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我一开始是想把采芦推理出的这个结论当真相的。”我解释说,“在我的第一稿里,那句话写的是‘能看到正对面的房间亮着灯’。不过,转念一想又觉得使用了叙述性诡计,不太公平,而且其他诱导性选项也不太容易排除掉。不如索性改成现在这个样子,看看大家能给出多少种解答。关于哪个解答是‘最有趣’的,还需要来一场不记名投票吗?”
“不用了吧。结果太显而易见了。”梁未遥学姐瘫靠在椅背上,将右手的手背抵在额头,像是在测体温。“我们都不是韩采芦同学的对手,只能认输了。”
就这样,猜凶手游戏顺利地落下了帷幕。
采芦拿到了凌美愉提供的奖品——一小罐咖啡豆。但我总觉得,她这辈子都不太可能学会磨咖啡。当然我也一样。
或许正是因为我们两个人都很笨拙,而且各有各的笨拙,才能成为朋友吧。
后来大家还继续坐在原处,继续聊着天。我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还不到四点。姝琳应该还要过一会儿才能过来。
凌美愉说有个订单要确认一下,去了吧台那边,用座机打起了电话。
听说采芦这一年都在国外和数学家们一起工作之后,她们都表示,很想了解数学家们的工作和私人生活(特别是私人生活)。
“你平时会怎么做研究呢?有没有什么特别的方法?”袁茉椰问,“我如果继续读上去的话,肯定也要做研究、写论文。感觉有些头疼。”
“也没什么特别的方法。就是每天读一些别人写的论文,看看有没有错误。没有错误的话,就想想有没有更好的方法来解决那个问题。”采芦轻描淡写地说,“说起来,秋槎,你又是怎么构思推理小说的呢?”
“也差不多吧。看看别人的小说,想想同一个谜面能不能想出更好的解答。”
“数学和推理小说真的还挺像的。特别是看了几本你喜欢的埃勒里·奎因的小说之后,愈发这么觉得了。不过,我还真的挺羡慕那些推理作家的。他们写的东西虽然有时候会很复杂,但至少都能让同行看懂。”
“数学就不行吗?”
“完全不行。”采芦叹了口气,“经常有人抱怨看不懂我的论文。”
这个时候凌美愉挂断了电话,走了过来。她对梁未遥学姐说道:
“未遥,有个订单要向老板确认一下。电话打不通,估计是在听音乐。我上楼去找他一趟,马上就下来。如果有电话打过来,不用接,我回来之后会打回去的。”
“好的。”学姐朝她挥了挥手,“放心,我们不会乱喝店里的东西的。”
随着铃铛的轻响,凌美愉走出了店门。
“如果邱老师在听音乐,听不到电话铃声,美愉她上去按门铃,他也不会听到吧?”袁茉椰问学姐。
“美愉有钥匙。”学姐说。
“原来他们是那种关系吗?”
“怎么可能。美愉是他外甥女,所以一直在帮他打理这家店。”说到这里,学姐犹豫了一下,但还是说了下去。“其实邱老师开这家店,主要就是为了替美愉找点事情做。她是我们外文学院的前辈,一心想做翻译家,也译了几本法国人的诗集和小说。但是做文学翻译根本没法养家糊口。所以邱老师就帮她找了个副业——不对,论收入的话,应该算是主业了。”
“仿佛看到了我们的未来。”段舞依插了一句。
“算了吧,我可没有什么有钱的亲戚。毕业之后会乖乖找个正经工作的。”
就在这个时候,铃铛声再次响起,店门被粗暴地推开了。我们齐刷刷地看了过去,只见凌美愉弓着腰、气喘吁吁地站在那里。她一手撑着门,一手扶着门框,喘息了片刻之后才抬起头来,颤抖着叫喊道:
“舅舅他……邱老师他……”
见状,梁未遥学姐赶忙起身,跑到她身边,扶着她的双臂问了一句“邱老师他怎么了”。我们也起身走向她们。
凌美愉像是没法将那个词说出口,不停地摇着头。泪水在她眼眶里打转。
“叫救护车吧。”梁未遥学姐表现得很冷静,“说不定还能救回来。”
“已经来不及了……可能应该报警。”凌美愉说,眼泪终于落了下来。“我不确定……”
她的意思恐怕是,不确定那是不是起谋杀案。
“我陪你再上去一趟吧。”
凌美愉艰难地点了点头,和梁未遥学姐一起走出了店门。
不知为什么,我也跟了过去。
8
发现尸体的书房有扇朝西开的窗子,此时半开着,有微风从外面吹进房间,那阵风也让窗外银杏树的绿叶微微颤动。现在正是一天之中西晒最强烈的时候。毒辣的阳光从窗外射进房间里,投在窗下的书桌上,像无数支燃烧着的箭。邱老师就伏在那张惨遭暴晒的书桌上。我有理由相信他已经死了一段时间了。
毕竟,如果他是在西晒袭来之后遇害的,一定早已经拉上了那条银灰色的窗帘。
“我刚刚过来发现门没锁,觉得有点不对劲。”凌美愉站在我们身后解释道。“其他房间门都关着,只有书房敞着门……”
书桌上有一台白色的CD播放机和两个小音箱。书桌的左右两侧还有两个半人高的音箱。CD播放机和四个音箱之间,都有音频线将它们连接在一起。整套音响设备全都开启的话,应该能制造出震耳欲聋的声响来。CD播放机正面左下方的孔眼上,插着一根蓝色的耳机线。看样子邱老师遇害时正在用耳机听音乐。
他趴在桌上,脸和掌心都贴着桌面。头微微向左歪了一点。我绕到他左侧,发现他只有右耳戴着耳机,本应塞进左耳的那半边耳机躺在桌上,贴着他的左脸颊。从背后看很难注意到这个细节。桌面上散落着几本音乐方面的外文书,还有一张CD、一个拆开的耳机包装,以及一个约三十厘米高的小铜像。
书籍包括一本《海顿主题变奏曲》的总谱、一本Ernő Lendvai分析巴托克作曲技法的著作,还有两本阿多诺的理论书。那张CD可能是他一生中最后听到的音乐。古典乐迷只看到封面上的枯山水庭院,就知道那是Celibidache指挥的布鲁克纳的作品。我仔细看了一眼,是那首以滥用铜管著称的第四交响曲。
原来如此,用入耳式耳机听布鲁克纳的第四交响曲,恐怕有人走到他身后也根本不会察觉到。
那个铜像只有个很小的木质基座,上面什么都没写,但我依稀记得在纪录片里见到过它的原型——位于萨尔茨堡莫扎特广场的莫扎特像。这或许是个旅行纪念品。尽管作为纪念品它似乎太重了一些。重到可以充当凶器的程度。铜像的头枕着《海顿主题变奏曲》的总谱,能在额头的位置看到暗红色的血迹。
那血迹虽然微小,却仍是肉眼可见的。
“好奇怪啊,”凌美愉看着那个拆开的耳机包装说,“他说这个耳机半边坏了,用不了,准备叫我拿去退换的。”
“半边坏了?原来如此。”梁未遥学姐说,“怪不得左耳没有戴上耳机。”
“不对。不是这么回事。”凌美愉摇了摇头,“坏掉的是右半边。”
右半边?
也就是说,邱老师遇害时戴着坏掉的右半边耳机,而没有戴上能使用的左半边……那样的话,他应该什么也听不到才对,戴上耳机又意义何在呢?更何况,像他这样一个古典音乐爱好者,怎么会忍受使用一副半边坏掉了的耳机来听交响曲?
“他还有其他能用的耳机吗?”我问凌美愉。
“有。在那边。”
她指向南墙的一排书柜那边。靠左的两个书柜里都塞满了书,放置中文书时大多里外摆了两排,把木板都压弯了。开本大一些的外文书倒是书脊朝外地插在书柜里。至于那些薄但是开本更大的乐谱,往往横过来摆在其他书上面。左数第三、第四个书柜上都堆满了古典乐CD,有平放的,也有纵向插在架子上的,其间还能看到一些大型套装。
最右边的那个书柜,被用来摆放纪念品和耳机。邱老师似乎有个习惯,会把拆开之后的耳机包装盒摆在架子上,用完之后再将耳机放回包装盒里。入耳式的耳机约有十款,头戴式耳机稍少些,只有四款。都是我不认识的牌子。
看样子,邱老师没必要特地使用一款半边坏掉的耳机。
“总之先报警吧。”梁未遥学姐翻开手机盖,对凌美愉说,“不过具体的地址需要你来告诉警方。”
报警之后,我们回到咖啡馆等候警方的到来,并在十五分钟之后等到了。
离开案发现场的时候,凌美愉锁上了那扇防盗门。警方到来后,她领着几位刑事技术人员去了楼上。我们其他人则留在咖啡馆接受盘问。
警方人员先是登记了我们的个人信息。然后有个技术人员跑了进来,把一张纸交给了负责盘问的警员。那位眼睛不大,头发有些花白的警员扫了一眼纸上的信息,问起了我们在一点半到两点半之间的行动。看来,这就是警方初步判定的死亡时间了。
凌美愉和梁未遥学姐在十二点左右就碰头了,在附近买了快餐,带回咖啡馆一起吃了午饭。直到梁未遥学姐去接段舞依,她们都没有分开过,也没有走出店门。学姐接到段舞依的电话是在一点四十五分左右,我们到达咖啡馆是在一点五十五分。中间这十分钟只有凌美愉一个人留在店里。她在这十分钟内有作案的可能性。
梁未遥学姐和段舞依约在小区的某一个门碰头,段舞依却走错了门,两个人在小区里折腾了快一刻钟才找到对方,之后在两点十分左右来到了店里。她们也没有完整的不在场证明。
袁茉椰不到两点就进入了小区,但迷路了一段时间,两点一刻左右才到达咖啡馆。
我和采芦倒是一直在一起,没有分开过。不过对于警方来说,我们互相为对方做证没有任何意义。推理小说里的凶手总是单独作案的,现实中却未必。
总之,在警方看来,我们都有嫌疑。
盘问我们的时候,另一位警员一直在旁边打电话,试图联系上小区物业负责管理监控录像的人,却迟迟没能找到。据说小区的几个大门口都安装了监控录像。不过,即便有录像拍到我们走进小区的一幕,怕是也无法证明我们的清白。毕竟这家店太难找了,我们几乎都迷了路,浪费了不少时间,而这段时间已经足够作案了。
凌美愉回到咖啡馆之后成为了警方重点盘问的对象。涉及的问题不光是她自己的行动,也包括有关邱老师的种种信息。从凌美愉口中,我们得知邱老师离过一次婚,前妻是电视台的播音员,后来又嫁给了一个比他更成功的商人。他们有个在国外念书的女儿,离婚时判给了他前妻。他一直支付着女儿的学费。凌美愉并不怎么了解他在商业上的合作伙伴和对手,倒是她父母一直在协助他,帮他打理公司。
之后她又被问到谁有房子的钥匙。她说只有邱老师和她有。
技术人员那边有了不少进展,而对我们的盘问却没有问出太多有效信息。警方已基本确定凶器就是倒在桌上的莫扎特的铜像。他们在邱老师的后脑上发现了两处钝器打击造成的伤痕,其中一处是致命伤。案发现场周围并没有人员攀爬的痕迹,防盗门锁也不曾被撬动过。他们还证实了凌美愉的话,邱老师戴着的右半边的耳机的确坏掉了,根本发不出声音。
警方并没有封锁这家咖啡馆,只是把这里当成了临时的讯问场所。讯问结束后,我们分散坐在店里,警方人员则围坐在吧台边,仿佛他们只是翘班来喝杯咖啡。
不知邱老师一死,这家店的命运会如何。也许凌美愉会继续把它经营下去。可是,发生了这样的事,对她来说这家咖啡馆已经满是不愉快的回忆了……
这时,门上的铃铛又响了。
走进来的却不是警方人员,而是姝琳。
她身穿一件米色的无袖衬衫和一条深蓝色的裹身裙,实在不像是去上课的打扮,前来参加聚会倒是很得体。只可惜聚会已经提前结束了。一走进门,她先看到了坐在吧台边的警察,然后有些茫然地在店里寻找我。我朝她招了招手,喊了一声“姝琳”。她朝我走来,眼看着就要露出微笑了,却一眼看到了坐在我旁边的采芦。
姝琳一时停下了脚步,表情也僵住了。她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走到面对着我的空位边,坐了下来。
“发生了一些事情。”我说。
“看出来了。”她把脸转向采芦,“我都不知道你回来了。”
“我昨天才回来。”采芦说。
我也赶忙解释说:“她昨天晚上才联系我的。我们跟采芦有一年没见了,不如趁这个机会聚一次。我没跟你说,想给你一个惊喜。”
“确实挺惊喜的。”她说,眼中却看不到丝毫的喜悦之情。“这些警察也是你给我的惊喜吗?”
“他们是来查案子的。店主被杀了,就在楼上。”我说,“警方觉得我们都有嫌疑。”
“所以,我在这个时候闯进来,是不是也要被列入嫌疑人的名单了呢?”
姝琳的话音刚落,就有个警员凑了过来,问她是来做什么的。姝琳也如实说了。警员又问她是否认识店主。她说不认识,也从未来过这家店——这也是实情。
最后一个问题是她在一点半到两点半之间做了些什么。
“我在几公里外的地方上英语课。”说着,她从帆布挎包里取出了听课证和一张小纸条,递给了警方人员。“如果不相信的话,听课证上有补习班的联系方式,可以打电话过去确认我有没有出席。是小班授课,逃课肯定会被发现的。另外,这是我打车过来的票据。”
就这样,姝琳几句话就撇清了自己的嫌疑,警员也知趣地走开了。
然后,我向她讲起了事情的经过。她听得很专注,一次都没有打断过我的叙述。尽管我并不觉得自己讲得很清晰。听完之后,她围绕案情问了我们几个问题。
“你认识这家店的老板吗?”
“以前跟梁未遥学姐来的时候见过,跟他聊过古典音乐。”
“采芦呢,你来过这家店吗?”
“我是第一次来。”她回答说。
“秋槎,你刚才说,案发现场的钥匙,只有死者和店员凌美愉才有。”
“是啊。她跟警方是这么交代的。”
“那么,这件事有谁知道呢?”姝琳问,“我是说,你们之中有谁知道凌美愉持有钥匙这件事?”
“应该只有梁未遥学姐知道。她跟凌美愉还挺熟的。”
“你们都不知道?”
“我们都不知道。”
“好的。”她停顿了片刻,眉头微微蹙起,像是在思考着什么。“你说发现尸体的那个书房,有个朝西开的窗子,你们过去的时候半开着。那个窗子下面是什么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