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旧唐书•毕构传》能够得到更具体信息:“毕构,河南偃师人也。父憬,则天时为司卫少卿。构少举进士。神龙初,累迁中书舍人。时敬晖等奏请降削武氏诸王,构次当读表,既声韵朗畅,兼分析其文句,左右听者皆历然可晓。由是武三思恶之,出为润州刺史。累除益州大都督府长史。”②毕构朗读削武氏王爵表,不仅声音表达出来感情倾向,还进行了文句解析,让人听了更清楚削王的必要性。
唐朝已经恢复,非李氏不该为王,诸武理应主动辞去王位,但他们没有这个意愿。主张削去诸武王位的是张柬之等政变派,不能消灭诸武存在,减小他们的影响也是有利的。何况从国体上看,诸武称王,确实不合制度。而赞成这个观点,等于站在诸武对立面,分野明显,一望而知。最后遭遇打击,也在情理之中。
在上引《通鉴》文中,“五王之请削武氏诸王也,求人为表,众莫肯为”一句,很能反映朝廷的一般情况。诸武称王,于法于理皆所不容,但是更多的人了解朝廷的政治状况,虽有理而不敢坚持,选择回避态度,不想得罪武三思的势力。政治斗争的一般情节在这里再次上演,真正出面斗争的属于少数,绝大多数人甘心充当观众。在武周已经宣布结束,唐朝已经复辟的前提下,政治没有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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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资治通鉴》卷二〇八,第6592页。
② 《旧唐书》卷一〇〇《毕构传》,第3113页。
生一面倒向李唐的局面,而发动政变推翻武周的张柬之等五王,反而日益显得孤立无援。
唐朝复辟成功了,但代表李唐政治立场的并不是皇帝唐中宗,而是五王。唐中宗也不代表武周,武三思才是代表。如果把这个时期的政治斗争看作是李唐与武周斗争的话,唐中宗似乎并不是主角,但身为皇帝的他,却是最关键角色。双方都要打击对方,因为属于政治斗争范畴,必须经过唐中宗才能完成打击目标。争取唐中宗,双方采取不同的战略,李唐势力主张中宗要与武则天切割,而武周集团则努力把唐中宗与武则天联结在一起。
唐中宗也不该甘心任人左右,神龙元年(705)四月,他颁布了几个重要任命。《册府元龟》有如下记录:
四月,以端州高要县尉魏元忠为卫尉卿、同中书门下三品。又以刑部尚书韦安石为吏部尚书,太子宾客李怀远为右散骑常侍,兵部尚书、同中书门下三品唐休景为辅国大将军,中书令崔玄暐为检校益州都督长史、判都督事,户部尚书、同中书门下三品、兼检校雍州长史杨再思兼检校扬州大都督长史、判都督事,国子监祭酒、中书门下三品祝钦明为刑部尚书,并同中书门下三品。初,高宗在春宫,元忠等继为左、右庶子等官,故有斯授。①
对于这组任命,《通鉴》胡注写道:“史言中宗命相,非以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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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册府元龟》卷七二《帝王部•命相第二》,南京:凤凰出版社,2006年,第780—781页。《通鉴》置此事于四月甲戌日,二十五日也。见第6589—6590页。高宗,当为中宗之误。
授。”①其实,皇帝要建立自己的宰相团队,任命自己的故吏是常见做法,而中宗要使用这个办法摆脱五王与武三思的包围,也不是没有可能。
就是这个宰相团队,也有政治倾向问题。《通鉴》就有武三思如何争取魏元忠的文字:
上居谅阴,以魏元忠摄冢宰三日。元忠素负忠直之望,中外赖之;武三思惮之,矫太后遗制,慰谕元忠,赐实封百户。元忠捧制,感咽涕泗,见者曰:“事去矣!”②
《通鉴》记载此事时,武则天刚刚去世。魏元忠的感激涕零,不应该仅仅是为了百户之封,与武则天存有君臣之情,这应该是武三思政治能量的一部分。
姚崇的情况也能证明这一点。姚崇是参与神龙政变的,但是,当把武则天从长寿殿迁往上阳宫的时候,姚崇不禁流露出君臣之情。史书曰:
神龙元年,张柬之、桓彦范等谋诛易之兄弟,适会元之自军还都,遂预谋,以功封梁县侯,赐实封二百户。则天移居上阳宫,中宗率百官就合起居,王公已下皆欣跃称庆,元之独呜咽流涕。彦范、柬之谓元之曰:“今日岂是啼泣时!恐公祸从此始。”元之曰:“事则天岁久,乍此辞违,情发于衷,非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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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资治通鉴》卷二〇八,第6590页。
② 《资治通鉴》卷二〇八,第6596—6597页。
所得。昨预公诛凶逆者,是臣子之常道,岂敢言功;今辞违旧主悲泣者,亦臣子之终节,缘此获罪,实所甘心。”无几,出为亳州刺史,转常州刺史。①
姚崇的表现,应该属于正常情况,但张柬之等不同情,因为五王更希望所有的人都能够做到与武则天一刀两断。最后,姚崇“出为亳州刺史”,这自然出自五王手笔,然而,这是五王的诸多政治败笔之一。没有建立起应有的统一战线,以为胜利在握,颐指气使,结果让武三思逐步占据上风。
五月甲午(十六日),敬晖、张柬之等正式被册封为郡王,《唐大诏令集》记录下了唐中宗的《封五王制》,其词如下:
门下:建侯之典,岂独于懿亲,茅土之荣,必覃于茂绩。侍中、上柱国、开国公敬晖,侍中、上柱国、谯郡开国公桓彦范,银青光禄大夫、守中书令、兼修国史、上柱国、汉阳郡开国公张柬之,银青光禄大夫、中书令、博陵郡开国公崔玄暐,中书令、兼检校安国相王府长史、上柱国、南阳郡开国公袁恕已等,早竭忠谠,夙罄腹心,在身喻于股肱,在物均于舟楫,除凶而殄逆,更安社稷之基,荣命而褒崇,爰申建侯之宠。敬晖可封为平阳郡王;彦范可封为扶阳郡王,仍赐姓韦;柬之可封为汉阳郡王,兼特进,勋及食实封各如故;玄暐可封为博陵郡王;恕已可封为南阳郡王。仍令准例,朔望朝参,便即不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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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旧唐书》卷九六《姚崇传》,第3022—3023页。
推让,主者施行。①
《唐大诏令集》标明时间为“五月十日”,综合考证,应为十六日。《通鉴》在记载封王事之后写道,“三思令百官复修则天之政,不附武氏者斥之。为五王所逐者复之,大权尽归三思矣”②。五王被封之后,他们就离开了政治舞台的核心,之后进一步遭受迫害。
到武则天去世的时候,唐朝的上空,劲吹武周之风。这种状况当然是不正常的,所以在此后,针对武三思的斗争依然层出不穷,有告发、有暗杀,在这些行动失败之后,直到景龙元年(707)七月终于发生了太子重俊的政变,虽然夺权未成,但武三思、武崇训及其亲党十多人被杀,武氏势力遭遇第一次毁灭性打击。但是,这次事变,并没有改变唐中宗的政策,摇摆在李唐与武周之间,成为整个中宗时期的基本色彩。如今的史书,对于中宗的摇摆不定,尤其是对武周的亲近,总体的感情是恨铁不成钢。但是有关孝道的压力,是我们后人无法体会的,中宗的态度,恐怕正是历史的症结所在。处在两难之间,铸成了中宗的历史定位。
第四节 武则天的评价与政治分野
神龙复辟之后,作为唐朝应该如何对待武周?就此而言,似乎没有太大的困难。但是,处于政治最高位置的唐中宗,如何对待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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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唐大诏令集》卷六一《大臣•异姓王》,北京:中华书局,2008年,第331—332页。
② 《资治通鉴》卷二〇八,第6592页。
周的另一个层面,是如何对待母亲的问题,于是在浓厚的孝道时代氛围中,中宗的抉择便遭遇巨大困难。神龙政变之初,五王占据上风,但到了五月,武三思的势力明显胜出,这也意味着中宗立场的变化①。中宗的抉择当然重要,在他的思想深处,即使涉及政策,武则天还是挥之不去的核心概念。就整个政治环境而言,武则天从下台到去世,后武则天时代来临,但武则天的影响,并没有伴随武则天的去世而结束。有关武则天的问题不仅存在着严重的对立,在后武则天时代的政治分野中,至少在中宗时代,武则天的因素依然是核心标志。
唐中宗的艰难抉择,乾陵的“无字碑”问题应该是重要证明。按照武则天为高宗立碑的传统,中宗觉得应该给武则天立碑,但碑立之后,甚至格子都打好,却一直没有刻文字。如今的研究者,从多个视角推测各种可能。一个影响最大的观点认为,是武则天决定了“无字碑”,因为她对于自己的历史书写很自信,所以用无字碑的方式表示任人书写之意。这个猜测虽然有利于武则天的评价,但距离真实可能最远。立碑而不书,是典型的烂尾工程,无论如何责任人是脸面无光的。所以,思考无字碑问题,唐中宗作为葬礼的主人,他的所思所想才是关键所在。如何评价自己的母亲,绝对是一个大难题。作为唐朝的皇帝,刚刚复辟成功的皇帝,对于篡夺唐朝的唯一皇帝武则天,除了抨击、批判,还能选择其他方式吗?但是,中宗虽然参与政变,说到底还是武则天安排了唐中宗的继承人角色,更关键的问题是,作为武则天的儿子,唐中宗如何能够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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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研究中宗时期政治的论文不多,可参见唐华全:《略论唐中宗时期的政治风云》,《河北学刊》1993年第2期,第78—83页。
判自己的母亲呢?这些内容在武则天的碑文中能够回避吗?有办法迂回过去吗?显然不能。《旧唐书•崔融传》记载崔融之死,其词为:
融为文典丽,当时罕有其比,朝廷所须《洛出宝图颂》《则天哀册文》及诸大手笔,并手敕付融。撰哀册文,用思精苦,遂发病卒,时年五十四。①
崔融是朝廷的大手笔,传文记述他是因为撰写《则天哀册文》累死。撰写武则天的哀册文,难点何在?当然是如何评价。崔融是出色的文学家,但评价武则天不是文学问题,而是艰难的政治问题,虽然是大手笔也无法应对。崔融之难,正是中宗之难,对武则天的评价在当时的朝廷是最棘手的问题。连崔融都累死了,中宗恐怕再也找不出能够解决这个难题的执笔人。无字碑就这样,成了永久的烂尾工程②。
严善思引发的武则天是否合葬乾陵问题,其实仅仅是当时围绕武则天展开的斗争的一个部分而已。严善思的观点至少引起了唐中宗朝廷的重视,所以最初的反应是令“百官详议”。通观历史上的大朝仪,多与礼仪问题相关。武则天应否与唐高宗合葬,至少看上去是一个礼仪问题,或许因此才有“百官详议”的问题,而详议之令一定是皇帝发出的。虽然我们知道最终朝廷还是下令合葬,但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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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旧唐书》卷九四,第3000页。
② 有关无字碑的问题,参见樊英峰、刘向阳先生的论述,见《乾陵文物事迹述丛》,西安:陕西旅游出版社,1997年。廖原先生又有增论,见《关于乾陵、定陵的“无字碑”》,《西北大学学报》2004年第4期,第92—94页。
以肯定的是,百官一定会有不同的意见。而严善思的主张和最终朝廷的决定正是两个对立的意见代表。
在严善思的报告中,把乾陵的修建完成当作不详的开始,“修筑乾陵之后,国频有难,遂至则天皇后总万几二十余年,其难始定。今乃更加营作,伏恐还有难生”。所谓国难,正是指武则天的统治,可以概括为“武则天称帝事件”。从时间的起始与结束来说,武则天称帝事件,正是开始于高宗的驾崩,而结束的时间正则是神龙政变。这个时期,可以分为前后两个阶段:太后时期和女皇时期。对于唐朝而言,武周篡唐当然是唐朝的大灾难,称作国难并不过分。
严善思始终没有明说,但实质内容人人都会明白,即给唐朝带来如此灾难的武则天,是否还有资格与唐高宗合葬?他的具体建议是“于乾陵之傍,更择吉地,取生墓之法,别起一陵,既得从葬之仪,又成固本之业”。看看乾陵形势,以梁山为陵,既然不入乾陵,便是在梁山之外建立陵园,那相当于驱逐了武则天。唐高宗生前确实与武则天为夫妇,但在高宗驾崩之后,武则天背叛了唐高宗,甚至废唐立周,自称皇帝。谁都知道,武则天的帝位,是神龙政变之后被迫取缔的,说武则天是唐朝的大敌并不夸张。然而,当武则天去世之后,这样的一位高宗皇后,如何还能够与高宗合葬呢?严善思反对武则天再入乾陵,从乾陵的情形看,那就是不入乾陵,不合葬,他称之为“从葬”而已。显然,这便是对武则天有罪的具体惩罚。
严善思的主张含有这些内容,但文字上却不如此表述。把武则天当作唐高宗的罪人来对待,自然有可通之理。但是,此事过于复杂,是否把武则天看作是唐高宗的罪人,最关键的人物是唐中宗。中宗是唐高宗与武则天共同的儿子,在武则天的葬礼问题上,中宗是丧主,而且他还是皇帝,所以他的认知与态度的重要性是任何人都无法比拟的。历史上,凡是涉及相关问题的,通常都是皇后被剥夺了名号,于是相应待遇自然被取消。而武则天的皇后名号,不仅是她自己的遗嘱内容,也是中宗朝廷所承认的。这对于事情的最后结局而言,显然是最根本的原因。
其实,此时的唐朝,对于武则天的评价完全没有进行,整个中宗甚至睿宗时代,对于武则天的评价都无法进行。大概正是这种政治局面,决定了严善思的文字风格,思想内容很明显,但不得不闪烁其词。
那么,严善思的主张,是否具有代表性呢?或者说,在当时的朝廷中,这种观点是否反映了一定的政治分野及其斗争呢?让我们先看看严善思的经历,大体估计其人的政治动向。《通鉴》有如此记载:
太后自垂拱以来,任用酷吏,先诛唐宗室贵戚数百人,次及大臣数百家,其刺史、郎将以下,不可胜数。每除一官,户婢窃相谓曰:“鬼朴又来矣。”不旬月,辄遭掩捕、族诛。监察御史朝邑严善思,公直敢言。时告密者不可胜数,太后亦厌其烦,命善思按问,引虚伏罪者八百五十余人。罗织之党为之不振,乃相与共构陷善思,坐流欢州。太后知其枉,寻复召为浑仪监丞。善思名撰,以字行。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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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资治通鉴》,如意元年七月,第6485页。
由此看来,在武则天时代,严善思就属于“公直敢言”者,对于酷吏政治敢于斗争,并为此付出过代价的人。然而,这些资料不能证明严善思就是反对武周的斗士,不能证明他反对合葬的主张是他一贯反对武周的新表现。
不过,神龙政变以后,新复辟的唐廷确实闪烁着诡异的光芒。武周虽然不复存在,但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武周的影响力依然巨大。一方面,武三思作为武周势力的代表,依然活跃,尤其与皇帝、皇后的关系依然密切,还在不失时机地发挥作用;另一方面,人们对于武周的感情,并不是想当然地立刻划清界限。神龙政变主导者希望的一呼百应局面,事实上并没有出现。这是因为如今的皇帝,并没有跟武周一刀两断的思想与行为,甚至不否定自己与武周的血肉联系。此外,武则天提前进行的防范性安排,如今切实地发挥了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