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我们的亲爱的章洋同志,便进入了这样的精神境界。他不管前提,不问目的,要和伊力哈穆“斗争”,要把伊力哈穆斗倒,这就是他当前全部思想感情、心计行动的轴心。
所以,在“小突击”的次日,当库图库扎尔和悦地微笑着前来找章洋,而且开宗明义,一来便声明“我要向您反映一些伊力哈穆的严重问题”的时候,一反他对农村干部的对立态度,他立即表示欢迎。何况,昨晚的会议上库图库扎尔已经博得了他的好感。库图库扎尔的汇报先有一个大帽子,“我有很多缺点和错误,想起来我很难过,很痛心,我的老婆沾染了资产阶级的好逸恶劳的思想,她又有病,不能出工,做饭又不知道节省,任意从队里借钱,我们家欠生产队很多钱,我们水平又低,我给工作带来了许多重大的、无法弥补的损失,我对不起党……”以及诸如此类,含泪诉说的时候,章洋点了点头,又摆了摆手,他甚至拍了一下库图库扎尔的肩膀。他说:“你能这样严格要求自己,那是很好的。缺点和错误人人都有,但那毕竟是过去的事了,关键看你现在,看你今天,如果你能诚恳地检查自己的错误,又能在检举其他四不清干部、特别是要在检举伊力哈穆方面立功,你将很快得到谅解的,你还是好党员,好干部,你照样可以当你的大队长,还可以做更多的工作……关键在于你的态度。”章洋勉慰有加,这样的态度和语言是从来没有拿给伊力哈穆受用过的。
果然,库图库扎尔的态度很好,对于章洋他百般奉承,着意讨好。甚至章洋都察觉了,库图库扎尔在赤裸裸地阿谀他。库图库扎尔说:“我听了您的讲话,讲的水平实在是很高很高。您又有丰富的工作经验,您对农村的实际也很了解,您的眼光十分敏锐,您一眼可以看出我们纠缠多少年还弄不清的问题。您的每一句话都使我提高,使我像上了一堂宝贵的政治课。有您到我们大队来,到七队来,这是我们大队全体社员的幸福,是七生产队全体社员的幸福。尤其,是我个人的幸福……”章洋制止说:“不要说这些了。”但是库图库扎尔从章洋目光的闪烁、眉毛的挑动、嘴角的舒展以至屡屡将头向后一仰的姿势上,他看出了章组长是如何受用,于是在章洋的谦虚中,他继续更加夸张地说了下去。对于伊力哈穆,并且联系到里希提,他尖锐泼辣,绝不包庇。他提出大量的材料,无数的事例,许多带有时间、地点、人名的事实;并对此做出一针见血的批判、分析,得出了吓人的结论。
多少天来,章洋处于尼牙孜和库瓦汗的包围之中。他听惯了这夫妇俩的情况汇报,语言粗野,夹杂着恶毒的咒骂和叫苦连天的情感抒发,还有时不时的涌流的眼泪,叙述混乱、夸张、怪诞而又含糊。今天,再听库图库扎尔的汇报,感受是何等的不同啊!库图库扎尔的汇报,用标准的政治术语和名词,进行有条有理有根有据的叙述,有事实,有分析,有逻辑,有说服力……听着听着,他叫来了何顺做记录,同时他自己也打开笔记本,“请你从头再讲一遍。”他说,开始了记录,大队长和泡克的水平岂可同日而语!尼牙孜谈的像一锅乌麻什,库图库扎尔谈的是一盆清水面条。尼牙孜谈得像哗地一声泼出来的懒婆娘的洗脚水,库图库扎尔谈的像装好了瓶、箱的城市牛奶站的牛乳。尼牙孜谈的只能引起章洋的同情,库图库扎尔谈的却提供了结论。尼牙孜谈的是伊力哈穆的一个可恶的却也是模糊的形象,库图库扎尔却是在冷静准确地勾出一幅伊力哈穆的解剖图。库图库扎尔谈的每一条都是极其可贵的子弹,用这些子弹不但可以撂翻伊力哈穆,而且可以在某种程度上撂翻别修尔和尹中信。可以证明他在工作队中是正确的,是最正确的和唯一正确的。
对于某些困难的问题,库图库扎尔也进行了恰到好处的剖析,提供了圆满称心的说明。他说:
“尼牙孜很可能有,不可能没有这样那样的缺点。谈这些,并没有多大意思。为什么章组长一住进尼牙孜家就要大谈尼牙孜的缺点呢?难道换一个皮牙孜(按,皮牙孜原意是洋葱头)就没有缺点吗?显然,问题的实质不在这里。同样,尼牙孜怎样挨的打,这也不是问题的实质或事物的本质。我们不是法院而受害人也并没有起诉,不论怎样说,尼牙孜长期受伊力哈穆的气,他有气,他又惊恐。伊力哈穆手底下有那么几个人,他们不但想打尼牙孜,而且扣留了尼牙孜的牛,使这条牛不幸死去。伊力哈穆在渐渐变成新式的伯克和乡约,尼牙孜在渐渐变成可怜的奴隶,这才是实质和本质。伊力哈穆是赖不掉的!”
说得何等好啊!比百灵鸟的歌声还甜,比玫瑰花的花香还叫人舒服……
听了这样的汇报,章洋感到山回路转,柳暗花明,别有天地,豁然开朗。
临别的时候,应章洋的要求,库图库扎尔推荐了几个人,他特别提出泰外库,伊力哈穆对他有“夺妻之恨”“夺车之恨”,对四不清干部是“苦大仇深”,而本人又是出身好、劳动好、威信高、根子正,是最有前途的积极分子。只是,由于伊力哈穆的长期精神控制,对他还要做艰巨曲折的思想工作。他提出了包廷贵和郝玉兰夫妇,他们在关内可能犯过一些缺点错误,但是他们有文化、有经验,又是“工人阶级”,可以让他们“戴罪立功”——揭发伊力哈穆。
告辞的时候,不顾维吾尔人见面时握手、分别时不握手的习惯,章洋久久地紧握着库图库扎尔的手,前后大约持续了有一分钟。
下午,萨坎特跑来请示,库图库扎尔牵着奶牛,抱着花毡前来队部,要求以实物偿还欠生产队的债款。不知应如何处理。章洋想了一下,指示说,要予以劝说教育,没有奶牛影响营养,没有花毡影响寝居,奶牛牵回去,牛奶照喝;花毡抱回去,毡子照铺,同时,对他的“精神”予以充分肯定、表扬。
“对四不清干部就是要有打有拉,大打大拉。绝不能含糊。”当别修尔提出完全不同的看法的时候,他以一种公布某个数学定理的不容置疑的口气说。
一方面,他让何顺整理库图库扎尔的汇报记录。(他当然知道,反正何顺也整理不好的,最后还得由他自己整,但是怎么办呢?总要给这个愚人找点事情干,既然上级把他也派到工作组的名下。)另一方面,他照库图库扎尔的推荐广泛搜集伊力哈穆的罪行。包廷贵、郝玉兰夫妇“戴罪立功”的态度很积极,特别是他们关于伊力哈穆制造“死猪”事件,妄图挑拨民族团结、分裂祖国、投靠苏修的情况的揭发很有些重型炮弹的意思。但这里面牵扯到泰外库,使章洋觉得麻烦、讨厌。不是泰外库是最有希望的“积极分子”吗?当然,解释总是可以解释通的,在“死猪事件”上,泰外库也是被伊力哈穆利用的喽,如此这般……
章洋到泰外库家访问了泰外库。泰外库的样子十分忧郁,当章洋热情洋溢地向他表示同情和慰问的时候,他只是低着头看地,并且不时长吁短叹。问他什么,他似乎心不在焉,根本听不进。他一语不发,只知道摇头。
章洋单刀直入,问他是不是伊力哈穆夺走了他的雪林姑丽,把他的妻子给了自己的弟弟。他非常烦闷地、厌恶地说:“哪有这样的事?”他一脸的青胡子碴,好像个刺猬,他说话瓮声瓮气。章洋穷追不舍:“那雪林姑丽为什么和你离了婚?为什么和你离婚后又和艾拜杜拉结了婚?”“你别问这个好不好!”泰外库面色铁青。章洋又问,泰外库干脆抬起屁股走了出去,把章洋一个人甩在简陋、寒碜的理发室里。


第四十八章
维吾尔农村的妇女“上流社会”
流言杀人的故事 好事多磨好人多难
人世间有许多光明的、美好的东西,不幸也有一些可怕的东西。后者有龙卷风、地震、鲨鱼、癌细胞……在这个黑色的行列里还有这么一种:它像尘灰一样地无处不在,无孔不入,像尘灰一样地司空见惯,不被注意,像尘灰一样地被无数善良的人吸进肺里又吐出来,但是,论它的危害,它像麻风病毒一样地毁灭美、健康、幸福,它又像麻风病毒一样地易于传染和蔓延。它是谁?它在哪里?它常常扮成无害的模样坐在你的客厅甚至办公室里,它常常穿上时兴的新衣出入饭馆和茶室酒肆,你常常愿意与它结识并很快地把它介绍给你的爱人、亲属和同事,也有时你很讨厌它却也忍不住要把它介绍给你的同伴。它可以下酒,可以佐菜,可以助兴,可以调剂旅途的寂寞,可以填补某些人的心灵的空虚,可以满足又一些人的好奇和自诩,又可以投合某些人的卑劣心理。尊敬的读者,您认出它来了吗?您准备对它下逐客令了吗?
现在回过头来说一下库瓦汗。那天早晨,在她奉命揪着雪林姑丽到大队喊冤,又迎送了三级社教工作的负责干部之后,她梳洗了一下,准备略事休整,同时关紧房门,用另一套语言痛骂起尼牙孜来。就在这个时候,再娜甫来了,骂得她昏天黑地,而这时偏偏工作干部们都到别处去了,她找不到依靠,而她又不敢还再娜甫一句嘴。
总算再娜甫与吐尔逊贝薇走了,库瓦汗仍然只有入的气,没有出的气。
谁想得到,就在此时,古海丽巴侬打发一个小姑娘来邀请她速去科长家里喝茶。
比较起来,维吾尔族的农村妇女比关内的汉族农妇是要轻松得多的。她们一不纳鞋底子、二不推碾子(有水磨),三不喂猪(喂牛、只要有草,当然比喂猪轻松得多),四不腌菜。她们也不伺候公婆姑叔,可能还有其他条件,反正她们有足够的时间经常参加各种婚丧嫁娶、红白喜事的聚餐会,她们也经常举行茶会互相款待,不需要任何理由与日历上的依据。尽管摆出来的可能是人皆有之的两大食品:馕和奶茶,但是这样的聚会仍然是很有趣的。它是一个交流的中心,交流的内容包括感情、情报、小件物资、前微博时代的种种社会评论与奇闻八卦。
起起伏伏,高高低低,库瓦汗连忙收拢惊魂,尽可能地打扮了一番,由向雪林姑丽打闹的那副狞恶的样子与被再娜甫痛骂的那副落水狗的样子,转眼变成了一副欢喜慈祥、美不滋儿的模样,兴冲冲地向古海丽巴侬家去了。何况,去古海丽巴侬家,她还是第一次。
她到的时候,屋里已经坐满了人。坐在正中间,最上首的是帕夏汗,苍白而浮肿的脸、睁不开的眼睛,娇弱无力的姿态,柔细的呻吟声,显示了她的头一把交椅地位。其余十几个女人,也都是村子里的佼佼者,她们或因丈夫的职务,或因财产,或因年轻时的风流韵事,或因脾气古怪而都小有名气。库瓦汗打量了一下,大体上判断出这是以古海丽巴侬为中心的一个妇女团体,而她,是这一批妇女中年龄最轻、财产最少、孩子最多的一位,是首次被吸收到这个乡村上层社交团体中来。可能是因为“我家住了组长”的缘故,她荣幸地想。
还有一个不同寻常的事情。今天的聚会里有一位汉族妇女参加,她就是枯瘦的郝玉兰。她自称是应邀来给古海丽巴侬看病,赶上的。库瓦汗到来的时候,女人们正纷纷挽起袖口,把自己的肥胖的与细瘦的、洁白的和污秽的手腕伸在郝玉兰的面前,要求她给号脉。郝玉兰知道,在这种场合,当她断定某个人有病的时候,她会受到感谢;当她断定一个人病很大,但是不重(没有危险的时候),她会受到赞美;当她断定一个人完全没有病、从而不必享受什么优待,或当真患有重病、从而前景不妙的时候,她会遭到愤怒的白眼直至切齿的痛恨。她还知道,这里的女人们欢迎被诊断为下列疾病:操劳过度、心脏衰弱、腰肌劳损、消化不良(不能吃粗粮)、神经官能症(不能生气)。而不欢迎被诊断为任何比较确定的疾病,如:结核、溃疡、妇科病……但是,她又知道,如果她投其所好,按照每个人的期待都给以可爱的临床诊断的话,将由于病名和病情的雷同化从另一个方向受到攻击,所以,她要选择个把不怕得罪的对象,给予不中听的诊断,这里还包含着自我宣扬的含意,通过直言不讳的诊断,树立自己的诚信形象,通过直言不讳的医学语言达到杀鸡吓猴的公关效果。
使库瓦汗感到受辱的是,郝玉兰选中了她。在号了她的脉以后,又看了看她的舌苔,然后断定她像一匹母骆驼一样地结实,她既不需要减轻劳务,也不需要照顾饮食,她应该在生产队按时出工。她面红耳赤地申辩、诉苦,郝玉兰却以一副贵族老娘的态度,置若罔闻。
“诊病”之后,奶茶端上来了,一色十几个大碗,煞是好看。喝了一口之后,品茶评论开始了。有的指出近年来湖南茯茶质量不稳定,“我年轻的时候,放这么一点(她用左手的拇指捏起小指,表示只是小指肚那么一点点),就可以熬一大锅,可现在呢,用这么一大块(她拳起拇指放在手心,其他四指伸直,表示用的茶有四个手指加半个手心那么大),却没有什么颜色。”
维吾尔人形容大小长短与汉族最大的不同在于,汉族人形容大小长短,是用虚的那一部分,如用拇指与食指的距离,或左右两手的距离表示大小长短,而维吾尔人是用实体,如形容大与长,他可以以左手掌切向右肘窝,表示像整个小胳膊一样大,而用拇指捏住小指肚,则表示像半个小指肚一样小。
有的说:“我喝一口就知道是什么样的奶。最好的奶是下第一胎的母牛,刚下犊的头两次挤出的奶,奶是橙红色的、浓缩的,全是油。把这样的奶兑到茶里,喝起来才有劲……最糟糕的就是什么荷兰牛、丹麦牛的奶,哗啦哗啦一挤就是一桶,全是水……”
另一个女人则说了一件趣闻:
“你们知道帕郞特汗吗?(这个帕郞特汗是以精明能干,持家待客都有一套,被公认为这里的妇女之首的。)有一次她请了几个客人,她端来一大搪瓷罐奶茶来,她打开盖,用葫芦瓢在搀盐,正在这个时候,她的鼻子尖上流下一段鼻涕,热气一熏,受了冻的鼻子就会是这样的,她躲也躲不及,一股鼻涕全流到了奶茶里。别人都没有看见,但是我看见了。她端上了奶茶,所有的人都喝了。我假托胃病要求她另外给我熬清茶……”
闲谈就这样开始了,而题材一般是那些最美、最强的人物身上的最丑、最弱的部分,从喝茶谈到打馕,她们说起某人新娶的貌美惊人的媳妇,她打了一炉馕,全部贴在土炉的壁上揭不下来,最后用铁铲揭,毁坏了土炉,一炉馕毁了一个土炉。这样的笨蛋长得再漂亮又有什么用?她男人总不能从早到晚一直趴在她身上啊,男人总得吃饭吧?不吃饭你长得再佳丽也没有力气看没有力气趴呀?为什么发生了这样的事情她的男人却没有和她离婚?现在的男人是怎样地软弱无能了啊!“我年轻的时候如果有一个馕揭不下来或是落到火灰里,早被男人揪住头发打一顿嘴巴了……”一个老太婆骄傲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