这些声音终于组成了语言信号,触动了他的大脑,触动了他的中枢神经。这使他十分厌恶、烦躁,但他仍然没有去琢磨这些话的含意。
他漫无目的地走到供销社门市部的门口。有一个年纪很大的,面部的皱纹像重叠的蛛网、牙齿也只剩下了最后一两颗的老女人,她叫住了泰外库:
“到我这里来,我的孩子!”
穆斯林是最讲敬老的。泰外库连忙走了过去。
老太婆从头到脚一遍又一遍地打量着泰外库。她问:“孩子,您没有到清真寺去找阿訇看一看吗?”
“什么阿訇?”泰外库莫名其糊涂。
“噢,是的。现在不兴找阿訇了,那你就去城上的大医院吧,找一个从上海来的高明的医生给你瞧一瞧……”
“我没有生病啊,老妈妈。”
“别瞒着我,我的可怜的孩子。再不然,你听我说。伊宁市汉人街联合诊疗所的门口,有一个骑毛驴的医生,他是从和田民丰县尼雅河边来的。他的胡子从下巴一直长到了胸口。他看病是很有名的。听说,他用麻雀的腰子配了一种药,你吃了就会好的……要不然,人活一世,你可怎么办呢?”
对于一个正常的,本身并不存在这方面的麻烦的维吾尔男子来说,难道还有比这个更恶意的胡说八道吗?如果一个人被胡说到这一步,难道不应该给她一个嘴巴吗?你怎么可以平白无故地说他有生理缺陷,侮辱他男性的尊严?如果现在和泰外库说话的不是一个老态龙钟的女人,如果这个老妇的脸上没有蛛网重重般的皱纹,如果她的口腔里再多有几颗牙齿,他非一把把她揪起来扔到十米开外不可,他气愤地看了一眼她的满是褶子的脸和她瘪瘪的嘴,他忍住了那令人头昏眼花的怒火,他往地上狠狠地啐了一口唾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