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姐从挎包里取出六份打印好的《山眠庄事件》,放在桌上。跟她一起进来的女生也在放好行李箱之后坐在了她身边。
之后我们做了自我介绍。
坐在梁未遥学姐旁边的那个女生叫段舞依,是学姐的大学同学,读的也是日文系。当她说起喜欢社会派推理的时候,学姐丝毫没有掩饰自己的嫌弃之情,不仅扑哧一声笑了出来,还在后面接了一句“社会派有什么好看的”。段舞依则一脸微笑地无视了她。
采芦在我们高中很有名,学姐也早就对她有所耳闻。不过我们几个文科生都小心翼翼地绕开了数学的话题。
“一会儿还有个朋友要过来,她是学机电工程的。数学方面的事情她比较懂。”梁学姐说。
就在这个时候,店员凌美愉拿着菜单凑了过来,问我们要点些什么喝的。我坐在最不方便出入的位置,还是不要点含有咖啡因的饮料为好——于是要了橙汁。采芦要了红茶。梁学姐骗第一次来的段舞依点了那款苦到窒息的“乐队协奏曲”,自己则点了相对比较清淡的“孔雀”。
凌美愉刚回到吧台边,门上的铃铛又响了。这次走进门的是个个头很高的女生。她身穿一袭蓝绿色的无袖连衣裙,看起来很凉爽。那个女生坐在了段舞依旁边的座位上。梁未遥学姐介绍说,她就是那个学机电工程的朋友,名叫袁茉椰。
她显然不是第一次来这家店,没看菜单就问凌美愉点了一杯“马捷帕”。
我们又闲聊了几句。听段舞依说,她是从无锡过来的,准备参加完今天的活动就回学校。她们下周就要开始军训了。
很快,凌美愉准备好了我们点的饮料,袁茉椰过去帮她一起端了过来。其中也包括凌美愉为自己准备的罐装啤酒。她坐在了采芦旁边,豪爽地扯开了拉环,喝了一大口。我们也都默默地啜了一口杯中的饮品。
放下杯子,梁未遥学姐把《山眠庄事件》的打印稿发给了大家。为了方便大家画出重点,还给每个人都发了一根圆珠笔。最后她又一脸愧疚地扯了个谎:
“本来应该由我来完成,结果忽然病倒了,就拜托秋槎临时写了一篇。”
“实不相瞒,这篇谜题我今天早上五点才写完,然后就直接发给学姐了。说不定里面还有错字。”我说,“大家开始读之前,可以先翻到最后看一下‘挑战读者’的部分。”
她们都照做了。
“就像我在这里写的一样,这篇谜题的答案并不唯一。考数学的时候,大家肯定都遇到过那种解并不唯一的方程。这篇《山眠庄事件》也是一样,可以推理出若干种真相,而且都有足够的线索支持它们。”我解释道,“所以,我在这里不是要大家推理出唯一正确的答案,而是希望大家能在若干种可以成立的解答中,找到最有趣的那个。”
“‘最有趣’是个很主观的说法。”采芦说,“一个解答是不是最有趣的,要由谁来判断呢?”
我本想说自己是作者,应该由我来判断。仔细想想却又觉得并非如此。“有趣”与否,终究是读者说了算。
“不如我们到时候投票来决定吧,一起选出哪个解答是‘最有趣’的。”
7
她们读得很仔细,到三点钟的时候基本都看完了,又思考了十五分钟左右。在这段时间里,除了我之外的每个人都去了一趟厕所。看来点橙汁的确是个明智的选择。
“差不多了吧?”梁未遥学姐抬起头,问大家,“可以开始讨论了吗?”
这时只有凌美愉表示一点思路都没有。不过她也说自己没怎么看过推理小说,今天只是帮邱老师看店,顺便参加,不用在意她。
先发言的是袁茉椰。
“我先来总结一下案情好了。朱盛长这个角色在一〇一室内被杀害了。通往走廊的门上了锁,文中特地对这家旅店的门锁做了说明:‘撞上门不会自动上锁,从外面必须用钥匙才能锁上门’。而房间的钥匙事后在死者的裤子口袋里被发现了。同时通往庭院的门外没有脚印,但雨是从其他人‘最后一次见到死者之前就开始下’的。也就是说,凶手杀人之后,既无法在离开之后用钥匙上锁,也无法不留下足迹从庭院离开,这是一起密室杀人事件。”
“原来是这样。”
听到这里,凌美愉露出了恍然大悟的表情,不住地点头。至于饱读推理小说的其他几个人,对于袁茉椰的这番话全都毫无反应。
袁茉椰继续说了下去。“持有备用钥匙的只有管理员郑公超,他可以在杀死朱盛长之后,用备用钥匙把门锁好,他有作案的条件。并且,种种迹象表明,他女儿郑羽出事前很可能跟朱盛长在一起。而事后朱盛长隐瞒了这些。很可能是他害死了郑羽。所以郑公超也有‘为女儿复仇’这个杀人动机——不过这是个平凡解。”
她的发言到此就结束了。
“什么是‘平凡解’?”凌美愉问道。
“就是那种平淡无奇的解答,但是为了讨论的完整性不得不提一句。比如说在一起密室杀人案里,‘死者是自杀的’就算是一个平凡解,同样‘凶手有备用钥匙’也算。”袁茉椰解释道,“不过,听未遥说,也有些作家特别喜欢用这一类‘平凡解’当解答。”
“是啊,比如说麻……”
梁未遥学姐的话才说到一半,就被身边的段舞依捂住了嘴。
几秒钟之后,学姐终于被放开了。她先是深呼吸了一次,然后就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说了一句“我们继续吧”。
第二个发言的是段舞依。
她一边用餐巾纸擦着捂过学姐的嘴的那只手,一边说道:
“我觉得何思澄是凶手。第三节 写到她收到了朱盛长的短信,让她过去一趟。我猜之后发生的事情是这样的:何思澄敲开了朱盛长的门,进去之后质问他有关郑羽之死的事情,两人起了争执,何思澄失手杀死了朱盛长。然后,她拿着房间钥匙跑了出去,锁上了房门,假装敲门,又去叫管理员郑公超来替她开门。最后,何思澄假装检查尸体的时候,骗郑公超说在尸体身上发现了钥匙,从而制造了虚假的密室状况……”
“这倒是你喜欢的社会派推理里经常出现的桥段。”学姐在一旁冷嘲热讽道。
“那你倒是说一说啊,这如果是你喜欢的本格推理,又会有什么样的解答呢?”
面对来自敌方阵营的挑衅,梁未遥学姐自然不肯示弱。她说:
“茉椰和舞依提到的两种可能性都存在。的确,郑公超有可能是凶手,何思澄也有可能是,这我不否认。但是,你们并不是根据伏线、运用逻辑推理出了这个结论。这不算推理,顶多叫猜。而且,这两个解答没有解决这个问题——凶手制造密室的理由是什么。如果以本格推理的标准来衡量,这两个答案显然是不合格的。”
“确实,”袁茉椰说,“郑公超没必要特地把门锁上,这么做只会加重自己的嫌疑。硬要说的话,何思澄这么做倒是可以嫁祸给郑公超。”
“即便如此,我们也找不出任何支撑‘何思澄’是凶手这一结论的伏线。这个解答虽然能成立,却无法推理出来。”
“那么,你‘推理’出谁是凶手了呢?”段舞依问。
“我注意到了一个细节。第二节 里有这么一段话,‘今天上午,郑公超刚刚将大厅、走廊和各个房间的地板都打扫了一遍。为了保持旅店内的整洁,他让成员们在大厅门口换上了干净的拖鞋’。说明旅店内应该是比较干净的。而第一节写到发现尸体之后,冯弦出现在门口,惊叫着跌坐在地,起来的时候‘下意识地掸了掸身上的灰’。既然房间的地板被仔细打扫过,那她身上的灰是从哪里来的呢?”
“有必要这么抠细节吗?”段舞依仍不肯认输,“‘下意识地掸了掸身上的灰’这种描写也许只是作者随手写上去的。”
“推理小说里的伏笔一半就隐藏在这种地方。文章里还特地说冯弦是‘扶着旁边的衣柜门爬了起来’的。也就是说她跌倒的位置应该离衣柜很近。有没有可能,发现尸体时,她就躲在那个衣柜里呢?文中说郑公超清扫过‘各个房间的地板’,却没有提到衣柜里面,所以……”
“所以她身上的灰是躲在衣柜里时沾上的?”
“对,根据‘灰尘’这个伏线可以推理出冯弦当时躲在衣柜里。”梁未遥给出了她的结论,“她就是凶手。”
“但是,”凌美愉似乎心里仍有些疑问,“‘下意识地掸了掸身上的灰’这个描写,只是描述了冯弦的动作,并不意味着她身上就一定沾了灰吧?”
“推理小说就是这样的。”梁未遥说,“抠细节的话,很多描写都可以成为伏笔;当然,同样的描写,也有可能只是闲笔,或是笔误,甚至是作者刻意用来误导读者的‘红鲱鱼’。在推理小说里,某个描写是不是伏笔,仅仅取决于解答时是否被用到。”
就在这时,采芦开口了。
“那样的话,我倒是也发现了一处这样的描写。”她说,“第一节 里出现了这么一句话,‘隔着稀疏的树影,能看到对面的房间亮着灯’。如果硬要抠细节的话,这也可以成为一条重要的伏线。如果我们把这里的‘对面’理解为正对面的话。”
“……正对面?”
“根据旅店的构造,如果开头发现尸体的房间是一〇一室的话,那它正对面的房间应该是一〇六室才对。而那里没有住人,也不可能开灯。这也就意味着,第一节 里发现尸体的房间,很可能不是一〇一室,而是别的什么地方。”
“但是,第四节 开头明确说了,尸体是在一〇一室被发现的。”段舞依说。
“也许这篇谜题里出现了两具尸体呢?”
“这怎么可能……一共就这么几个登场人物。”
“我觉得,第一节 里出现的那具尸体并不是朱盛长,而是杀害朱盛长的凶手——李怀朴的。”
“等一下,你说得太跳跃了。”梁未遥学姐说,“先不说到底有几具尸体的问题,李怀朴不可能是杀害朱盛长的凶手啊。只有他的嫌疑能被彻底排除。因为穿过走廊去杀人就会被监控录像拍到,从庭院过去则会留下足迹,都不可能,所以他应该不是凶手才对。”
“为什么从庭院过去就一定会留下足迹呢?”
“因为在下雨啊,地是湿的。”
“朱盛长遇害时,说不定雨还没开始下呢。”采芦解释道,“在发现朱盛长的尸体前的第二、三两节里,没有任何有关下雨的描写,只是提到了打雷。第四节 倒是有‘抬起头默默看着窗外的雨景’的描写,但这已经是发现尸体之后了。”
“不对啊,”梁未遥学姐把文章翻到第一节 末尾处,“这里说了,‘这场雨从他们最后一次见到死者之前就开始下了’。”
“是啊,雨应该是从他们最后一次见到死4者4之前就开始下的。但问题是,这里的‘死者’指的不一定是朱盛长。我刚刚已经说了,这篇谜题里可能有两具尸体。第一节 发现尸体的房间可能不是一〇一室,而是其他位置。第三节结尾,写到何思澄出门时,提到她‘没有关灯’。而她住的一〇二室正好位于李怀朴所在的一〇五室的正对面。并且,在第一节里,除了朱盛长和李怀朴之外,其他人物都出现了。如果那具尸体不是朱盛长的,那就只可能是李怀朴的了。其他人最后一次见到李怀朴,已经是发现朱盛长的尸体之后。如果雨是在朱盛长遇害之后开始下的,那么李怀朴就有可能不留足迹地穿过庭院去杀害他了。”
在座的人都被采芦说得哑口无言。
“整篇读下来,读者会很自然地认为,几个章节的时间顺序是二、三、一、四。但是,也有可能是二、三、四、一,不是吗?在发现了朱盛长的尸体之后,几个人等待着警方的到来,还去看了监控录像。之后李怀朴独自回到房间里,用一把登山刀畏罪自杀了。而何思澄又做了一次第一发现人。”她继续分析道,“第一节 所描写的,正是发现李怀朴的尸体的场面。第四节有这么一个细节,写到李怀朴‘从牛仔裤的口袋里取出烟来’,说明他穿的是牛仔裤。而第一节里描写到何思澄‘从牛仔裤的口袋里摸出了什么东西’,说明那具尸体身上也穿了牛仔裤。一切都对得上……”
“但是,所有这一切推理都建立在‘对面的房间’指的是‘正对面’这个伏线上。”梁未遥学姐说,“如果‘对面’只是个泛指的说法,指的就是一〇一室斜对面的一〇五室呢?”
“就算是这样,这个解答也是成立的。只不过没有什么伏线支撑它罢了。”说到这里,采芦停顿了片刻,然后又补了一句,“这倒是让我想起了数学里的‘格兰迪级数’。”
说着,她用圆珠笔在打印稿背面写下了这么一行数字,把纸推到桌子中央:
S=1-1+1-1+1-1+1-1……
段舞依用手肘顶了顶袁茉椰,问她有没有学过。
“学过是学过。”袁茉椰说:“我只是不知道这玩意儿还有名字。”
“秋槎,你觉得S等于多少呢?”采芦问我。果然,丑态百出的愚蠢助手这一类角色,总是要由我来扮演。这一次也逃不掉。
明知道会出错,我还是回答说,“应该是0吧”。
S=(1-1)+(1-1)+(1-1)+(1-1)……=0
我的话音刚落,采芦就随手加了几个括号。“S的确可以等于0,但是,如果我们把括号换个位置的话……”
说着,她又写下了一行数字:
S=1-(1-1)-(1-1)-(1-1)-……=1
采芦只是改动括号的位置,就算出了截然不同的结果。
“我记得还能算出1/2?”袁茉椰说得不是很有底气。
“1/2?不太可能吧?”梁未遥学姐歪着头问,“一堆整数加加减减,怎么会算出一个分数来呢?”
“确实能算出来。数学里就是有很多有悖于直观的结论。相比黎曼ζ函数的解析沿拓,这还不算是特别反直观。”
见没人问她什么是“黎曼ζ函数的解析沿拓”,采芦又写下了计算的过程:
1-S=1-(1-1+1-1……)=1-1+1-1……=S
1-S=S
2S=1
S=1/2
“格兰迪级数的求和,根据不同的方法可以算出0、1、1/2三个结果。这篇《山眠庄事件》也是,你回收哪条伏线,哪条伏线所指向的解答也就成了真相。或者说,你希望得出怎样的结论,就去寻找能推导出这个结论的伏线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