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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都拿给大家看过了。”
“我这一年什么都没写。”不过也是时候再写点什么了。“不如我这两天写一篇?正好有几个构思,高三太忙了一直没写。”
“来得及吗?”
“应该来得及吧。以前发在校刊上的谜题也都是一天一夜之内写好的。”
“那真是太好了。周四上午之前发给我就可以了。”
“学姐,”我停顿了一下,“有件事我想确认一下。”
“嗯,什么事呢?”她的语气明显有些动摇了。
“那个自告奋勇写谜题又忽然‘病倒’的人,该不会就是学姐你吧?”
“说起来,”伴随着一阵尴尬的笑声,她试图岔开话题,却也算是以另一种方式回答了这个问题,“你最近有什么特别想看的日文短篇吗?我可以翻译给你看。”
经过一番讨价还价,我们这场罪恶的交易,以梁未遥学姐帮我翻译一篇吉屋信子的《花物语》为条件成交了。
挂断电话之后,我正准备联络姝琳,这才忽然意识到,我们除了高考结束后一起回过一次学校之外,这个暑假还没有见过面。因为学期中一直朝夕相对,以往一到假期,我们就很少再继续黏在一起了——反正只要再一开学,想分开行动都很困难。
可是,下次再开学姝琳就不在我身边了。明明应该珍惜这段时间,多和她制造些回忆才对。虽然在学期中我们总是形影不离,但活动的范围终究只限于那座封闭的校园,明明还有很多想和她一起去的地方,明明是这样……
也许是我在逃避,也许是在责怪抛下我报考了N大的姝琳,但更有可能,我只是在怨恨没有勇气开口求她报考同一所大学的自己。尽管那是个无比“正确”的选择——不管重复多少次当时的情景,我都不会说出那句话的。然而理虽如此,心里却迟迟不愿接受即将和姝琳分开的现实,结果就不断逃避着。
还是说,我只是在等姝琳主动约我出去,却一直没能等到……
算了。我深吸了一口气,拨通了姝琳的电话。
说明原委之后,她很爽快地答应了,又补了一句:
“我还以为你最近不会约我出去了呢。”
“为什么这么觉得?”
“因为我太了解你了。”她的语调没什么起伏,却句句戳中我的要害。“你总是在替别人考虑。如果你觉得我最近很忙,就会害怕打扰到我。但有些时候,对方可能并不希望你考虑那么多,而是想听到你真实的想法。”
“我的真实想法是什么……我自己也搞不懂。”
“也对。”她叹了口气,又说回到原来的话题,“周四我翘掉下午的课也无所谓。需要我早点跟你一起过去吗?”
“这次就算了吧。下次我们一起去哪里玩吧。”只有我们两个人。
“好啊。那样的话,我就为你翘掉一整天的课好了。”
结束了和姝琳的通话之后,我先去洗了个澡。
回到房间,从抽屉里拿出那个记录构思的笔记本,翻看了一遍,从里面挑出了一个想得比较完善的构思,又重新在草稿纸上整理了一遍,然后就开始动笔写了。开头写得并不太满意,但还是逼自己写了下去。写到三点多钟,终于困得睁不开眼了,就一头倒在床上,一直睡到了周三中午。起床之后,忽然想到可以把发现尸体的一幕移到文章开头,终于找到了一点感觉。
可是写着写着,那个一直困扰着我的难题又一次浮现在我面前了——如何保证解答的唯一性。我绞尽脑汁,也没有想出彻底排除其他可能性的办法。
想着放松一下心情或许会有新思路,或者说只是以此为借口罢了,我扑倒在床上,玩起了游戏。不知不觉就玩到了父母下班回来的时候。
吃过晚饭,回到书桌边,我忽然有了个自以为很不错的想法。
既然无法排除所有的可能性,不如就这么破罐破摔,让这篇谜题的解答并不唯一好了。到时候……
就在这个柳暗花明的一刻,在我耳边忽然响起了手机的铃声。所有思路都被打断了。
我有些不耐烦地拿起手机,见是一个不认识的号码,犹豫着该不该接听。忽然竟想起以前在书上读到过一则故事,说英国诗人柯勒律治有一天吸了鸦片,昏睡了几小时,梦到了忽必烈汗建立的壮美都城,醒来之后正准备把梦中的诗句记下来,却被一个来自波洛克的访客给打断了,最终没能完成那首诗。
如果我现在接了这个电话,是不是也会忘记刚刚降临的灵感、再也没法完成这篇谜题了呢?
但我还是接了。
虽然号码是陌生的,接通之后却听到了一个我很熟悉的声音。
“喂,秋槎吗?我是韩采芦,你明天有时间吗?”
6
阔别一年的韩采芦没有什么变化。出现在我面前时,仍穿着我之前为她选的衣服。虽说她的不告而别让我有些不满,赴约的路上我还一心想着要抱怨几句。结果见到她隔着玻璃窗对我招手的瞬间,这份小小的愤怒很快就被重逢的喜悦给冲淡了。
我和她约在一家披萨店吃午饭,顺便和梁未遥学姐打了声招呼,准备一会儿带韩采芦一起过去。至于姝琳那边,我决定给她一个惊喜。
“你要出国,为什么不跟我说一声呢?我跟姝琳都挺担心你的,还以为你出了什么事呢。”一边用叉子刺穿几片生菜,我问道。
“当时走得比较急。本来准备一到那边就联系你们的,一忙起来就忘了。”
“研究顺利吗?”
“还好吧。我只是帮人打打下手,负责解决某一种特殊情况,证明思路也都是别人给的。就相当于干了些体力活儿。”她说,“已经有了些初步的成果,有个数学刊物正在审稿。”
“和大家处得怎么样呢?”
“也还好吧。大家都忙着做自己负责的部分,每周日凑在一起、交流一下而已。”
“有没有交到新朋友?”
“朋友倒是谈不上,遇到了一个能理解我的人。以前我们在竞赛上交过手,我都输给他了。我们对朗兰兹纲领的看法是一样的。以后可能会合作一下,做一点这方面的研究。”
在这个意义上——“我就理解不了你。”
“是啊,我们对数学的理解有根本上的不同。不过秋槎是我的朋友。”她啜了一口杯中的果汁,“我在国内会一直待到九月底,最近还需要我帮你补习数学吗?”
“听说我再也不用碰数学了——这对我来说是个好消息。”
“这样啊,对我来说可不是。”采芦看起来有些沮丧,“秋槎,你会跟我绝交吗?”
“如果你下次也这么不告而别的话,我真要考虑一下了。”
“如果你跟我绝交了,就没人帮我选衣服了。”
看她怪可怜的,我就顺势约她改日一起去买衣服。
吃完饭,还有些时间,我们就坐在店里聊起了认识的人的近况。
高瑞舆学长去年保送去了北京的大学,读了两个月就退了学,之后去了美国。听说退学是因为和室友处不好,韩采芦前不久还在一次会议上遇到了他。华裕可也追随他去了美国,读的是更偏重应用的方向,却没能申请到同一所学校。两个人的大学分别在东西海岸,就这么谈着远距离恋爱。
华裕可的表妹田牧凛已经放弃了数学竞赛,在高瑞舆学长的建议下转而参加计算机竞赛。听到这里采芦深表赞同地点了点头,说了一句“她很擅长组合数学,计算机竞赛比较适合她”。
采芦说黄夏笼后来去了巴黎,准备在那边读珠宝设计相关的专业。
最后,说到了我和姝琳。
“那你们岂不是要分开了?”她问。
“早晚都会分开的。”我苦笑着说,“又不可能真的在一起过一辈子啊。”
一点半左右,我们动身往“小宇宙”那边走去。
那家店开在一个小区深处,虽然去过几次,我也没有自信一定能找到。如果迷路了,到时候就打电话叫梁学姐来接我们吧。那个小区离我们所在的商业区不到一站路,要坐公交车过去还得绕一段路,不如直接走过去算了。
平时我总是戴一顶草帽出门,今天要和采芦一起,所以特地准备了遮阳伞。
街上有不少结伴吃完午饭赶回公司的上班族。我猜那些全身上下西服革履的,都是卖保险的;而那些穿着短袖T恤和短裤的,肯定是程序员——毫无社会经验的我这么猜测着。也能看到像我和采芦这样的学生。或许是附近有补习班的缘故,餐厅里和街上满是穿着校服或是比校服更土气的衣服的学生们。
商业区中心的喷泉池里有几个五六岁的孩子在嬉水。
透过热浪看到的远景,都模糊得不像真的。我们就像是在走向视线尽头那些飘忽不定的幻影。
穿过一个十字路口之后,我领着采芦拐进了一条有树荫遮蔽的小巷子。梧桐树只有在这个季节才不是凄苦的。
脚下那坑洼的人行道,也只有在这个时候,才比那些滚烫的广场砖更让人感到亲切。
即便阳光被挡住了,空气仍是滚烫的。似乎有微风穿过这条夹在两排旧楼之间的小路,却并不能让人感到一丝凉爽,反倒是把不远处垃圾站的酸馊气息送到了我们的鼻腔里。
走完了那条小路,也就差不多该到了。在一排低矮的旧楼后面,能看到一片香槟色的高楼,在阳光底下特别刺眼。
那家咖啡馆就开在那片楼的某一栋下面。希望我能找到它。
这是一片三四年前新建的高档小区,每栋楼下面都设有底商。但是,穿梭在楼群中的时候我却发现这些底商大多都锁着门,有些还贴着招租的告示。开着的店似乎比我上次来的时候更少了,只剩下些超市、烟酒专卖店、宠物诊所和理发店。
我继续领着采芦往小区深处走,一直走到头都没有发现那家咖啡馆,这才想起之前和学姐一起来的时候是从另一个门进来的,又换了个方向,一直走到底,才看到了“小宇宙”的招牌。采芦倒是没有抱怨什么。
路上我问起了她未来的打算。她说现在这个项目还会持续一年,之后她可能会去德国找那位数学竞赛时代的对手,也就是她说的那个能理解她的人。听到这里我多少有些羡慕那个德国人。采芦愿意为了他而远渡重洋,却不会有谁愿意为了我而离开南京去三百公里外的上海……
咖啡馆开在小区西北角的一栋楼的拐角处。
店面很小,有扇朝南的玻璃窗,此时拉上了窗帘,看不到店里的样子。窗边有个小招牌立在地上,竖着写了“小宇宙”三字,下面还有一行外文“Mikrokozmosz”,据说是匈牙利语。
玻璃窗东侧是一扇铁门,可进入住宅楼,原本需要刷卡或用内线电话叫住户开门才能打开,却有住户嫌麻烦,在门缝处放了块楔形木块,让门无法完全阖上。
咖啡馆的正门开在西墙上。西墙与小区的围墙只隔了三四米宽,那扇门显得很不起眼。门边还有棵银杏树。正对着银杏树有个磨砂玻璃的小窗,是咖啡馆的厕所的窗子。在小窗的正上方有一扇半开着的推拉窗,那是店主的书房——他是这个小区的住户,盘下自家下面的底商开了这家店。
店门的把手上挂着一个椭圆形的木牌,上面用繁体字写着“闭店中”三个字。我确认了一下时间,一点五十五分,距离约定的时间只有五分钟了。想着大家应该都已经到了,我就直接推开门,和采芦一起走进了开着空调的店里。门上挂着的铃铛清脆地响了几声。一进门却发现屋里只有一个店员坐在吧台前的椅子上,翻看着一本杂志。
见我们进来,她把杂志丢在吧台上,站了起来。
这并不是我第一次见到她。之前来店里的时候,就对这位个子不高、圆脸、茶色头发的大姐姐印象颇深。今天虽然是休息日,她仍穿着灰色的围裙,胸前还挂着写有自己名字的名牌。
我走近她,偷偷瞄了一眼名牌,她叫凌美愉。
“你们是来找未遥的吧?”
我点了点头。“其他人都还没到吗?”
“未遥早就过来了,刚刚接了个电话跑出去了,好像是去接人。”她说,“抱歉,店开在这么偏僻的地方,不太好找。”
“刚刚在小区里转了一大圈才找到。”
“你不是第一次来对吧?我好像见过你。”
“跟梁未遥学姐一起来过几次。”
“我想起来了。你是未遥在高中的学妹对吧?你是不是挺懂古典乐的,有一次跟我们老板聊了很久。”
“也不是很懂,只是稍微有点兴趣。”回想起来,当时都是店主一个人在说。
店主姓邱,熟客都叫他邱老师,是个四十来岁的胖子。听他自己说,原本在电视台工作,后来下海经商,赚了些钱,现在生意都交给别人打理了,自己只负责收钱。因为生活太无聊,才开了这家店。他说这番话的时候,这个名叫凌美愉的店员也在场。或许是已经听他讲了无数次的缘故吧,她一直在旁边偷笑。
邱老师是个古典乐迷。咖啡馆的墙壁上挂有几幅他喜欢的演奏家的海报。吧台旁有根四方形柱子,从天花板到地板都挂上了黑胶唱片的封套。之前来店里的时候,背景音乐也总是些比较柔和的古典乐。在摆满了装咖啡豆用的玻璃罐的柜子上,也放着二三十张古典乐CD,以巴托克、柯达依、利盖蒂的作品居多,不过他绝少在店里放那些曲子。
他还为自己开发的混合咖啡设计了各种与古典乐有关的名字,听过的人或许能立刻判断出口味,普通顾客怕是只会感到一头雾水吧。从不听古典乐的梁未遥学姐就曾不慎点过一款名为“乐队协奏曲”的咖啡,她说那玩意儿简直苦得让人窒息。
之后凌美愉又跟初次见面的采芦打了声招呼。
她安排我们坐到了窗边的位置,那里是店里最大的一张桌子。围着那张桌子摆了六把椅子。如果不是桌子一端紧贴着墙的话,在两边另摆两张椅子就能坐八个人了。我坐在了靠窗一侧最里面的椅子上,采芦则坐在我旁边。
两点十分左右,门上的铃铛又响了,先进门的是梁未遥学姐。在她身后,跟着一个身穿黑色短袖T恤衫(上面用白字写着一行“Trouble Follows Me”)和黑白格子长裙的女生。那个女生拖着一个粉色的行李箱。学姐先跟凌美愉打了声招呼,然后很快注意到了我,朝这边走了过来。
“秋槎,好久不见。”梁未遥学姐说得有些慵懒,眼中也满是疲惫,仿佛通宵赶写谜题的不是我而是她。或许是碰到了什么有趣的小说,挑灯夜战了一场。“谜题我打印出来了。”
“已经看过了吗?”
“还没有。”她一边在我对面的椅子上坐好,说道,“我也要参与竞猜,公平起见,一会儿跟大家一起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