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还有什么别的可能性呢?”
“可能性当然还有很多。但是这篇小说里的凶手究竟用了哪种诡计,因为线索太少,很难判断。同样,凶手是谁也很难判断。继母、外婆、小姨和常夏都中途离开过,都有作案的可能性。外婆行动不便基本可以排除,但其他人的嫌疑无法洗清,而且也没有什么直接证据指向某一个人。套用以前从采芦那里听来的数学术语,这篇小说可能不具备‘一致性’和‘完备性’。”
我只管说出一知半解的专有名词,至于解释的工作,就交给采芦去做吧。如果她不在场,我是万万不敢将这些概念说出口的,否则对方一问就要暴露自己的无知。
不过黄夏笼也没有就此发问。最后还是采芦先开口了:
“看来你也没法给出一个构造性证明。这也很正常,线索真的太少了。但其实,只要换一种思路,就可以很轻易地得出结论了。”
“换一种思路?”
“针对这篇小说,我无法给出一个构造性的证明,推理出具体的诡计或是凶手的身份,但很明显,我们可以证明诡计和凶手的存在。”
“一篇推理小说里存在诡计和凶手,还需要证明吗?”
听到这里采芦摇了摇头。
她走到书桌边,踮起脚坐到了桌上,盘起穿着黑色网眼袜的双腿,从我手里接过笔记本电脑,放在了自己的膝上。这真是个十足魔幻的场景。真想让她父亲看看,自己藏在电脑里的视频把亲生女儿荼毒成了什么样子。
“在数学和推理小说里,任何看似显而易见的结论,都需要经过严格的证明才能成立。就拿最简单的结论来说,要证明这篇小说里存在一个凶手,就必须先排除自杀和意外的可能性。”
怕是没有这个必要吧,毕竟小说第一句话就明确说了,“我”是被杀害的——但我忍住没讲,想听听她会给出怎样的“证明”。
“不过在这篇小说里,想证明这个结论并没有那么麻烦。因为根据警方的调查,‘我’在被大理石头像砸中之后立刻死亡,所以并不可能自己把头像放到二层的衣柜里。这就意味着当时房间里至少还存在着另一个人。然后再来说说那把水果刀。小说里写道,‘刀柄被我牢牢攥在手里,拇指按在了刀刃的根部’。拇指能碰到刀刃,说明是正手握刀、刀刃向外的。刀尖不是对着自己,而是对着其他什么人。如果是要用刀刺自己,一般不会采用这样的握法。但如果是为了刺别人,刀尖上为什么又只检测出了‘我’的血液呢?”
“说明是其他人用刀刺了‘我’之后,‘我’一把将刀夺了过来?”
“应该就是这种情况了。”采芦说,“虽然这样的论证对于数学证明来说有失严谨,但对于推理小说应该已经足够了。总之,当时房间里至少还存在另一个人,并且这起事件里一定存在至少一个凶手。”
在我看来,她只是用最严谨的表述方式,说了一些显而易见的废话。这么想着的我,怕是一辈子也学不好数学了。
“然后就是,秋槎你也注意到了,这篇小说里一定至少存在一个诡计,而且是密室诡计。关于这一点你已经给出了证明,我就不重复了。”
“凶手到底使用了什么诡计呢?”
“我也不知道。”采芦伸了个懒腰,结果笔记本电脑从她膝上滑落了下来,幸好只是滑到了书桌上,没有造成不可挽回的损失。“随便凶手用了什么诡计,冰也好、丝线也好,或者是其他什么上不了台面的烂梗,这都不重要,根据已有信息我没法给出一个构造性证明,但只要知道‘至少存在一个诡计’这个结论,就可以把推理继续下去了。”
“不需要知道诡计是什么也能推理出谁是凶手吗?”
“当然,当然。因为不管凶手使用了什么诡计,都需要花费时间。在命案发生的那段时间里,父亲和韩教授都没有离开过会客室,没有嫌疑。常夏和小姨都只离开了两三分钟的时间。她们要在这段时间里完成本来要做的事情,再穿过走廊杀人并折返回去,时间已经相当紧迫了,恐怕没有更多时间来把现场布置成密室状态。外婆的嫌疑也可以排除掉,她腿脚不灵便,无法登上旋转楼梯、把大理石头像放到二层的衣柜里去。”
如此一来,嫌疑人就只剩下一个了……
“所以凶手是继母。她在午餐之后就回自己的房间去了,全程都没有不在场证明。只有她可以把头像放到二楼的衣柜里去,并且有足够的时间来布置现场。”
“稍等,我来整理一下你的思路——不是去探究凶手使用了怎样的诡计,而是基于诡计的‘存在’来进行推理。”
“因为我们虽然无法推理出诡计是什么,却可以证明其存在。在数学研究中,经常会使用这一类方法。比如说,研究某一类特别复杂的函数时,想求解或是找到求解的方法,都是非常困难的。数学家面对这种问题时,往往会先去证明解的‘存在性’,这时经常会用到‘不动点定理’。所谓不动点,指的是函数上的一个点经过映射结果仍是它自身。现存的不动点定理有很多个,比如说在拓扑学上一直会用到的布劳威尔不动点定理……”
说到这里,她转过头来看了我们一眼,在我们的脸上看到了无尽的绝望之后,也露出了绝望的表情。
在她一时语塞之际,我赶忙将话题引到了我或许能理解的方向上去:
“证明了解的存在,但是没有解出方程,这样真的有意义吗?”
“对于数学家来说当然有意义了。解是否存在,或者说在何种条件下存在,这些都是一个函数最重要的性质,了解了这些性质,就能在此基础上做出许多更深刻的研究了。就像在这篇小说里,只要能证明存在密室诡计,就能推理出更进一步的结论。”
“我还是不明白,怎么在不求解的前提下证明解的存在呢?”
“数学家总是有办法的。”采芦说这句话的时候得意之情溢于言表,仿佛人类文明的精髓都凝缩在她身上一样。“进行存在性证明的时候,有一种比较常见的方法,就是‘反证法’。先假设某个东西不存在,然后由此展开推演,最后得出一个矛盾的结果,由此可知前提是错的,从而证明了那个东西的存在。就拿这篇小说来说,我们可以先假设它里面不存在密室诡计,但这就会与现场状况相矛盾,于是就得出了一定存在一个密室诡计的结论。”
“反证法的话,中学课本上就有啊。”
“这样啊,抱歉我没看过。如果你说的这个例子太简单了,我再来讲讲如何用迭代法来证明收敛性怎么样?”
“不,如果你只是想证明自己很聪明或者数学很深奥的话,‘如何用迭代法来证明收敛性’这句话本身就已经证明了,我并不想听具体的解释。”
“你还真是一点求知欲都没有。”
采芦在失望之余,将目光投向了我身边的黄夏笼。
黄夏笼则适时地避开了她的视线。
打断了采芦的数学讲义之后,我感到了巨大的空虚。整个人都瘫在了转椅的靠背上,于是椅背无可挽回地向后倾斜了过去,我也跟着继续倾斜,当我发现转椅已经失去了平衡,我应该尽快抓住书桌边缘、重新坐直的时候,悲剧已经发生了……
先是我的后脑磕在了窗台边缘,但这个脆弱的支点还是不足以维持整个动力系统的平衡,转椅还在继续向前滑,我也在继续向后仰。
我伸手去抓窗帘,却没有抓到,反而碰到了摆在窗台上的大理石头像。
等我回过神来,整个人都已经摔倒在地了。而危险——那致命的危险——就在视觉所能及的范围里。我看到在我正上方,有个圆形的黑影在前后晃动。没晃几下,就朝我这边倒了过来……
在这个或许会成为我生命中最后一刻的瞬间,我的脑海里并没有闪过自己此前的种种经历,而是回荡着采芦不带任何感情的声音——“李雅普诺夫稳定性”。她是在什么场合对我提起过这个术语,我根本就不记得了。或许是因为即将降临的不幸都源于我打破了某种“稳定性”,才会忽然想起这个莫名其妙的字眼。
然后我的肩膀被急忙站起身的黄夏笼踩住了。但我还是准备感谢她。
毕竟,是她扶住了那个摇摇欲坠的大理石头像,救了我一命。
黄夏笼将我扶起来之后,采芦也凑到了我旁边。黄夏笼显然吓了一跳,采芦也一反常态,呼吸变得有些急促,还把右手按在胸口处。
“采芦,能不能告诉我,什么是李雅普诺夫稳定性?”
听到我的问题,她没有像往常一样开始做解释——做那些完全无视我的理解能力的解释——而是一言不发地瞪了我一眼,然后把脸扭到一边去了。
一瞬间,这个身着蕾丝镶边衬衫、贴身短裙和黑色网眼袜的家伙,竟然表现得比我更有常识。
“对不起,差点被砸死……让你们担心了。”
“你还真是,”说这些话的时候,她也没有把目光投向我,而是微微低着头,看着桌面,“快高三了还这么笨手笨脚的。”
黄夏笼则一边扶起倒在地上的转椅,一边满怀内疚地说了一句:“都怪我把它放在这么危险的地方。”
说完她就将头像移到了书桌上。
“不,还是怪我太笨了。”
直到这时,我的心脏还是飞速且剧烈地跳动着,我忽然想打开窗子、吸一口新鲜空气来让自己冷静一下,却忘了正值炎夏,而自己身在一个开着空调的房间里。当我钻出窗帘,打开左半边窗子的瞬间,差点被扑面而来的热浪掀翻,紧接着又被刺眼的西晒晃得天旋地转。
我关好窗子,重新回到窗帘另一侧,不敢再去坐那张转椅了,就一直站在原地。
就在直接被太阳晒到的一瞬间,我忽然明白了什么。
“采芦,你的推理可能有点问题。”我说,“根据你的论证,只能得出继母将现场布置成了密室状况这个结论,而无法证明她就是凶手。”
“你觉得凶手另有其人?”
“至少用大理石头像砸死‘我’的人,应该不是继母,而是另有其人。”
“这要如何证明呢?”
“我们来简单还原一下现场好了。”说着,我隔着窗帘推开了左半边窗子,“小说里写到父亲和韩教授一起翻窗进入杀人现场时,特别提到说‘远远看到半扇窗子敞开着,里面拉上了窗帘’。之后父亲隔着窗户把窗帘拉开了,所以当视角转移到房间内部时,才会出现‘小姨迎着从开着的左边窗户投入房间的夕照’这样的描写。也就是说,在他们到达现场之前,从里面看靠左的半扇窗子开着,但拉上了窗帘。”
说到这里,我搬起摆在桌上的大理石头像,钻进两条窗帘间的缝隙,将它摆回到了窗台上,然后又钻了出来。
“既然整篇小说都是以真实场景为原型的,我是不是也可以假设,在案发之前这个大理石头像也像现在这样摆在这里呢?”
“可以。”黄夏笼说。
“采芦之前分析握刀的姿势时说,‘我’应该是夺下了凶手的刀,然后才被大理石头像砸死的。那么,‘我’在夺刀之后都做了些什么呢?是向凶手展开反击呢?还是拔腿就跑……”
“如果是按照夏笼的性格,应该会选择逃跑吧。”
“根据尸体的状况,小说里的‘我’应该也选择了逃走,而且是准备从窗户跑到室外去。”
“这种可能性的确很高,窗户也很可能是她在那个时候打开的。”
“不止是可能,我可以证明‘我’当时一定选择了这样的逃跑路径。证据就是致命伤的位置——后脑偏右侧。凶手从窗台上抄起大理石头像砸向‘我’的时候,‘我’正好面对着窗户、准备翻出去,唯有在这种状况下,致命伤才会出现在这个位置。我认为行凶的一瞬间有两种可能的情况。一是凶手和‘我’都钻到了窗帘里面,另外一种情况就是……”
说到这里,我拉开了窗帘。
“……窗帘被拉开了。”
“也有可能是只有‘我’钻到了窗帘里,凶手把手伸进两面窗帘之间的缝隙里,拿起大理石头像之后,隔着窗帘砸向‘我’,不是吗?”
“应该不会是这种情况。因为那样的话就一定会在窗帘上留下血迹。”我说,“小说里提到致命伤的时候说‘虽然流出来的血不多’,又说警方在头像上检测出了血迹,如果真的是隔着窗帘行凶的话,血迹也一定会留在窗帘上。父亲和韩教授从外面来到现场时应该会发现才对。”
“好吧,就当是这样吧。但这又能证明什么呢?”
“这就能证明小说里用大理石头像砸向‘我’的并不是继母,而另有其人。小说里的人物都是与现实一一对应的,小说里继母的原型也就是黄夏笼的继母鞠白雪。我想,现实中的鞠白雪所具有的‘特征’,小说里的继母一定也都具备。比如说,尚未痊愈的疾病。”
我将窗户关好,又拉上了窗帘。
“我来到怀风馆之后,黄夏笼介绍她继母时说,她在患病之后跟小姨交换了房间,而且还养成了昼伏夜出的作息习惯。一般来说,患病的人都应该保持早睡早起的作息才对,对于很多疾病来说熬夜都是大忌。但是鞠白雪却恰恰相反,在患病之后开始昼伏夜出,而且小说里也说‘或许是阴雨天的原因,我的继母也难得在中午之前起了床’,而午饭之后天晴了,她就立刻回房间休息去了。这也暗示了她患的是哪一类的疾病。”
“你是说,鞠白雪的病让她惧怕强光?”采芦说,“夏笼,是这样吗?”
黄夏笼点了点头,“是眼睛的问题。”
“果然。”我也跟着点了点头。现在所有的条件都凑齐了。“刚刚我已经证明了,案发时只有两种情况:要么是凶手和被害者都钻到了窗帘外侧,要么是窗帘已经被拉开了,不论在哪种情况下,凶手一定都处于强光的照射下——因为案发时天已经晴了,正是午后有西晒的时候,而这又是一扇朝西开的窗子。这个时候,患有眼疾、惧怕强光的继母,应该很难举起头像、准确地将‘我’砸死吧?”
“这也不能算是很严谨的证明,也许她就是闭着眼睛把人砸死了呢。”采芦狡辩道,不过马上就改口了,“用在推理小说里倒是已经足够了。”
“所以在继母之外,一定还存在着另一个凶手。”
“是谁呢?”
“先排除腿脚不便的外婆,她不可能在‘我’逃走时追赶上。其他人里面,短时间离开过会客室的只有小姨和常夏。她们都有可能正好撞到继母刺伤‘我’的一幕——当然也可能是有预谋的,然后在‘我’准备夺窗而逃的瞬间,用大理石头像给了‘我’致命一击。然后,为了不让会客室的人起疑心,‘另一位凶手’离开了杀人现场,留下继母一个人善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