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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经历。在整个过程中,一个原住民老妇人坐在甲板上,一支接一支地抽着粗大的土烟。一个中国男孩不停地呕吐,吐得一塌糊涂。看到莫雷阿岛越来越近,看清了椰子树,最后进入潟湖,我们终于松了一口气。
大雨倾盆而下。我们全身都湿透了。我们上了一艘从岸边开来的捕鲸船,然后蹚水上岸。雨不停地下着,我们沿着一条泥泞的路走了四英里,穿过一条条小溪,一直走到我们要住的房子。我们脱下衣服,裹上了沙滩巾。
那是一间木框架小屋,有一条走廊和两个房间,每个房间里都有一张大床。后面是厨房。它的主人是一个新西兰人,这会儿不在家,他和一个原住民女人一起住在这里。小屋前面有一座小花园,里面种满了提亚蕾花、木槿花和夹竹桃树。花园旁边有一条小溪流过,花园里有一个小池塘,用为浴池。水很清亮,闪闪发光。
走廊的台阶上放着一个盛着水的大锡桶和一个小锡盆,人们可以在进屋之前洗脚。
莫雷阿岛。这里原住民的房子是长方形的,上面盖着一层粗糙的大叶子的茅草,房子是用细竹竿扎成的,扎得很细密,阳光和空气可以透进来。房子没有窗户,但通常有两三扇门。大部分屋子里都有一张铁床,而且几乎都有一台缝纫机。
礼拜堂是同样的构造,但是非常大,每个人都坐在地板上。我参观了一次唱诗班排练,由一个盲人女孩领唱,他们一小时又一小时地唱着长长的赞美诗。在近处听着,他们的声音又大又刺耳,而当你在远处,坐在柔和的夜色中聆听时,他们的歌声又显得十分优美。
叉鱼。我在路上走了一会儿,顺着说笑声的方向,穿过一片比人还高的芦苇沼泽地,不时蹚过齐腰深的泥水,不一会儿,便来到一条湍急的小溪边。这儿大约有十二个男男女女,都只围着沙滩巾,拿着长长的鱼叉,旁边的地上堆着许多大银鱼,每一条都是被鱼叉刺死的,伤口血淋淋的。我等了一会儿,突然有人喊了一声,让大家做好准备,每个人都拿着鱼叉站了起来,突然一个鱼群沿着小溪向大海游去。大家一阵欢呼,又喊又叫,鱼叉碰撞在一起,扎进水里,就逮住了十几条大鱼,人们把它们捞出来扔在地上。鱼儿颤抖着,跳跃着,用尾巴拍打着地面。
环礁带内。水色斑斓,从最深的蓝色变幻到浅绿色。环礁带很宽,珊瑚的颜色很丰富。你可以在礁石上行走,看着一个个巨浪离自己这么近,而在汹涌的大海里面,水却像池塘一样平静,真是令人惊奇。珊瑚丛里潜伏着各种各样奇怪的动物,有色彩鲜艳的海鱼、海螺、海参、海胆,还有一些淡粉红色的软体动物在蠕动着。
网鱼。大网撒下的时候,全村人都会出动。大网的主人们划独木舟出海,其中一两个人跳进水里,女人、男孩和男人们排成长长的一排,抓住绳子的两端,用力往外拉。其他人坐在海滩上看热闹。网慢慢地收拢,一个男孩跳到跟前,抓住一条银鱼,把它放进自己的围腰里,然后把渔网拉到岸上。沙地上挖了个洞,鱼就被倒在里面,供所有参与捕鱼的人平分。
基督教。一位法国海军上将乘坐他的旗舰来到了其中一个岛上,当地的女王设了正式午宴来款待他。她想让他坐在她的右边,但是传教士的妻子坚持说他应该坐在自己右边。作为基督教代表的妻子,她的地位比女王还要高。传教士和她的意见一致。当原住民们抗议时,他们俩都勃然大怒,威胁说,如果他们受到这样的怠慢,就要叫原住民们好看。
原住民们吓坏了,只能做出让步。传教士夫妇如愿以偿。
泰蒂亚罗阿岛。我们乘着一艘带汽油发动机的快艇前往泰蒂亚罗阿岛。我们在凌晨一点出发,这样就可以在拂晓时到达,那时的大海应该是最平静的,通过环礁带也不那么困难。在寂静的夜色中,四周一派可爱祥和。空气十分温润。星星倒映在环礁内的水中,没有一丝风。我们在甲板上铺了块地毯,好让自己躺得舒服些。环礁带外是太平洋上无时不在的波涛。破晓的时候,我们还在外海上,但不一会儿,我们就看到了几英里外的一个小岛,上面有一排低矮的椰子树。然后我们进入环礁带,上了一条小船。快艇的主人名叫利维。他说他来自巴黎,但他的法语有很重的口音,总让我想起阿尔及利亚的犹太人。他把船锚抛在礁石上,我们上了小登陆艇,划到了入口处。这根本算不上一个入口,只不过是礁石上的一个小凹口罢了,当海浪拍打过来时,才勉强有足够的水让船蹭过去。就算穿过去了,也不可能划得动,因为珊瑚太厚了。原住民们便会下船,泡在齐腰深的水里,把船拖过一条狭窄曲折的航道,一直拖到岸边。海滩上是白色的沙子,上面有珊瑚的碎片,还有数不清的甲壳类动物的壳,另外还有一棵棵椰子树,你会看到六间小茅屋,它们组成了这个小小的聚居地。其中一间是工头的,两间是放干椰子肉的,一间是给工人住的,另外两间是舒适的草屋,一间用作客厅,另一间用作卧室,供岛主使用。这些茅屋建在一片树林中,里面有许多古老的参天大树,给人带来凉爽的树荫。我们卸下带来的用品和被褥,开始动手把这里搞得舒服点儿。这里有成群的蚊子,比我在任何地方见过的都多,只要一坐下来,就被蚊子包围了。我们在起居室的走廊上搭了一顶蚊帐,里面摆了一张桌子和几把椅子。但是机灵的蚊子还是钻了进来,在一切都安顿下来之前,我们至少在蚊帐内打死了二十只蚊子。屋子旁边有一个小棚子,用作厨房,我带来的那个中国人用几根柴生了一堆火,烧起了饭。
这个岛显然是在较近的时期才从海里升起来的,内陆大部分地方是贫瘠的、结块的,几乎就是个沼泽地,所以你走着走着就会陷下去几英寸。它以前大概是个咸水湖,现在干涸了,其中一块地方仍然有一个小湖,不久以前肯定比现在大得多。除了椰子树,似乎没有什么东西长出来,只有野草和一种类似金雀花的灌木。在其他岛屿上,八哥鸟随处可见,但这里只有两三只,还是最近被人带上来的。岛上的鸟都是巨大的海鸟,黑色的,长着又长又尖的喙,叫声像尖锐的哨音。
海滩上的沙子是银白色的,就像你在书上读到的对南海岛屿的描述那样。当你走在阳光下的时候,它晃得你甚至睁不开眼。到处都能看到死蟹的白色外壳或海鸟的骨骼。到了晚上,整个海滩似乎都在动,起初,你会觉得这种不断的、轻微的运动很奇怪、很离奇,但当你点燃火把的时候,会看到无数贝壳类生物在不断爬动,它们在海滩上慢慢地、悄然地移动着,它们的数量如此之多,以至于整个海滩似乎都成了活物。
环礁带。这是一条宽阔的堤道,你可以沿着它绕着岛走一圈,但是它非常崎岖不平,会把你的脚磨碎。水洼里的鱼游来游去,不时会有一条鳗鱼抬起它凶神恶煞的脑袋。捕龙虾:晚上,你拿着飓风灯沿着礁石走,左右张望着每一个角落和缝隙;鱼被光吓得游开了;你必须小心翼翼,因为到处都是巨大的海胆,它们会在你的脚上戳个严重的伤口。龙虾很多,你走不多远就能看到一只。你踩住它,然后一个原住民走过来,迅速地把它捡起来,扔进他背在肩上的旧煤油罐里。这样在夜里走着走着,很容易就会失去方向感,回来的路上也不容易找到船。有那么几分钟,我还以为我们得在礁石上待到天亮呢。天上没有月亮,但很晴朗,繁星璀璨。
礁石上捕鱼。在入口附近的某个地方,礁石陡然下降,像悬崖一样,你往下看,水深不可测。原住民们在潟湖的珊瑚石间撒网,我们带了许多鱼作鱼饵。看着当地人宰杀它们作饵,真令人毛骨悚然。他们用拳头或珊瑚砸它们的腹部。当我们到达钓鱼的地方时,就把独木舟拴在一块珊瑚岩上,领头的人砸碎了几条鱼,把碎鱼肉扔到水里。饵很快就吸引了许多小鱼,一群瘦瘦小小,像虫子一样活蹦乱跳的小东西,接着又吸引了许多黑色大鱼。几分钟后,几只鲨鱼的鳍露出了水面,我们看到棕色的鲨鱼在周围打转,鬼鬼祟祟的,十分吓人。鱼竿不过就是一根竹竿,上面绑着一根线。黑色大鱼绕着钓饵转了一圈,贪婪地吃了起来,然后我们就一条接一条地把它们拽出了水面。鲨鱼也很贪吃,我们不得不把鱼饵从它们嘴里夺去,因为鱼线太细了,根本拽不住它们。有一次,我钓到一条鲨鱼,它一眨眼就把渔线咬断了。我们抛下几根勾着鱼内脏的渔线,钓到了一条金枪鱼,大概有四十磅重。
捕鲨。傍晚时分,你把一条大鱼的鱼鳔勾在鱼钩上,然后把渔线系在树上。没过多大会儿,你听到扑通一声巨响,跑到海滩上,原来是抓住了一条鲨鱼。你把它拖到海滩上,它挣扎着四处拍打。一个原住民拿起大刀(这种刀是从首个发现这个岛屿的人所带来的弯刀演变而来的)
砍它的头,一刀砍到它的大脑。这真是一只丑陋、凶恶的野兽,长着可怕的大嘴。它一死掉,钩子就被挖了出来。然后,中国人割下鱼鳍,在阳光下晾干,卡纳卡人敲掉死鲨长着可怕牙齿的下巴,把剩下的残躯扔回海里。
原住民在睡觉前,通常会把渔线绑在自己的一条腿上,一有动静就能醒来。
鱼。它们的种类多到无法形容。有亮黄色的、黑黄相间的、黑白相间的、条纹的,还有图案奇特的。有一天,原住民去钓鱼,当他们张网捕鱼时,我看到他们捕到的鱼光彩夺目。我突然非常激动,因为这让我想起了《天方夜谭》某个故事中所讲到的捕鱼场景,在网里五颜六色、奇形怪状的鱼儿当中,我有些希望能找到一个有着苏莱曼封印的瓶子,里面封着一个法力无边的精灵。
海的颜色。大海是深蓝色的,在落日的映照下则是酒红色的。但在潟湖中,海水是五彩斑斓的,从浅浅的蓝绿色到最亮、最清澈的绿色;在夕阳的映照下,它一时间又会化成金水。还有五光十色的珊瑚,有棕、白、粉、红、紫色,而且它们的形状也很奇妙。这里就像一座神奇的花园,匆匆游过的鱼就是花间的蝴蝶。奇怪的是,它看上去一点儿都不真实,像是某种夸张想象的产物,如梦似幻。珊瑚中间有一些小水洼,水底是一层白色的沙石,这里的水清澈无比、耀眼夺目。
瓦罗。在太平洋生活的人们都叫它海蜈蚣。它长得像小龙虾,但颜色是浅奶油色。它们成双成对地住在洞里。雌性比雄性更大更强壮,颜色更鲜艳。只有在非常细的沙子里才能找到它们。为了抓它们,我们越过了潟湖,我觉得走了大概有一英里的样子,来到泰蒂亚罗阿群岛当中的一个岛上。原住民们准备了一种奇特的工具,它由椰子叶中央茎部的坚韧纤维构成,大约两英尺长,非常柔韧;纤维上系了一圈钩子,向上一举,像把小伞一样;上面绑了一块鱼肉作鱼饵。我们一边走,一边朝海滩的浅水里看,想找到瓦罗栖息的标志性小圆洞,然后把钩子放进去。原住民念了句咒语,让瓦罗从洞里出来,然后用手指拨弄着水,往往什么动静都没有,但有时纤维会被拉下去,我们就知道有一只瓦罗咬住了鱼饵,被鱼钩钩住了。我们小心翼翼地把它拉了起来,看到这只小东西爬出水面,紧紧地抓住纤维,真是令人兴奋。领头的人用椰子树叶麻利地做了一个小筐,它被摘下来,放了进去。然而,这是一个慢活儿,我们花了三个小时,只逮住了八只。
潟湖之夜。日落时分,大海变成了明亮的紫色。天空万里无云,火红的太阳迅速沉入海中,但并没有作家们所写的那样迅速,然后金星出现了,开始闪耀。夜幕降临,空气清新而安静,此时海滩似乎突然爆发了一种热烈而疯狂的生机。无数带壳的动物开始在水边爬行,水里的每一个生物似乎都在活动。鱼儿跳跃,发出了神秘的溅水声,鲨鱼残暴又悄无声息地快速游过,吓坏了所有活物。小鱼不断地跃入空中,有时会有一条彩色大鱼在水面上方闪着短暂的光芒。但最令人印象深刻的,却是紧迫、无情的生活带给人的感觉。在这可爱的夜晚的宁静中,有一种神秘的东西,隐隐约约使人惊恐不安。
夜晚出奇的寂静。南十字座和老人星以及群星闪着耀眼的光芒。没有一丝风,但空气中有一种奇妙的芳香。天空映着椰子树的剪影,它们似乎在倾听着什么。不时有海鸟发出一声哀鸣。
(1)即文蒂文生(Robert Louis Stevenson)(1850—1894),英国作家,19世纪末新浪漫主义的代表。他于1890年曾在夏威夷住过四个月,也的确和卡拉卡瓦国王一起喝过酒。
(2) Rain,1921年发表。
(3)诺丁山门和西肯辛顿都是伦敦的商业区。
(4)萨摩亚群岛萨瓦伊岛东端的一个区。原文中毛姆将其写成“Salologa”,疑为笔误。
1917这一年,我被派往俄罗斯执行一项秘密任务,于是我记下了下面这些笔记。
俄罗斯。我之所以对俄罗斯感兴趣,原因与我同时代的大多数人差不多。最明显的一个原因便是俄罗斯小说。托尔斯泰(Tolstoi)和屠格涅夫(Turgenev),但主要还是陀思妥耶夫斯基(Dostoievsky),他们传递了一种不同于其他国家小说所传递的情感。在他们的对比之下,西欧最伟大的小说也显得有些矫揉造作。他们的新奇使我偏了心,无法再用同样的眼光去看待萨克雷(Thackeray)、狄更斯(Dickens)和特罗洛普(Trollope),因为这些人总在宣扬传统道德;甚至连法国伟大作家巴尔扎克(Balzac)、司汤达(Stendhal)和福楼拜(Flaubert),相比之下也显得拘于形式,有些冷淡。这些英国和法国小说家描绘的生活,是我所熟知的,我和我同时代的人一样,都已经厌倦了。他们描述了一个被整顿和束缚了的社会。它的思想已经被写过太多次,都写烂了。它的情感,即使是放纵,也是在一定限度内的。这是一种贴合中产阶级文明的小说,这些人吃得好、穿得好、住得好,而且它的读者心里非常清楚,他们所读到的一切都是虚构的。
荒诞的90年代把那些聪明人从冷漠中唤醒,使他们焦躁不安、心怀不满,却没有给他们带来任何满足。旧的偶像被打碎了,取而代之的却是纸糊的,一捅就破。90年代的人们大谈艺术和文学,但他们的作品就像玩具兔子,你给它们上了发条,它们就会蹦来蹦去,然后突然咔嗒一声停了下来,不再动弹。
现代诗人。只要他们能多点儿情感,即使他们没那么聪明,我也心满意足了。他们的低吟浅唱,并非因为巨大的痛苦,而是良好教育带来的清醒、愉悦。
特工。他的个子甚至还达不到中等,但看起来非常壮实。他走起路来悄无声息、健步如飞,他的步态很奇怪,有点儿像大猩猩,胳膊垂在身体两侧,距离躯干有点儿远。他给你的印象近乎一只猿类动物,随时都可以跳跃起来。他看上去力气很大,令人有些不安。他又短又粗的脖子上长着一个方方的大脑袋。他把胡子刮得干干净净,一双小眼睛显得十分精明狡猾,他的脸出奇的扁平,仿佛被一拳打平了似的。他有一个又大又肉乎的扁鼻子,一张大嘴里面小小的牙齿都变了色。他那浓密的浅色头发油亮地贴着头皮。他从不大笑,但经常小声笑,他的眼睛里闪烁着幽默的光,看起来有些凶狠。他穿着体面的美式成衣,乍一看,你还以为他是个曾在美国中西部某个繁荣的城市里,靠着小本生意发家致富的中产阶级移民。他英语说得很流利,但不准确。你跟他在一起待久了,便免不了被他的决心所打动。他有着强壮的体魄,与之对应的是他坚毅的性格。他冷酷、明智、谨慎,为达目的不择手段。说到底,他身上有一些可怕的东西。他那想象力丰富的脑子里充满了各种各样的想法,既微妙又大胆。他的工作错综复杂,他则把自己当作一个艺术家,从中取乐。当他跟你讲他设想的一个计划或者他的某次成功脱险经历时,他的蓝色小眼睛就会闪闪发光,脸上露出魔鬼般的笑容。他对人的生命有一种英雄式的漠视,会令你觉得,为了这个事业,他会毫不犹豫地牺牲他的朋友或儿子的生命。没有人能怀疑他的勇气,艰难险阻对他来说算不了什么,他都可以轻松面对,不仅如此,他还能以同样的心态去面对困苦和无聊。他是个勤俭节约的人,可以长时间不寝不食。他从不爱惜自己,也从不会想到去爱惜别人。他的精力充沛得惊人。他虽然冷酷无情,但看上去脾气很好;他能够随意杀死一个人,却丝毫不表现出对那个人的敌意。如果忽略掉他对上等雪茄的极度渴望,他似乎只有一种激情,那就是爱国主义。他有很强的纪律性,无条件地服从领导指示,也要求下属无条件地服从自己。
我的工作使我与捷克人有密切的接触,在这里我看到了一种令我惊叹的爱国主义情感。这是一种专一的激情,它可以让一个人全身心地沉浸其中,而不会给其他感情留下任何空间。许多人为爱国事业牺牲了自己的一切,他们并不是三三两两的狂热分子,而是成千上万的公民。他们为了国家独立而献出了他们所拥有的一切,包括他们的安宁、家园、财富和生命,我对他们感到敬畏而不仅仅是钦佩。他们像百货公司一样井井有条,像普鲁士军团一样纪律严明。我所遇到的大部分爱国者(唉!在我自己的同胞当中实在太常见了)虽然希望为自己的国家服务,但自己必须也要有利可图(在国家危难之际,他们还在讨论着找工作、耍阴谋、谋私利和互相嫉妒),但捷克人是完全无私的。他们就像母亲对孩子一样,不求报酬。当别人得到冒险机会的时候,他们会欣然接受乏味的苦差事;当别人被委以重任时,他们会欣然接受卑微的职位。同所有有政治头脑的人一样,他们也有不同的政党和方针,但他们都服从于共同的利益。在俄罗斯成立的伟大的捷克组织中,所有人,从富有的银行家到普通工匠,在整个战争期间都把他们收入的十分之一捐献了出来,这难道不是一件神奇的事情吗?甚至连战俘们,天知道那几个可怜的小铜板对他们来说有多珍贵,也会捐出自己省下的几千卢布。
90年代的文学吸引着理智,那是一条奔流不息的河流,净化着从水中流过的一切。当今文学吸引的却是情感,那是一口逐渐脏臭腐烂的水井。90年代的人们喜欢把喜怒哀乐都摆在脸上,像所罗门橱窗里的珍稀兰花,当今的人却把喜怒哀乐放在污水盆里。用宝石一样炫目的火焰把它烧掉可能有些荒唐,但把它做成面包酱又显得有些乏味。
我读《安娜·卡列尼娜》的时候还是个小孩,读的是华尔特·司各特出版的蓝封皮译本。很久以后我才开始自己的写作生涯,我对它的记忆已经模糊了,多年之后,当我重读这本书的时候,我是从专业的角度来看它的小说艺术的,此时在我看来,它有着强大的力量感和奇异感,但读起来有些生硬干涩。后来我又读了法语版的《父与子》,我对俄罗斯的东西不太了解,无法理解它的价值,里面奇奇怪怪的人名,独具匠心的人物,为我们打开了一扇新的窗户,但它只是一本一般的小说,和同时代的法国小说相似,对我而言,没有什么重大的意义。后来,当我确实开始对俄罗斯感兴趣时,我读了屠格涅夫的其他书,但是它们让我有些心灰意冷。里面的理想主义太感性了,不合我的口味,而且在翻译版中,我无法看到俄罗斯人所珍视的写作手法和风格之美,我觉得它们没法打动我。直到我读到陀思妥耶夫斯基(我读的是德文译本的《罪与罚》),我才感受到一种令人迷惘又扣人心弦的情感,这些书里才有真正对我来说很有意义的东西。我贪婪地一本接一本地读着这位俄罗斯最伟大作家的伟大小说。最后我读了契诃夫和高尔基的作品。我对高尔基不太感兴趣,他的题材奇特而遥远,但他的才华显得很平庸:当他毫不矫揉造作地记录最底层人民的生活时,倒还值得一读,但我对彼得格勒贫民窟的兴趣很快就丧失殆尽了。而当他开始思考或进行哲学探索时,我发现他非常浅薄。他的才华源于他的出身,他是以无产阶级的身份来描写无产阶级的,而不像大多数研究这个问题的作家那样,以资产阶级的身份来描写无产阶级。对于契诃夫,我则在他身上发现了一种我非常喜欢的精神。这才是一位真正有个性的作家,他没有陀思妥耶夫斯基那样令人惊叹、鼓舞、恐惧和困惑的狂野力量,但是你可以和他建立起亲密的关系。我觉得他和其他人不一样,只有从他身上我才能了解到俄国的秘密。他涉猎甚广,对生活的认识也很直接。他曾被拿来与盖伊·德·莫泊桑(Guy de Maupassant)相提并论,但只有那些两本书都没读过的人,才会这么认为。盖伊·德·莫泊桑是个聪明的故事讲述者,但充其量只能说得上效果还不错(当然,这是每个作家都应该接受的评判标准之一),他的作品缺少与生活的真正联系。当你读他那些较广为人知的故事时,你会感兴趣,但它们都是虚构的,经不起仔细推敲。里面的人物都是舞台形象,他们的悲剧在于他们的行为像木偶一样,而不像现实生活里的人那样真实。他们的人生观是枯燥而庸俗的,这是他们原型的出身所决定的。盖伊·德·莫泊桑在骨子里像一个衣食无忧的推销员,他的眼泪和笑声带着一种乡土旅馆的商业气息。他是郝麦先生之子。但是读契诃夫,你似乎不是在读故事,它们没有明显的奇思妙想,要不是从来没有人写过这种故事的话,你会觉得任何人都能写得出来。作家有了一种情感,他能把它用语言表达出来,你也能接受它,你便成了他的合作者。你不能使用“生活片段”这种如此陈腐的说法去描述契诃夫所讲述的故事,因为片段是割裂下来的一小部分,而当你读契诃夫的故事时,你绝不会有这种感觉,它就像透过指缝看到的风景,虽然你只看到了它的一部分,但你知道它是绵延不绝的。
我对莫泊桑的描述实在不公平。《泰利埃公馆》就是最好的证明。
俄罗斯作家风靡一时,人们仅因为某些作家用俄语写作就对他们的优点大加赞扬,于是乎,库普林(Kuprin)、科罗连科(Korolenko)和索洛古勃(Sologub)等人便受到了人们的关注,但他们其实配不上这种关注。索洛古勃在我看来毫无价值,但他把情色与神秘主义结合了起来,很显然,这肯定会吸引到某个阶层的读者。话说回来,我倒不会像某些人一样,他们一副看不上阿兹巴切夫(Artzibachev)的样子。《沙宁》,在我看来,是一本有价值的书,字里行间透着阳光,这在俄国小说中甚是罕见。小说中的人物并没有生活在我们已经习惯了的寒冷的毛毛雨中,他们的天空是蔚蓝的,夏日宜人的微风吹过桦树,飒飒作响。
每一个刚开始研究俄国文学的人都一定会惊讶于其贫瘠。就连最热情的批评家也表示,他们对19世纪以前的作品所感兴趣的不过是其历史价值,而俄罗斯文学的真正起点是普希金(Pushkin),然后是果戈理(Gogol)、莱蒙托夫(Lermontov)、屠格涅夫(Turgenev)、托尔斯泰(Tolstoi)、陀思妥耶夫斯基,然后是契诃夫,这就是全部。研究者会提到许多名字,但并不重视他们,而外行者只需要随便读一读其他作家的作品,就会意识到忽视那些人并没有多大损失。我曾试想过,如果英国文学始于拜伦、雪莱(Shelley)(把托马斯·摩尔放在雪莱的位置上也可以)和沃尔特·司各特(Stott),接着是狄更斯、萨克雷和乔治·艾略特(George Eliot),最后以乔治·梅瑞狄斯(Meredith)收尾,这会是一番什么场景?那么首当其冲的一个影响就是,这些作家在人们心目中的分量会变得更重。
正因为俄国的文学极其贫瘠,人们才把它了解得如此透彻。每一个读书的俄罗斯人都读尽了所有的文学作品,而且他们会反反复复地读,所以那些书对于他们而言都已经烂熟于心了,正如钦定英译本的《圣经》之于我们一样。而且由于俄罗斯的文学大部分都是小说,因此比起其他国家而言,小说在知识分子心目中的地位要高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