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到底是谁呢?”
“我也不知道。”我说,“这是一个存在性证明。”
如果黄夏笼写的只是一篇聊以自娱的小说,或许推理到这一步就可以了。但我或多或少地察觉到了她写这篇东西的理由。和她才认识了几个小时的我,或许不该进一步刺探她的隐私。
然而从这篇文章里读出的信息,又让我无法坐视不管。
“这其实是你写给采芦的一篇求救信吧?”
我问她。她依然低着头,没有回答。
“你在小说里写的,其实就是自己的处境吧?你从继母那里感到了强烈的敌意,所以把她写成了最有嫌疑的人,也是现场的布置者。但与此同时,你隐隐感到这个宅子里还有某个人是你继母的帮凶,可能是你小姨,也可能是常夏,但你无法确定究竟是谁。你把自己的不安和猜疑都写到了这篇小说里,希望采芦能觉察到……”
黄夏笼默默起身,扣上了已经进入待机状态的笔记本电脑,转过身来,面对着我。我这时才发现有泪水从她眼中滑落下来。
“我不知道该怎么跟别人讲……我很害怕,怕采芦姐会笑话我多心。”
她没有再使用“韩老师”这个有些戏谑意味的称谓。恐怕在黄夏笼心中,一直是把采芦当成姐姐来看待的吧。
“所以才写了这篇小说?”这次提问的是采芦。
她啜泣着,点了点头,扑在了采芦的肩膀上。“就在前一段,有一天我回到房间,发现有人动了我的东西……还把我电脑里的文档一个个点开看了……那天继母去医院复诊了,所以肯定不是她……那究竟会是谁呢……我知道她讨厌我,但是其他人也……”
“或许可以去投靠你父亲。”
“没用的。”她剧烈地摇了摇头,丝毫没注意到自己将头发甩到了采芦的脸上。“爸爸也讨厌我……所以才会送那种生日礼物给我。那不是祝福,是诅咒!他希望我死在这里……在成年之前就死掉……”
“你是说那个大理石头像?”我懂了,“所以,你才将它写成了杀害自己的凶器,是吗?”
“嗯。”
“但是,那个头像到底有什么问题呢?”
黄夏笼没有立刻回答我。她快速地转身,掀开笔记本电脑,点开了一个搜索网站,将头像基座上的那行“Alexander Helios”输入了进去。在把电脑推到我面前之后,她跌坐在椅子上,把脸埋在了手掌里,继续痛哭着。
我点开了第一条搜索结果。
原来如此。亚历山大·赫利俄斯是埃及艳后克丽奥佩特拉和安东尼生下的孩子。在他不满十岁时,克丽奥佩特拉和安东尼兵败于屋大维(也就是后来的古罗马皇帝奥古斯都),双双自杀。亚历山大·赫利俄斯和弟弟妹妹一起成了俘虏,被屋大维用黄金锁链牢牢锁住,带回罗马,作为自己的战利品示众。他们后来被交给屋大维的姐姐、同时也曾是安东尼第四任妻子的屋大维娅抚养。
关于亚历山大·赫利俄斯的记载也就到此为止了。
以他的身份,如果长大成人,一定会在史书里留下记载,结果却没有。有历史学家推测他在成人之前就病死或是被杀害了。
倘若黄夏笼的父亲是在熟知这一切背景之后,还将这个头像送给女儿,那还真是令人不寒而栗的恶意……
更何况她现在的处境,也与亚历山大·赫利俄斯有几分相似。
就在我阅读着网页上的信息时,采芦来到了我身后。我转过头,发现她正举着那个不祥的大理石头像,仔细端详。
对于这类艺术,我和她都一无所知,恐怕观察再久也看不出什么名堂来。
还是想想怎么安慰黄夏笼吧……
“我相信你父亲不会选那么不吉利的生日礼物给你。”采芦说得很决绝,“这个基座可能是其他什么人加上去的。”
“采芦姐,谢谢你。但应该不会的。”黄夏笼抬起头,看向这边,她的脸上已遍布泪痕。“爸爸寄过来之前,拍过照片给我看。当时虽然包裹了塑料膜,看不清上面的字,但样式和颜色都没有错。头像寄过来之后,当天就送到我手里了,就算有人替换掉,也来不及做个尺寸合适的基座吧……”
话虽如此,但拯救黄夏笼的所有希望都在这个头像上面了。
我从采芦手里接过亚历山大·赫利俄斯的头像,放在书桌上。准备仔细观察一下。虽然心里根本就没抱什么希望……
基座的酒红色显然是涂上去的漆,而非木头本身的颜色。那样的话,将文字涂掉,写上新的内容也并非不可能。
可是,就算我这么解释,黄夏笼一定不会相信吧。
“秋槎,”采芦似乎发现了什么,指着基座写有文字的地方给我看,“你看Alexander和Helios之间,是不是离得太远了一些。”
“确实离得太远了,而且这一块颜色稍微有点深,就算原本有一个比较短的单词也不奇怪。”
“比较短的单词……比如说of?”
“Helios又不是地名,加上of也没什么意义。”
“如果后面一个单词是great的话,这里就可以写个the了。”那是亚历山大大帝的英文写法。“is好像也不行。亚历山大是赫利俄斯,一个无意义的判断句。”
“放上一个as会怎么样呢?”我问。
“Alexander as Helios……”采芦思索了片刻,“作为赫利俄斯的亚历山大……4打4扮成4赫利俄斯的亚历山大!”
“这么说来,我有点印象,以前在书上见过一尊雕像,是打扮成法老模样的亚历山大大帝,英文说明好像就是Alexander the Great as Pharaoh。”
黄夏笼仍一脸迷茫地看着我们讨论,但泪水已经止住了。
我走到她身后,把双手放在她的肩膀上,将讨论的结果告诉给了她:
“你父亲送给你的生日礼物,很可能不是那个不幸夭折掉的亚历山大·赫利俄斯的头像,而是打扮成太阳神赫利俄斯的亚历山大大帝。亚历山大大帝建立了横跨亚非欧大陆的帝国,而太阳神赫利俄斯,也每天驾驶着日车驰骋于天际。也许这才是他对你的期望。”
“或许你应该跟你父亲好好聊聊了。”采芦也凑了过来,“现在那边是上午,打个电话过去确认一下吧。”
黄夏笼点了点头。
她从放在桌上的挎包里取出手机,拨通了打往北非的国际长途。
他们聊了很久,我和采芦一直默默站在她身后。


第4章 格兰迪级数
……我们之所以称之为诗,是因为其洗炼。诗人将两个陈述放在一起,似乎二者是相互联系的,而读者则被迫去考虑他们的联系,还得自己去设想诗文为什么选择了这些事实。他会设想出各种原因,并在脑中将它们排列起来。我认为这是诗歌语言在运用方面的基本事实。
——威廉·燕卜荪《朦胧的七种类型》
1
何思澄拼命敲着门,不知敲了多久,房间里还是一点动静也没有。当她放下隐隐作痛的右手,把耳朵贴到门边,也只能依稀听到有风雨声从里面传来。
无奈之下,她只好穿过走廊,敲响了管理员的房门。在她的央求下,旅店的管理员郑公超同意用备用钥匙替她开门。那是一扇向外开的木门,门上有个金属把手和钥匙孔。从何思澄察觉到异样到郑公超打开门,耗时也不过三四分钟。
这恐怕是何思澄一生中最漫长的三四分钟了。
房间里黑着灯,通往院子的木门倒是大敞着,在风中像烛火一样摇曳不定。不停有风把雨水吹到房间里来。窗户紧闭着,但窗帘没有拉上。
此时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
借着走廊投进房间里的光,何思澄扑向了倒在房间深处的人影。
郑公超把手伸向衣柜旁边的开关,打开了灯。就在这时,背对着他的何思澄站了起来,摇了摇头。他们来得太迟了。
尸体的胸口上插着一把登山刀。流了很多血,看样子是戳中了心脏。
郑公超赶忙凑到何思澄身边,还没来得及说出什么安慰的话,何思澄又再次蹲下身,开始更加仔细地查看尸体——或许是医科生的专业背景驱使她这么做的。
她从牛仔裤的口袋里摸出了什么东西。
那是一把钥匙,和一个金属牌穿在一起,金属牌上写着房间号。
就在这时,有尖叫声从门口的方向传来,两人急忙回头,只见冯弦跌坐在地,一脸惊惧。她深吸了一口气,扶着旁边的衣柜门爬了起来,下意识地掸了掸身上的灰。
松了一口气的郑公超,看了一眼窗外。
隔着稀疏的树影,能看到对面的房间亮着灯。
他走到敞开的门边。门外是一片被雨水打湿的泥地。地面平整,上面没有一个脚印。
这场雨从他们最后一次见到死者之前就开始下了。
2
就在几小时前,郑公超才刚刚驾车将U大摄影协会的四位成员接到山眠庄——一家位于山林深处的旅店。前年夏天,他们也曾聚在这里拍照,当时郑公超的女儿郑羽也是协会的一员。
五年前,痛失爱妻之后,郑公超辞去了中学教师的工作,开始帮朋友打理这家有八十多年历史的旅店。在成为登山客和摄影家的暂居之处前,这里曾是一所收容肺结核病人的疗养院(初次听到这段历史的时候,德语专业的冯弦兴奋地讲起了《魔山》的剧情)。不过,若有谁想在这里寻找什么含恨死去的病患化为厉鬼作祟的故事,只怕要失望而归了。经过无数次的改建,整栋建筑里保留着旧日风貌的部分早已所剩无几,房间的内部装饰与陈设也与城市里的快捷酒店并无多少区别,可能只是稍微老旧些。门锁仍是比较传统的样式,撞上门也不会自动上锁,从外面必须用钥匙才能锁上门。
唯有摆放在大厅里的那张巨大的木质餐桌,据说是民国年间的旧物。
管理员的女儿郑羽,高中读的是寄宿学校,就算父亲把家搬到这个远离尘嚣的地方,她也未曾有过什么怨言,假期时还会招呼同学来做客。这一习惯她也一直保持到了读大学之后。或许是受做记者的亡母的影响,郑羽自幼就喜欢摄影,只是在压抑的寄宿制高中不得不一度中断这一兴趣。考入U大之后,她又重新拿起相机,加入了学校的摄影协会。
U大的摄影协会是个弱小的社团,几乎每年都面临着解散的危机。郑羽加入的那年,只招到了她这么一位新成员。时任社长的朱盛长已经大四了,不过他会在本科毕业后直升本校的硕士,所以仍继续参加着社团活动。医科生何思澄、德语系的冯弦以及社会学专业的李怀朴,都只比郑羽高一级。据说社团里有一位大三的男生,但在之后的两年他都从未出现在郑羽面前。
经过了一年的相处,郑羽和其他成员交情已足够深,很自然地请他们去父亲管理的旅店做客。
成员们在山眠庄度过的夏天可谓收获颇丰。朱盛长拍摄的落日在全国大学生摄影大赛中拿到了二等奖。冯弦不经意间拍下的几张鸟类照片,发到网上之后被网友指出是极罕见的濒危物种,照片后来被多家杂志采用。
次年夏天,他们再次聚集于此,希望能像上一个夏天那样,拍出几张值得纪念的作品来。然而这一次的合宿却是以悲剧告终。
在一个风雨交加的傍晚,郑羽不见踪影。警方在山崖下发现她的尸体,已是三天之后。她的相机、三脚架和防雨设备也都散落在尸体边。相机和她全身的骨头一样摔得粉碎。警方在里面发现了几张闪电的照片,那似乎是她登上山崖的目的。
她的死就这样顺理成章地以意外结案了。
失去女儿之后,郑公超将旅店关闭了一年多,直到今年春天才重新对外开放。如今,郑羽的忌日将近,他向U大摄影协会的成员们发出了邀请,希望他们能过来一趟、和自己一起悼念女儿。
对于这个再合理不过的要求,谁都没有拒绝。于是时隔两年,一群人再次聚首于山眠庄,只是少了郑羽。
此时朱盛长正在化学系攻读博士。对于临床八年专业的何思澄来说,毕业仍很遥远。冯弦毕业后等待了一年,终于得到了去洪堡大学深造的机会,九月就要动身前往德国了。李怀朴则正在报社工作,好不容易才请到了年假。
四人下火车时仍是晴天,乘车驶入山中,却发现整座山都笼罩在密不透风的乌云之下。
山中的景色与两年前并没有什么不同,只是防火警告牌换成了新的。
数百只乌鸦一直盘旋在山谷间,发出嘶吼一般的叫声,不知是在欢迎他们,还是想赶走这批不速之客。
到达山眠庄,他们分别住进了两年前住过的房间。
今天上午,郑公超刚刚将大厅、走廊和各个房间的地板打扫了一遍。为了保持旅店内的整洁,他让成员们在大厅门口换上了干净的拖鞋。
一进门的大厅,除去可通往室外的、朝南开的正门之外,东西墙上各开了一扇门,各通向一条南北向的走廊。两条走廊是对称的结构。从西墙那扇门走出去,左转马上就是郑公超住的房间,往右一直向北走,可依次到达103、102和101室,冯弦、何思澄和朱盛长分别住到了里面。若从大厅东墙那扇门出去,往右可到达厨房,往左一路向北则是104、105和106室。104室郑羽曾住过,后来也没再对外开放过。李怀朴住进了105室。106空着,没有人住。
把行李搬进101室之后,朱盛长从双肩包里取出了相机——虽说此行名义上是为了悼念郑羽,但难得进山,成员们自然不会放弃拍照的机会。他把相机摆在桌上,准备从包里取出替换的镜头时,却摸到了一张贺年卡大小的纸片。取出来一看,发现是个红色的信封。
他很清楚,这不是自己放进包里的。
正想着或许是谁的恶作剧——坐火车过来的时候,其他成员都有机会把信封塞进他的背包里——朱盛长打开信封,从里面取出了一张对折了两次的A4纸。上面用冰冷的黑体打印着一行字:
“郑羽是不会放过你的。”
窗外一道闪电划过,几秒钟之后响起了震耳欲聋的雷声。
3
去找冯弦之前,何思澄先冲了个澡,换了身衣服。
郑羽出事之后不久,U大摄影协会就解散了。她们两个很久没见,坐在床上聊起了彼此的近况,后来话题不知不觉就转到了两年前的事情上去了。
“时间过得真快啊,一转眼都两年了。”何思澄说,“当时我们三个就像这样,坐在这张床上。现在只剩下我们两个人了。”
“是啊。小羽如果还活着也该毕业了。”
“我听她说过,毕业之后准备回到这里,一边帮父亲打理旅馆,一边在山里拍照。她应该是以专业摄影师为目标的。”
“所以才会那么拼吧。”冯弦叹了口气,“跑到那种地方去拍闪电……”
“我到现在都不太敢相信。小羽她不太喜欢拍夜景,一般的风景照都很少拍。她喜欢用微距镜头拍野生植物。黑灯瞎火的,跑到悬崖上去拍闪电,不太像她的作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