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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啊。”我故作平静地附和了一句。如果卖掉这个头像,她或许就能搬到什么更远的地方去了——这样一想她似乎也并没有那么讨厌这件礼物。不过,将如此珍贵的文物随手摆在窗台上,总觉得有些暴殄天物。“能让我看看吗?”
见她点头,我就凑了过去。我绕过摆在书桌后面的转椅和折叠椅,来到窗台前,把头伸进两条窗帘之间,端详着那个头像。那是个年轻男子的头像,艺术家用纯熟的手法雕刻出了精致的五官与蜷曲的发型。鼻子和左耳处的破损也没有破坏其俊美的形象。尽管颈部以下的部分已缺失,还是能看出他正将头微微抬起,双眼凝视着斜上方。
头像下面有个酒红色的木质基座。基座正面写有两个西文单词:Alexander Helios——这应该是对头像身份的说明。
我回过头,只见采芦已经坐在了那张只铺了床垫的折叠床上,黄夏笼仍站在我身后。
“她最近刚写了篇推理小说,就是用这个大理石头像当凶器的。”采芦对我说道,又把头转向黄夏笼,“要不要拿给秋槎看看?”
“好啊。”
黄夏笼没有拒绝的意思,转过身去打开了放在桌上的电脑。
“小说里也出现了跟这个一模一样的头像?”
“嗯,不仅出现了这个头像,故事的舞台就是怀风馆。”她向我介绍着自己的作品,口吻却像是在介绍旁人写的故事,“案发现场就是这个房间……”
“把自己最熟悉的场景写到小说里倒也是个办法。如果不知道该怎么塑造人物,也可以从身边的人下手。比如说,我正在写的小说里就有个被害人数学很好。”
“我也是这么处理的。韩老师已经看过了。基本上,所有的登场人物都是我身边的人,还让她父亲也客串了一下。而唯一的那个被害人……”
黄夏笼没有立刻说下去。
笔记本电脑已经开了。她将桌面上的一个word文件打开,又把电脑推到我面前,然后两手扶着我双肩,安排我坐在了转椅上。
那双手迟迟没有从我的肩膀上移开。
“……就是我自己。”
3
我被杀害的那天正好有客人到访。
他是父亲的一位朋友,其他人都叫他韩教授,只有我和常夏被要求称呼他为“韩叔叔”。在爸爸离开大学之后,他仍留在那里从事科研,最近几年,因为经费问题跟学校的行政人员起了冲突,渐渐无心学术,写了几本科普书,销量还不错,慢慢就成了他的主业。
韩教授到访时已临近中午,当时还下着小雨。或许由于是阴雨天,我的继母也难得在中午之前起了床,跟我和小姨一起到门口迎接他。
是爸爸开车去接他过来的。
之后大家一起吃了午饭,常夏和外婆也在。
韩教授说起了他女儿的事情,说她正在读高中,初中时就在国际数学比赛上拿到过名次。他还说女儿虽然成绩很优秀,却一直交不到朋友,下次想把她也一起带来,介绍给我认识。爸爸自然是非常乐意。毕竟除了常夏,我已经很久没跟同龄人接触过了。只不过,连初中都没念完的我,怕是没法跟他女儿做朋友吧。
吃完午饭,天已经放晴了。继母不愿继续留在会客室,先回房间去了。我和常夏一起收拾了桌子,常夏留在厨房洗碗。我回到会客室,又陪他们坐了一会儿,不久之后常夏也过来了。
快三点钟的时候,我有些困了,就回房间睡午觉去了。一个半小时之后,我再次出现在大家面前时,已经变成了一具尸体。
爸爸和韩教授在会客室里聊起了十多年前的往事,有些事情外婆和小姨也知道。小姨的前夫也曾经是他们的同事,也曾像爸爸一样下海经商,只可惜没有发财的命,钱没赚到,教职也丢了,最后只好去教中学。听说小姨就是在他最困难的时候跟他离婚的。常夏虽然插不上话,留在那里倒也能做些端茶递水的工作。
会客室一角有台净水机,可以直接将自来水净化之后饮用,也能把水加热。听说是很先进的设备。怀风馆位置太偏远,没法使用那种需要叫人送水过来的饮水机,于是就在厨房和会客室各放了一台净水机。拜这台净水机所赐,常夏不必奔忙于会客室与厨房。只是三点半左右,爸爸提议说换另一种茶,茶罐放在厨房,常夏说她去拿,于是离开了一次,两分钟之后就拿着茶罐回到了会客室。
四点刚过,外婆想回房间休息。小姨推着轮椅送外婆回去了,不到三分钟就又回到了会客室。
后来他们聊起了艺术品收藏的话题。
韩教授精通西洋美术,却没有闲钱购买艺术品。爸爸并不太懂,倒也有点兴趣,于是时常让韩教授帮他做做参谋。
“我前一段在欧洲买了个大理石头像,卖给我的人一开始想骗我是古罗马时代的出土文物,被我识破了。”爸爸把快抽完的香烟按在烟灰缸里,对韩教授说,“但那做工也不像是现代的,应该有一定的年头。”
“可能是文艺复兴时代的作品。当时意大利有几个专门做古希腊罗马样式雕塑的作坊,有些水平还挺高的。”
“我买下来了。对方开了个很便宜的价格。”
“这类东西在那边不是很值钱,在国内反而更有市场。”
“我也不准备转手卖给别人,已经送给我女儿了。”
“是谁的头像?”
“买给我的人说是亚历山大·赫利俄斯的。底座上也写的是这个名字。”
“亚历山大·赫利俄斯……我还是第一次听说。这两个名字拆开倒是都很有名——亚历山大大帝和太阳神赫利俄斯。合在一起还真不知道是谁。能让我看看吗?”
“头像在我女儿的房间。”
“那还是等她醒了再说吧。”
“她也该醒了。”爸爸转过头对常夏说,“你去看看夏笼醒了没有。顺便给她送杯水过去吧。”
常夏为我在净水机接了杯水,拿着玻璃杯离开了会客室。
她穿过走廊,来到了我的房门前,把玻璃杯移到左手上,右手按下门把手,发现门没有上锁。即便如此,她还是选择礼貌性地敲了敲门。
“夏笼,你起来了吗?”
她连呼了几声,里面都没有回应。常夏打算直接进去把水杯放在书桌上,再把一直放在窗台上的大理石头像搬到会客室去、给客人看。可是,当她再次按下门把手,把门往里推了几厘米之后,却发现房门挂上了防盗链,没法开出一个可供人出入的缝隙来。
那扇门除了嵌在门板里的执手锁之外,还在内侧装上了一道宾馆里经常使用的防盗链。
被防盗链挡在外面的常夏只好放弃了。如果我在二层的卧室里睡觉,她也很难从这里将我叫醒。
不过,就在她准备关门离开的时候,忽然从门缝间看到了些什么。那似乎是我的双脚,没穿袜子也没有趿着拖鞋,脚背向下贴着地面。
仅从双脚不难判断我的姿势。
当时我已经死了,脸朝下趴在了地板上。我的尸体位于西面开了推拉窗的墙壁和书桌之间。在那里原本有一张转椅,此时已经被推到了南面的墙边。
当然,这些常夏都看不到。她又试着推了推门,结果还是无法推开,又把玻璃杯放在地上,用身体去撞门,那道金属链还是将门牢牢卡住了。
于是她跑回会客室去请求帮助。
“夏笼倒在房间里,可能是中暑了。”她气喘吁吁地说,“她挂上了铁链子,我开不了门。有没有办法把铁链子锯开……”
“从外面绕过去吧。”爸爸的反应看起来要冷静许多,“从窗户那边进去。”
说着,他站了起来,小姨、常夏和韩教授也跟在后面。
一走出会客室的门,他便让小姨和常夏准备湿毛巾,然后从走廊过去,在我的房门外等着他们从里面开门。
爸爸和韩教授一起绕过水池,来到小屋附近。远远看到半扇窗子敞开着,里面拉上了窗帘。
窗子附近都是被雨水打湿的泥地,泥地上面还一个脚印也没有。
他们踩过那片泥地,终于来到了我的窗前。爸爸将手伸进窗户,一把拉开了窗帘,韩教授有所顾忌地没有往里面看。
我身穿睡衣,脸朝下地倒在窗子附近,手里握着什么闪闪发光的东西。
爸爸从窗子翻进我的房间,凑到我身边。他轻轻抱起我,试着把我唤醒,却发现我毫无反应。这时他注意到,被我握在手里的是原本放在厨房的水果刀。刀柄被我牢牢攥在手里,拇指按在了刀刃的根部,刀尖处沾着血。他的手开始颤抖,缓缓移动到了我的颈部,轻轻按在动脉附近——已经不跳了。爸爸肯定无法轻易地接受这个现实,又把手移到我的鼻孔边——没有呼吸。
“夏笼!夏笼……夏……笼……”
爸爸不停呼喊着我的名字。
这时韩教授也翻窗户进入了我的房间,站在爸爸身后。从爸爸的反应里,韩教授已经明白了一切。他冷静地走向房门,摘下了防盗链。
打开门时,小姨和常夏已经站在门外了。
“报警吧。”韩教授说。
“夏笼她……怎么了?”手里握着湿毛巾的常夏问道。
“请节哀。”
听到这里,小姨和常夏都表现出了悲痛的样子。小姨迎着从开着的左边窗户投入房间的夕照,缓缓走向我的尸体。常夏则跑去报警。
韩教授这时像是忽然想到了什么,从旋转楼梯跑上了二楼。他怀疑杀害我的凶手还留在那里。他打开了衣柜的每一扇门,检查了房间的每个角落,最后走到唯一的一扇窗户边,发现窗户从里面上了锁。
看样子,现实并不支持他的猜测。
当他回到一层时,爸爸已将我的尸体翻了过来,抱着我的头痛哭着。构图有些像列宾的那幅《伊凡雷帝杀子》。和画中那位不幸殒命的太子一样,我的致命伤也在头部。之后的尸检报告会表明,我的后脑偏右侧的位置被钝器猛砸过一次,有些凹陷,虽然流出来的血不多,但造成了大量的颅内出血。比较幸运的是,我在被砸中之后就立刻死亡了,没有遭受太多痛苦。
至于我左侧腹部的刀伤,刺得很浅,根本不会危及生命。刀尖上只检测出我的血液。
而在我的头上砸出致命伤的“钝器”,正是亚历山大·赫利俄斯的大理石头像。此时它被放到了二层的衣柜里,但警方还是找到了它,并在上面检测出了血迹,但并没有找到家里其他人的指纹。
我并不知道是谁杀害了自己,只希望警方的调查能给出一个答案。
4
我很快就读完了黄夏笼的小说——如果这真的能被称为“小说”的话。
它的人称和视角都有些混乱。起初我以为会一直以“我”的视角来展开叙事,没想到后面全都是上帝视角。在里面也几乎看不到什么描写,对话也无法体现任何人物性格。若以小说的标准来衡量,实在不能给出及格分。它甚至比我发表在校刊上的猜凶手谜题还要简短,也更简陋。
而且它也像我写的那些猜凶手谜题一样,没有给出解答。
我甚至有点怀疑,这篇小说是否真的存在一个解答。
“这篇小说是要写给谁看吗?”我问。
“我也知道自己写得太差了,根本没法拿给谁看……”黄夏笼说得有些委屈。她轻轻地扣上了电脑。“不过也不用说得这么直白吧。”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
“我明白,你的意思是说,是不是写给某个特定的人看的,对吗?”
“嗯,因为如果要读这篇小说的话,需要很多背景知识,比如说怀风馆的构造,还有关于你家人的种种信息。而这些事情只有你身边的人才知道。”
“最初是想写给韩老师看的。”
原来如此,所以才会特地设计采芦的父亲登场,甚至还间接提到了她。
“秋槎,”采芦开口了,“你还有什么感想吗?看完之后有没有在心里感慨说,并不是所有女生都是自己这样的文学少女,也有的人文笔很差。”
“韩老师你这样说就太过分了。”黄夏笼在一旁抗议道,“虽然是事实吧。”
“这篇小说已经写完了?还是说之后还会写个解答篇什么的?”
“其实这根本就不是什么小说。”
“是谜题?”
“嗯……也不完全是。”说到这里,黄夏笼再次掀开了笔记本电脑,“不妨把它当成一篇推理谜题来挑战一下,如果得出了什么答案,或许就能知道我真正想写的是什么了。”
“不能直接告诉我吗?”
“那样就没意思了……而且有些话说出来真的挺丢人的。”
“那么我来试试好了。”然而说实话,我心里一点头绪也没有。线索太少了。“说起来,你的韩老师有没有猜中谜底呢?”
“她一直不肯告诉我,非说要先听听你的答案。”
“采芦,你是想看我出错吗?”
“那倒没有。”那个一直坐在远处的女人说道,“只不过这篇谜题把我给难住了,我想了很久,也没法给出一个构造性证明。但是你总是有些异于常人的思路,说不定碰巧能想出什么证明方法。”
我并没有追问什么是“构造性证明”,采芦总会不经意地甩出各种术语,解释起来往往又是一套长篇大论——而且多数情况下我根本听不懂。迄今为止,她向我解释过许多数学概念,有些是我自己嘴贱去问的,也有些是她强行要解释给我听的,而最后给我留下印象的就只有一串串人名了。
总之,在这里直觉告诉我不要提问,先做解答。
“那我来试试吧。”我把手放在触摸板上,重新翻阅着文档,“虽然没有刻意渲染,但是——如果我没理解错的话——这应该是一篇‘密室杀人’小说吧?案发现场有三个可供凶手出入的地方:房门、一层的窗户以及二层的窗户。房门从里面挂上了防盗链,二层的窗户也从里面上了锁,凶手作案之后很显然无法从这两处离开。一层的窗户虽然开着,但外面是被雨水打湿的泥地,踩上去会留下脚印。而你在小说里明确说了,‘泥地上面还一个脚印也没有’。说明凶手也不是从那里离开的。这就形成了密室状况。”
然而,我的“推理”基本上就到此为止了。
“关于制造密室的方法,韩教授已经帮我们排除了一种可能性——凶手作案之后并没有躲在二层的卧室里。但是,凶手究竟使用了怎样的诡计——究竟是设法将门或者窗子从里面锁上,还是想办法不在泥地上留下脚印——小说里好像没有给出足够的提示。”我准备放弃了,“如果你描写常夏撞门时,让她不小心把玻璃杯打碎,或是把水洒了出来,我还可以猜测说,她是为了掩盖地上原有的积水才那么做的,而地上之所以有积水是因为凶手用冰制造了密室,她就是凶手……不过我刚刚又确认了一下,你并没有那么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