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瑜伽士。他大约是印度人的平均身高,深蜜色的皮肤,一头短短的白发,一把短短的白胡子。他不肥壮,但挺丰满的。虽然他只围了一条白色的腰布,但看上去整洁干净,甚至可以说是“衣冠楚楚”。他走路慢吞吞的,拄了个拐杖,有点儿跛。他的嘴挺大,嘴唇厚厚的,他的眼睛既不像大多数印度人那样大,也不像他们那样亮,眼白布满了血丝。他看起来既简朴又庄重。他乐呵呵的,面带微笑,彬彬有礼。他给我的感觉没有多少学究气,更像是一个和蔼可亲的老农。我躺在一张简陋的木板床上,他走进屋里,后面跟着两三个门徒,说了几句亲切的问候语后就坐了下来。我当时身体不太好,之前才晕倒过,他就坐在我的身旁。
就是因为有人告诉他,我身体不太好,不能到客厅去(他平时都是在那里打坐的),他才到这个小房间来的(我之前是被抬到这里的)。
几分钟后,他不再看我了,只斜着眼睛盯着我的肩膀上方。他的身体一动也不动,但一只脚不时地在地板上轻轻敲着。他这样待了大约一刻钟,后来他们告诉我,他一直在聚精会神地为我冥想。然后他突然停下来,问我是否想对他说点儿什么,或者问他什么问题。我感到既虚弱又难受,就跟他如实说了这种感觉,于是他笑着说:“沉默也是交谈。”他又把头微微转开,继续集中注意力冥想,仍然像是在盯着我的肩膀上方一样。他这样持续了一刻钟,没有人说一句话,房间里的其他人都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然后他起身,鞠了一躬,笑着跟我道别,拄着拐杖慢慢一瘸一拐地出了房间,他的门徒紧随其后。
我不知道是休息的结果,还是瑜伽士冥想的结果,但我感觉好多了,过了一会儿,我去了大厅,他白天就在那里打坐,晚上在那里睡觉。这是个长长的、空荡荡的房间,我感觉有五十英尺长,宽度大约是它的一半。房间四面都有窗户,但屋顶的飞檐使房间内的光线有些昏暗。瑜伽士坐在一个铺着虎皮的矮台上,面前是一个小火盆,里面焚着香。香的气味很好闻。一个弟子不时地走上前来,再点燃一根。信徒们坐在地板上。有些人在阅读,其他人在冥想。没过多久,两个陌生人提着一篮水果走了进来,跪倒在瑜伽士面前,献上他们的贡品。他微微点了点头,表示接受了,示意一个门徒把它拿走。他对这两个陌生人说了几句客套话,然后又微微点了点头,示意他们可以退下了。他们又跪倒在地,退下和其他信徒坐在一起。然后瑜伽士陷入冥想,在场的所有人似乎都打了个寒战,我踮着脚尖走出了大厅。
后来我听说我的晕倒引起了许多荒诞的谣言。这件事不仅传到了印度各地,甚至传到了美国。有些人认为,我是因为一想到要去见这位圣人,内心就涌起敬畏之情,才会晕倒。另一些人说,在我见到他之前,他的力量就已经在我身上起作用了,让我有那么几分钟的灵魂出窍,进入了无极。当被问及此事时,我只是笑了笑,耸了耸肩。事实上,那不是我第一次晕倒,也不是我最后一次晕倒。医生告诉我,这是由于腹腔神经丛受到刺激,导致膈肌压迫到了心脏,那天,这种压力持续的时间过久,才导致了我的晕厥。在这种情况下,你会有几分钟感到不舒服,然后就什么也不知道了,直到恢复意识——如果能恢复意识的话。
马都拉。夜晚的庙宇。印度总是很嘈杂。印度人整天扯着嗓子说话,但在庙里,他们说话的声音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大。这吵闹声真是绝了。人们在祷告,在背诵祷文,他们互相呼唤,大声辩论,吵得面红耳赤。他们没有表现出一点儿崇敬神灵的样子,周围却有一种强烈的压倒一切的神圣感,使你的脊背发凉。说来奇怪,那里的神似乎离我们很近,而且还是活生生的。
人群很密集,男人、女人、孩子挤在一起。男人们光着上身,他们的额头上抹着厚厚的一层牛粪燃烧后剩下的白灰,手臂和胸部通常也会抹。许多人在白天处理日常事务时穿着欧洲服装,但在这里,他们抛开了西方服装、西方文明和西方的思维方式。寺庙里都是些对西方一无所知的印度人。你会看到他们向一个又一个神龛行大礼,有时全身平趴在地上,脸朝下,摆出五体投地的匍匐状姿势。
你穿过长长的大厅,屋顶由雕花柱子支撑着,每根柱子的底下都坐着一个托钵僧。有的年事已高,蓄着胡须,有的非常瘦弱,有的年轻健壮、浑身是毛。每个人的面前都摆着一个化缘用的钵或一张小垫子,会不时有虔诚的信徒在里面投上一枚铜钱。有些人穿着红衣,有些人几乎赤身裸体。当你经过时,有些人茫然地看着你,有些人在读书,或默读,或大声朗读,根本没有注意到熙熙攘攘的人群。内殿外面的地板上坐着一群僧人,他们脑袋前半部分的头发都剃光了,后面的头发扎了个发髻,他们长得相当肥壮,光溜溜的棕色胸膛和肉滚滚的手臂上用白灰画满了条纹。一个有学识的大师走了进来,他还是一个很有名气的圣徒。他戴着红色的头巾,胳膊上戴着手镯,围了一条彩色的腰布,留着一把灰色的胡须,看上去很有派头,身后跟着两三个弟子,在神龛前念了一段祷文,然后,弟子在前面开道,他大踏步走进了大殿里最神圣的地方(有名望的人都是这么走路的)。
寺庙的天花板上悬挂着光秃秃的电灯泡,刺眼的光线投射到神像上,但在光线照不到的地方,黑暗显得更加神秘了。尽管这里有那么多嘈杂的人群,但也许正是因为如此,才让你觉得这里神秘而可怕。
当我要离开印度时,人们问我,我看到的所有景色中,哪一个给我留下了最深刻的印象。我的回答正如他们所愿。但最让我感动的,其实不是泰姬陵,不是贝拿勒斯河边的石梯,不是马都拉的庙宇,也不是特拉凡哥尔的群山,而是那里的农民。他们非常憔悴,衣不蔽体,只有一块破布围在腰间,破布的颜色如太阳炙烤着的龟裂的田地一样。农民在寒冷的黎明瑟瑟发抖,在炽热的正午挥汗如雨,夕阳西下,在干旱的田地上洒下一片红光,饥寒交迫的农民却依然没有停止辛苦的劳作,无论是北方、南方、东方,还是西方,所有的农民都在印度这片广袤的土地上辛苦耕种。三千年来,从雅利安人第一次来到这个国家开始,印度农民祖祖辈辈、世世代代都在为了微薄的收入而辛苦劳作,这是他们得以维持生计的唯一希望。这是印度让我印象最深刻的景象。
1939朗斯。公用饭桌。一张长桌旁坐着许多年轻男子,他们都穿着体面的深色衣服,但给你的印象是,他们有段时间没洗澡了。他们里面有学校老师、保险职员、售货员等。大多数人在吃饭时还看着晚报。他们贪婪地吃着食物,吃着一块又一块面包,喝着廉价葡萄酒。他们很少讲话。突然一个男子走了进来。“是朱尔啊!”他们喊道,似乎醒了过来。
朱尔给大家带来了欢乐。他三十来岁,瘦瘦的,长着一张尖尖的红脸,一副滑稽的模样。你完全可以把他当成马戏团里的小丑。他的乐趣就是把面包屑乱扔一气,要是打到了人,被打的人就会大喊:“天上掉下来的子弹啊。”
他们和服务员处得很好,彼此间不用尊称,“你”来“你”去的。有一个小女孩是店主的女儿,坐在一条长凳上编织毛线,他们都善意地揶揄她。你会觉得,他们期待着有一天能和她调情。
矿工村。一排排两层的红砖小房子,红瓦屋顶,大窗户。每栋房子后面都有一小块菜园,矿工在里面种菜种花。一栋房子有四个房间,前面有一个客厅,但几乎从未使用过,窗户上挂着厚厚的花边窗帘,后面是厨房,楼上是两间卧室。客厅里有一张铺着桌布的圆桌,三四把直背椅,墙上挂着全家福的放大照片、一把枪和一些电影明星的照片。一家人大部分时间都在厨房里相聚。厨房里面还有一个火炉、一个收音机、一张铺着油布的桌子,地板上也铺着油布。屋里横拉着一根绳子,上面晾着洗好的衣服。厨房里充满了饭菜的香味。收音机从早到晚都在播放着,有狄多·罗西的曲子、《兰贝斯大道》,还有各种舞曲。到了洗衣日,炉子上就架起了一只大锅。
有客来时,他们会拿出朗姆酒来招待。他们聊起了钱和生活开销,谁嫁给了谁,谁谁在做什么。
矿工早晨从楼上下来吃早餐,喝咖啡和朗姆酒。他走到水池边洗手洗脸。他已经穿戴整齐,只有靴子和外套没穿,这要等妻子递给他。
L的姐姐。一个又高又瘦的黑发女人,长着漂亮的五官,一双眼睛长得尤其美。但她缺了两三颗牙。她三十二岁,看上去却像五十岁一样,面容憔悴,皮肤干燥,满脸皱纹。她穿着一条黑色的裙子和衬衫,围着一条蓝色的围裙。她的四个孩子都脏兮兮的,穿得很破,都是母亲用旧衣服改成的衣服。一个小女孩耳朵疼,头上围着一条围巾。L的姐夫。他三十五岁了,但看上去要老得多。他有一张瘦削的、不对称的、饱经风霜的脸,但看起来和蔼可亲,脾气很好,只是有点儿固执。他很少说话,说起话来慢吞吞的,声音很好听。他对方言比对法语更熟悉。
他的手又大又脏,看起来很有力量。他灰色的眼睛里透着一种柔和的、可怜兮兮的神色,睫毛上洗也洗不掉的煤尘,使他的这种神情看上去更加明显。
工头。他是一个快乐的家伙,嗓门很大,有着佛兰德人的快乐脾性。他喜欢那些能给他带来慰藉的东西,比如咖啡、朗姆酒和葡萄酒。
他的妻子是个身材高大的胖女人,灰白的头发乱蓬蓬的,脸红红的,一副高兴的神情。她很喜欢吃东西,圣诞节他们大吃了一顿。她会告诉你她买鸡肉花了多少钱,然后跟你细细地描述每一道菜。他们坐在那里聊着天,听着收音机,唱着歌,一直到凌晨四点。
他们有两个儿子。他们不想让大儿子当矿工,所以让他去做了木匠,但第一个星期,他的右手就被圆锯锯断了,现在他(戴着眼镜)就在矿上做些杂活。小儿子没再折腾,直接下井做了矿工。
男孩们过去从十二岁开始干活,但现在要到十四岁才开始,他们每天三班倒,每班八小时,负责把煤里的石头拣出来。煤用一个移动的平盘传递着,当平盘经过时,一群孩子肩并肩地迅速把石头拣出来。他们的帽子紧紧地扣在头上,身穿蓝色工作服,脸和衣服一样黑乎乎的,眼白闪闪发光,看上去很古怪。
一个人要到三十岁才能掌握充分的知识,成为一名熟练的矿工;到四十五岁时,他就过了体力的巅峰时期,不得不从事较轻的工作,赚的钱也会变少;到五十五岁时,他可以拿到养老金,他自己有三千法郎,他妻子也有这么多,但他基本上只能再活一两年的时间,来花这笔养老金。他说到自己会在五十五岁到六十岁之间死掉的时候非常平静,好像这是自然规律一样。
他每月象征性地交八到十法郎的房租,每月要买四百公斤煤。他每周工作五天,每天的工资是六十法郎,外加百分之二十五的津贴,但如果他拒绝加班,就拿不到津贴。
医疗服务是免费的,但他抱怨医生对自己不够重视,如果医生很忙,会等到第二天才过来给人看病,而且医疗用品也不充足。
矿工们都十分友好、善良、乐于助人。他们知道自己的工作依赖于他人的工作,因此他们之间存在着一种天然的友好关系。他们中的一些人住在离矿井一个小时路程或更远的地方,他们骑自行车上班。他们依恋着自己丑陋的小村庄,即使能在矿区附近找到一所房子,他们也不会离开自己的村子。
除了一些熟练的矿工负责挖煤、修通道和挖隧道外,还有一些不熟练的工人负责管理电力,推着煤车把煤从装煤点运到升降机处,然后把煤车推到升降机里。他们需要先把煤车脱钩分开,然后沿着弯曲的轨道用手推入升降机。一名工人每一班要把一千二百辆煤车推入升降机。这是件很辛苦的工作,他每天能挣到二十法郎。在上次罢工之前,他一天的工资只有十四法郎。
升降机摇晃得厉害。它以极快的速度上下移动,发出可怕的嘎嘎声。当它到达底部时,工人还要把空煤车再推出去。
安吉丽克酒吧。一个很小的方形房间,最里面放着一个小吧台,架子上放着许多酒瓶。房间里有两三张方桌,靠墙有一张长凳,门口有几把椅子,房间的中央摆着一张圆桌。几名矿工正围坐在那里,和他们坐在一起的还有一名正在休假的士兵,他身强力壮,穿着制服。有个人正在用一团毛线变戏法,这个孩子气的戏法让他们兴奋不已,一边看戏法一边点了好几轮酒。他们都很友好热情。另一张桌子上有四个人在打牌。他们很少说话,说话的时候也主要是在谈论工作和物价。
店主一家住在酒吧后面的一个房间里。一个生病的波兰人卧床不起,有六个人围在他旁边,房间里空气十分污浊。
波兰人和法国人的外貌差异很大。他们的脑袋方方的,身体十分结实,即使透过身上沾的黑色煤尘,也依然能看出他们皮肤的白皙。虽然他们和法国人处得很好,但还是只喜欢与自己圈子里的人往来。他们吃得非常少,比法国人还少,好省下钱来寄回家让家里人买农场。他们一般只在公共节日和婚礼上喝酒,那时他们会倾其所有举办盛大的宴会,然后在接下来的几个月里节衣缩食来弥补这些开销。他们的法语说得结结巴巴的,口音很重。
洗澡是件大事。矿工们在大铜盆里洗澡,这个盆平时是用来清洗全家人的衣物的,把水在铜盆里烧热后,矿工就坐在里面洗澡。有些年轻的矿工以能下井工作为荣,他们就不洗澡,到处向人炫耀。当他们还是单身的时候,通常寄宿在寡妇或者家里没有太多小孩的人家,他们自己占一个房间,或者占一张床铺。他们会到朗斯嫖妓,要么坐公共汽车去,要么骑自行车去。
坑道比普通人的身高略高。坑道很长,被光秃秃的灯泡冷冷地照亮,寒风从里面穿堂而过。沿着坑道一路走着,却没有一个人影,这感觉很奇怪。这些地方拐来拐去的,从一个坑道出来就又到了另一个坑道,你很纳闷那些人是怎么认得路的,但是工头告诉我他闭着眼都能找到路。
走着走着,你会突然遇到一小群正在干活的工人,这感觉非常神奇。你爬过坑道壁上的一个洞,沿着一条狭窄的通道费力前行,有时还得匍匐前进,直到走到坑道的尽头,在这里他们要么继续往前开凿,要么就地采煤。钻机太重了,需要两个人才能抬起来,它发出的噪音,简直让人感觉身处地狱。
光线昏暗,矿工们光着上身,头上戴着安全帽来保护头部,看上去简直不像人。
他们白班上到一半的时候,会休息半个小时吃午饭。他们坐在煤渣上,吃着装在罐子里的食物,里面是一大块面包,抹了黄油或者夹了一根香肠,他们喝着装在金属瓶子里的淡咖啡。
一日三餐。早上喝黑咖啡,吃面包配黄油。中午,如果是在家吃,就有汤,有牛排或小牛肉,从菜汤里能捞出蔬菜,还有土豆。他们喝的啤酒通常是自家酿的,几乎不含酒精的,口味怪怪的,你得慢慢适应。
晚饭,还是咖啡和抹了黄油的面包,如果丰盛一点儿,还会有一片火腿。
没有哪所房子看起来能住得舒适,他们似乎也不在意住得是否舒服。他们对自己的工资很满意,只希望能维持现状。工作、食物、睡眠、广播,这就是他们的生活。
经理提醒我说,参观者往往会觉得这里的工作很辛苦,但实际上并没有那么苦。那些矿工都已经习惯了这种生活,即使他们也觉得工作不容易,但起码是可以忍受的。他是个年轻人,个子不高,胡子刮得干干净净,衣冠楚楚的。他的妻子长得还不错,鼻子挺长的,穿着一件红衣服,他们有两个孩子。他对采矿的生意充满热情,看起来很聪明,富有同情心,博览群书。他的岳父是亚眠的首席检察官,跟他们住在一起。
他是个矮个子的老头,留着把花白的胡子,他说起话来滔滔不绝,会跟你讲一些人们在过去一百年里翻来覆去讲了无数遍的东西,对此还深信不疑,仿佛这是他经过深思熟虑后得出的想法。他是一个非常诚实、可敬、狭隘、无聊的人。
里维埃拉谋杀案。杰克·M得了肺炎,卧床不起,这时他收到了一封电报,说他的母亲阿尔伯特·M被谋杀了,她当时住在圣拉斐尔的一家旅店里。由于他下不了床,他的妻子就代替他飞了过去。当然,她很震惊,但同时又不禁感到幸运和解脱。她的婆婆把她的生活搞得难以忍受。玛丽喜欢参加聚会和舞会,在衣服上花了很多钱,婆婆因此经常没事找事,对她吹毛求疵。她不赞成玛丽管理家务和抚养孩子的方式。更糟糕的是,杰克还非常崇拜他的母亲。在他眼里,她不会做错事。要不是阿尔伯特太太每年都去圣拉斐尔过冬的话,玛丽根本无法忍受这种压力。
她乘飞机到了戛纳,去见一位英国律师(杰克·M之前给他拍过电报)。在他们开车去圣拉斐尔的路上,他对她讲了谋杀案的一些细节。
“你总有一天会知道的。当地报纸上到处都是关于这个案子的报道。”
阿尔伯特太太被人发现死在了床上,她是被人勒死的,她的钱和珍珠也被人偷走了。她被发现的时候一丝不挂。
“你知道,里维埃拉有时会让这些从英国和美国来的孤独的中年妇女昏了头。”
阿尔伯特太太在圣拉斐尔颇有名气。她经常到酒吧和咖啡馆,和那些最不正经的家伙一起跳舞。她是个出手阔绰的老太婆,随时会请大家喝酒,尽管大家都嘲笑她,但还是挺喜欢她的。她会带其中某个烂仔回旅馆,每星期两三次,他在第二天早上总能得到一千法郎。显然是她的某个情人杀了她。
玛丽听了这个故事,既惊愕又高兴。现在她终于可以报复那个折磨她多年的女人了。如果能告诉杰克,这个被他尊敬的母亲只不过是一个老荡妇的话,那将是一个绝妙的报复方式。
“他们知道是谁干的吗?”她问道。
“还不清楚,可能是十几个人当中的任何一个。她的私生活挺乱的。”
“这对我丈夫来说会是个很大的打击。”
“需要让他知道吗?他们很乐意把这件事情的真相掩盖起来,把它定性为一起入室盗窃和谋杀的案子。一桩恶性的丑闻对圣拉斐尔这样的过冬胜地没有任何好处。”
“为什么要隐瞒呢?”
“嗯,这是在为你们和你婆婆着想。我敢说,她在英国过得一定相当枯燥。你会因为她想在死前找点儿乐子而责怪她吗?”
玛丽沉默了很长时间,然后说了一些连她自己都吃惊的话。
“我恨这个老女人。我都想亲手杀了她,有时我很想知道为什么没有那么做。不过现在该知道的我都知道了,自打嫁给我丈夫以来,这是我第一次在心底对她有一点点喜欢了。”
垂死的帕斯基耶。他在尼斯的一条小街上开了家小咖啡馆,后面有个密不透风的小房间,用来给人们跳舞。咖啡馆楼上的房子有一部分他自住,一部分出租,需要从侧门走进去。他就住在那里,但他会把其他房间租出去一个小时或一个晚上,租给那些在咖啡馆里勾搭到女人的男人。现在帕斯基耶已经病得很重了,所以咖啡馆就由他的儿子爱德蒙和儿媳妇来打理。爱德蒙娶了一个经常光顾这家咖啡馆的女人为妻,帕斯基耶那时觉得他们的婚事有辱门楣,勃然大怒,把他们赶出了家门,但他不是那种为了名声可以不要钱财的人,由于爱德蒙对他很有用,所以他很快就把他们接了回来。我去的那天晚上,咖啡馆里挤满了人,有一个船队都在里面,他们在处理陆务。我问爱德蒙他父亲怎么样了,他告诉我医生已经放弃他了,他最多活不过一两天了。他请我进去看他。我在屋里走了一圈,负责带客的珍妮把我带到他的面前。一个巨大的四帷柱床上,躺着一个穿着睡衣的小老头,脸色蜡黄浮肿,双手也是水肿的。
“Je suis foutu(法语:我完蛋了)。”他对我说。
“胡说,”我说,装出一副人们在病人面前通常会表现出来的欢快模样,“你会好起来的。”
“我不怕死。楼下怎么样?人坐满了吗?”
“人挤人呢。”
他精神了起来。
“就算我的房间再多一倍,今晚我也能让它住满。”他按了按铃。“我只能躺在这里,不能亲自打理生意,真是糟糕。”女佣走了进来。“去敲敲门,”他对她说,“叫他们快点儿,其他人都在等着呢。我的天哪,他们到这儿来做的事,不需要做一整夜吧。”女佣出去之后,他说:“我想起我可怜的妻子,我很高兴她已经死了,如果她知道爱德蒙娶了一个荡妇,一定会受不了这种耻辱的。你要知道,我们给了他最好的教育。你知道等我死了之后他们要做什么吗?他们打算把这些妓女清理出去,按月把房间出租给职员和店员。他们那样做是赚不到钱的。
他为什么不能娶一个中产阶级的小姐,或者娶一个体面商人的女儿?她们这样的人知道生意就是生意。躺在这里,我知道自己一手经营起来的事业,一旦我死了,就会完蛋。”两颗沉重的泪珠顺着他的面颊滚落下来。“为什么?”他抽泣着,“因为那个荡妇想要受人尊敬。人们会因为尊重你就给你钱吗?”
他两三天后就死了。他的灵车里装满了鲜花,许多经常光顾这家咖啡馆的姑娘都去参加了葬礼。“这说明她们心地善良。”爱德蒙的妻子后来对我说。
浪漫传说。约克公爵(乔治三世其中的一个弟弟)乘游艇来到摩纳哥,在那里染了重病。他请求执政的王储接待他,王储答应了,但拒绝接待公爵游艇上带来的那个情妇。她就在罗克布伦租了一所房子,每天到外面的岬角看看那面旗帜是否还在宫殿上空飘扬。有一天,她看到下了半旗,知道自己的爱人死了。于是,她便纵身跳入了海中。
有一天,在格罗夫纳广场吃过晚饭后,我听到一位不太年轻的作家抱怨当今英国文人不再受到尊重了。他把现在的英国文人的地位与18世纪的同行做了比较,觉得现在文人的地位实在太低。18世纪时,文人们都在咖啡馆里当评论家,他们的赞助人都很慷慨大方,使他们不必为了钱而出卖自己的才华。我很奇怪,他怎么就没想到,如果他和我此刻一起在那个咖啡馆的话,我们应该只能爬后面的楼梯上去,如果他们给我们吃饭的话,也只会让我们在值班房里喝上一大杯啤酒,再给我们切上一片冷肉。
他的名字叫保罗,比利时人,他杀害了自己的妻子,他被判处了死刑。他难以接受这个判决,他非常歇斯底里,他难以入眠,感到十分害怕,有些可怜兮兮的。有人叫艾伦去看他,看看能否给他些安慰,如果不能的话,至少能帮助他接受自己的命运。艾伦每天都去看他。有一天,他告诉我,他想读一本监狱图书馆里没有的书,问我能否买给他。
我当然答应了,问他那是本什么书。他的回答使我大吃一惊,我无法理解,一个人在被绞死之前为什么会如此渴望读那本书:斯特恩的《感伤旅行》。
旅馆客房。其中一个房间里住着一个男人,他把旅馆的卧室看作自由的象征。他想起了自己在这些房间里的奇遇,想到自己在这里愉快的沉思。他的心情如此平静和快乐,他觉得这种时刻是永远无法被超越的,所以就服用了过量的安眠药。另一个房间里有一个女人,她在一家又一家旅馆辗转了好几年。对她来说,这是一种痛苦。她没有家。如果她没有住在旅馆里,那就是因为她把朋友们弄得很不好意思,不得不请她到家里住上一两个星期。他们出于同情把她带出旅馆,又如释重负地看着她从自己家里离开。她觉得自己再也无法忍受这种不幸的生活了,所以她也服用了过量的安眠药。对于旅馆员工和媒体来说,这个谜团是无法解开的。他们怀疑这是一桩风流债。他们寻找两人之间的联系,但一无所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