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以上资料可见,西汉的皇帝与皇后是合葬的,而不合葬者,往往是事出有因,或者皇后被废或者皇后降级等。《后汉书》卷一〇《皇后纪》(上)记载光武皇后阴丽华:“显宗即位,尊后为皇太后。永平三年冬,帝从太后幸章陵,置酒旧宅,会阴、邓故人诸家子孙,并受赏赐。七年,崩,在位二十四年,年六十,合葬原陵。”明帝马皇后,“在位二十三年,年四十余。合葬显节陵”。汉章帝窦皇后也是“合葬敬陵,在位十八年”。何帝的邓皇后“在位二十年,年四十一。合葬顺陵”。安帝的阎皇后“在位十二年,合葬恭陵”。顺帝的梁皇后“在位十九年,年四十五。合葬宪陵”。桓帝窦皇后,合葬宣陵。灵帝何皇后,“合葬文昭陵”。汉献帝曹皇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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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汉书》卷九七上《外戚传》,北京:中华书局,1962年,第3942页。
② 《资治通鉴》卷一七,北京:中华书局,1956年,第568页。
③ 《汉书》卷九八《元后传》,第4035页。
讳节,魏景初元年薨,“合葬禅陵,车服礼仪皆依汉制”。
从这些资料看严善思所谓“汉时诸陵,皇后多不合葬”之说,显然完全没有根据。
《史记•吕太后本纪》:“高后已葬,以左丞相审食其为帝太傅。”之后,皇甫谧《集解》曰:“合葬长陵。”皇览曰:“高帝、吕后,山各一所也。”《三辅黄图》记载:“吕后陵在高祖陵东。按《史记•外戚世家》:高后合葬长陵。注云‘汉帝后同茔则为合葬,不合陵也。’”①只要属于同一个陵园就可以叫作合葬,那么严善思的主张确实符合汉代的传统,即同茔不同陵。但是严善思坚持使用的“合葬”概念,却不是汉代的含义。
魏晋以后的情形是否如严善思所言发生了变化呢?三国时,曹丕首先称帝,曹操被追为武帝,葬高陵,武宣卞皇后,黄初去世,“合葬高陵”②。但曹魏皇后多故,很少合葬者。蜀国,刘备的甘皇后早刘备去世,在迁葬于蜀时,刘备去世,于是根据诸葛亮的建议,对甘皇后加谥号昭烈皇后,引用《诗经》“谷则异室,死则同穴”,建议与大行皇帝合葬,自然得到后主的批准③。后来穆皇后也合葬惠陵④。孙权的步夫人,死后追为皇后,先孙权葬蒋陵。潘夫人生前已经立为皇后,先孙权不久而卒,最后“合葬蒋陵”⑤。
晋朝的情况,根据《晋书》的记载:“古者天子诸侯葬礼粗备,汉世又多变革。魏晋以下世有改变,大体同汉之制。”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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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三辅黄图校注》,何清谷校注,西安:三秦出版社,2006年,第427页。
② 《三国志•魏书》卷五《后妃传》,北京:中华书局,1959年,第158页。
③ 《三国志•蜀书》卷三四《二主妃子》,北京:中华书局,第905—906页。
④ 《三国志•蜀书》卷三四《二主妃子》,第906页。
⑤ 《三国志•吴书》卷五〇《妃嫔传第五》,第1199页。
皇帝、皇后合葬是一项基本制度。但是,晋朝的合葬到底如何,是否如汉代一样,资料并不多。晋文帝司马昭的帝号是武帝司马炎称帝以后追认的,他的陵墓为崇阳陵。“晋武帝泰始四年(268),文明王皇后崩,将合葬,开崇阳陵,使太尉司马望奉祭,进皇帝密玺绶于便房神坐。”①如果这是晋朝皇帝皇后合葬的方式,可以认为皇后与先帝合葬,是需要开陵进行的。
魏晋南北朝时期,夫妻合葬是主流,上自天子下至庶民,莫不如此②。既然是夫妻合葬,那么如夫人等则较少合葬。晋元帝司马睿的郑夫人,为元帝生简文帝,元帝崩称“建平夫人”。晋孝武帝太元十九年(394),下诏称为“简文太后”,“于是立庙路西,陵曰嘉平。时群臣希旨,多谓郑太后应配食于元帝者”。帝以问太子前率徐邈,邈曰:“臣案阳秋之义,母以子贵。鲁隐尊桓母,别考仲子之宫而不配食于惠庙。又平素之时,不伉俪于先帝,至于子孙,岂可为祖考立配?其崇尊尽礼,由于臣子,故得称太后,陵庙备典。若乃祔葬配食,则义所不可。”③徐邈的意见得到皇帝的采纳,其中的一个理据是十分坚实的,那就是后代子孙不可以为父祖“立配”,既然从前不是先帝的伉俪,就没有道理“祔葬配食”。祔葬就是合葬,这应该反映当时人的礼仪观念。
应该承认,合葬之制,并非人人认同。司马懿后来被追认为宣帝,他是晋朝的创始人。他生前“预作终制,于首阳山为土藏,不坟不树。作《顾命》三篇,敛以时服,不设明器,后终者不得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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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晋书》卷二〇《礼志中》,第633页。
② 参见张承宗:《魏晋南北朝夫妇合葬习俗考》,《扬州大学学报》2010年第1期,第87—95页。
③ 《晋书》卷三二《后妃传下•简文宣郑太后》,第980页。
葬”①。但是,司马懿的这个观点并没有成为晋朝的传统。著名的学者杜预,对于合葬也有相似的观点。他生前写好的《遗令》说道:“古不合葬,明于终始之理,同于无有也。中古圣人改而合之,盖以别合无在,更缘生以示教也。自此以来,大人君子或合或否,未能知生,安能知死,故各以己意所欲也。”②可见,在晋朝,合葬与否是没有一致意见的,而这种情况“中古”以来始终如此。而所谓“中古”似乎与“古典”相对,大约指代汉朝之后。《晋书•武元杨皇后传》:“武帝即位,立为皇后。有司奏依汉故事,皇后、太子各食汤沐邑四十县,而帝以非古典,不许。”③汉朝不属于古典,汉朝列入中古的概念之中。
然而,合葬到底属不属于古典礼仪,依然是个难题。如果汉朝属于中古,那么《礼记》所记,至晚也应该是战国时代了。《檀弓下》有记载孔子比较卫国与鲁国合葬制的优劣,认为鲁国更好些。原文:
孔子曰:“卫人之祔也离之,鲁人之祔也合之,善夫!”
《礼记正义》:正义曰:“此一节论鲁、卫得失,各依文解之;鲁、卫兄弟,应同周法,故并之也。”“祔”谓合葬也。“离之”谓以一物隔二棺之间于椁中也。所以然者,明合葬犹生时,男女须隔居处也;“鲁人之祔也合之,善夫”者;鲁人则合并两棺置椁中,无别物隔之。言异生,不须复隔,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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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晋书》卷一《宣帝本纪》,第20页。
② 《晋书》卷三四《杜预传》,第1032页。
③ 《晋书》卷三一《后妃传上•武元杨皇后传》,第952页。
则异室,死则同穴,故善鲁之祔也。①
孔子赞成的是鲁国的做法,这里引证的是孔颖达的解释。孔颖达认为卫国、鲁国的合葬之制都来自周法,但又产生分歧。卫国的做法是生死相同,而鲁国是生死不同。这份资料证实,合葬之制源远流长,并非汉代产物。这种情况,考古似乎也能提供证明②。
再来回顾严善思的观点。就所及历史而言,无论汉代还是魏晋南北朝时期,合葬都是普遍的,严善思的观点并没有确实根据。既然没有历史根据,那么严善思为什么还要求证历史以展开自己的观点呢?对此,也不能用篡改历史来为自己主张强说来指证严善思。严善思的主张,需要结合唐中宗时期的历史背景进行分析。
第三节 神龙政变之后的政治局势
神龙政变,借口是诛“二张”,实质是政变夺权。《通鉴》及其他史书的记录是一致的,其文为:
太后疾甚,麟台监张易之、春官侍郎张昌宗居中用事,张柬之、崔玄暐与中台右丞敬晖、司刑少卿桓彦范、相王府司马袁恕己谋诛之。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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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礼记•檀弓》下,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十三经注疏》(标点本),1999年,第329页。
②参见李贵昌、李守庆:《先秦合葬墓刍议》,《华夏考古》1997年第2期,第91—97页。
③ 《资治通鉴》卷二〇七,北京:中华书局,1956年,第6578页。
政变主力是大臣,中宗开始没有参与谋划,后来加入并不积极,存在部分迫不得已的成分。他对于诛杀二张没有意见,但担心惊扰武则天,犹豫不决,最后参与其中,是因为政变已经发生,他已经无力制止。政变其实仅仅杀掉了张氏兄弟数人而已,武家的基本势力依旧存在。政变实现了李唐的复辟,帮助中宗更快地成为皇帝,但是政变者与武氏集团之间的矛盾冲突不可避免地发生了,而唐中宗反而左右逢源。张柬之等五位政变领袖,后来被册封为郡王,史称“五王”,他们是神龙政变势力的代表。武则天已经病入膏肓,迁入上阳宫居住,所以武氏势力由武三思担任核心角色①。
张柬之劝中宗诛武三思等,中宗当然不听从,矛盾不断加深。《通鉴》记录如下:
张柬之等数劝上诛诸武,上不听。柬之等曰:“革命之际,宗室诸李,诛夷略尽;今赖天地之灵,陛下返正,而武氏滥官僭爵,按堵如故,岂远近所望邪!愿颇抑损其禄位以慰天下!”又不听。柬之等或抚床叹愤,或弹指出血,曰:“主上昔为英王,时称勇烈,吾所以不诛诸武者,欲使上自诛之,以张天子之威耳。今反如此,事势已去,知复奈何!”②
如果张柬之的话可信,那么他们原本的计划是引中宗杀武三思,从而坚定中宗与自己阵营的统一战线。但是,同书也记载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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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参见唐华全:《试论中宗时期的诸武势力》,《中国史研究》1996年第3期,第99—109页。
②《资治通鉴》卷二〇八,第6587页。
洛州长史薛季昶、朝邑尉刘幽求曾经劝张柬之、敬晖早日除去武三思等,但两人认为胜利在握,并不认真对待①。即便中宗不从,五王也不能放弃斗争。但是,力量的天平却越发向武三思方向倾斜,所谓人心思唐,更像是虚拟的概念。
政变发生的时候,王同皎劝中宗加入②,以及桓彦范要求武则天传位给太子的时候,大家都表达出人心思唐这层意思。《通鉴》的文字为:
彦范进曰:“昔天皇以爱子托陛下,今年齿已长,久居东宫,天意人心,久思李氏。群臣不忘太宗、天皇之德,故奉太子诛贼臣。愿陛下传位太子,以顺天人之望!”③
人心思唐,很容易令人联系起王莽之后的中国,但是人心思唐真是神龙政变发生的动力吗?事后看来,证据显然不足。武则天病重,已经无力指挥朝廷,从李唐的立场上看,确实是夺权的好机会。这个政变是否存在大臣立功心切的动力,显然疑问很大。
《通鉴考异》引《统纪》的记载,有文如下:
太后善自粉饰,虽子孙在侧,不觉其衰老。及在上阳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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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资治通鉴》卷二〇八,第6586页。《通鉴考异》根据多种记载,指出五王有关是否诛杀武三思的问题有分歧,所以政变当时并未采取针对诸武的行动。
② 王同皎劝太子参加说:“先帝以神器付殿下,横遭幽废,人神同愤,二十三年矣。”《资治通鉴》卷二〇七,第6580页。《通鉴考异》指出,《旧唐书•李湛传》记载劝太子的话是李湛所言,但《考异》根据《中宗实录》《唐历》《统纪》而认为是王同皎。
③《资治通鉴》卷二〇七,第6580—6581页。
不复栉颓,形容羸悴。上入见,大惊。太后泣曰:“我自房陵迎汝来,固以天下授汝矣,而五贼贪功,惊我至此。”上悲泣不自胜,伏地拜谢死罪。由是三思等得入其谋。①
《考异》虽然引用此文,但并不同意文中观点。武则天口中的“五贼贪功”,是否命中了神龙政变的本质?这恐怕会有仁智之见。但只要改变中宗的认识,对于政治的影响就已经发生。中宗为什么疏远五王而亲近武三思,武则天发挥作用是可能的,而否认五王的政变功劳是疏远五王的前提。武则天把中宗从房陵接回朝廷,确有接班的安排,如此,政变对于中宗的归位皇帝而言,自然会显得多余。从认可政变之功,到否认政变之功,肯定是先有中宗思想的转变,然后才有疏远五王的行为。
中宗的态度,也是影响朝廷两大派系力量对比的关键因素。比如,五王的人被派去监视武三思,但卧底变成了叛徒,反而成了武三思的心腹。最典型的就是崔湜,《通鉴》如此概括此事:
敬晖等畏武三思之谗,以考功员外郎崔湜为耳目,伺其动静。湜见上亲三思而忌晖等,乃悉以晖等谋告三思,反为三思用;三思引为中书舍人。②
从官场一般情形看,从强是铁律。在五王与武三思之间,崔湜最初的选择是追随五王,但后来情况发生变化,皇帝更亲近武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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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资治通鉴》卷二〇八,第6591页。
② 《资治通鉴》卷二〇八,第6590页。
思,崔湜于是叛归武三思,而他叛变后,立刻获得奖赏,从考功员外郎晋升为中书舍人,这反过来证明了他叛变的价值。
于是,原本与二张联系密切,理应受到打击的人,很快集合在武三思身边,而郑愔就是典型代表,《通鉴》记载如下:
先是,殿中侍御史南皮郑愔谄事二张,二张败,贬宣州司士参军,坐赃,亡入东都,私谒武三思。初见三思,哭甚哀,既而大笑。三思素贵重,甚怪之,愔曰:“始见大王而哭,哀大王将戮死而灭族也。后乃大笑,喜大王之得愔也。大王虽得天子之意,彼五人皆据将相之权,胆略过人,废太后如反掌。大王自视势位与太后孰重?彼五人日夜切齿,欲噬大王之肉,非尽大王之族不足以快其志。大王不去此五人,危如朝露,而晏然尚自以为泰山之安,此愔所以为大王寒心。”三思大悦,与之登楼,问自安之策,引为中书舍人,与崔湜皆为三思谋主。①
投靠武三思的人,前罪一笔勾销,立刻荣升要职,除了发挥榜样作用,也很充分地证明了朝廷的形势。不仅如此,得罪武三思的人,则会遭遇打击,这从另一个方面证明武三思势力的强盛。《通鉴》概括此事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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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资治通鉴》卷二〇八,第6591页。郑愔作为一个典型的投机者,史书自然无传,而在错综复杂的政治形势下,郑愔确实也提供了另外一面人生之镜。对于此人,黄约瑟先生有很全面的研究。见黄约瑟:《郑愔政治生涯述论》,荣新江主编:《唐研究》第1卷,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5年,第277—322页。
五王之请削武氏诸王也,求人为表,众莫肯为。中书舍人岑羲为之,语甚激切;中书舍人偃师毕构次当读表,辞色明厉。三思既得志,羲改秘书少监,出构为润州刺史。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