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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较“二张”与薛怀义，可以看出女皇口味的一些变化。薛怀义身高体壮，文化偏低，为了说得过去，当初的太后还要为薛怀义更名换姓，冒充士族。“二张”是唐初名臣张行成的族孙，可谓出身名门，这一点远高于薛怀义。从身体特征看，“二张”肤白貌美，能歌善舞，正是“内宠”的上好材料。加上“皆傅粉施朱，衣锦绣服”，他们对于“内宠”的身份认同自觉主动，角色感十分到位。薛怀义还有跟女皇斗气的一面，情人之间争风吃醋，表现很充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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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旧唐书》卷七八《张行成传》所附，第2706页。《资治通鉴》记此事于神功元年（697）正月或者二月，第6514页。
但“二张”是女皇豢养的小宠物，主要的功能就是陪伴女皇左右，随时助女皇开心。“二张”的出现，有助于愉悦女皇。比起当初的薛怀义，“二张”愉悦的主要是女皇之心。
有关“二张”对于女皇的意义，他们的传记里，已经记载充分，其文曰：
圣历二年，置控鹤府官员，以易之为控鹤监内供奉，余官如故。久视元年，改控鹤府为奉宸府，又以易之为奉宸令，引辞人阎朝隐、薛稷、员半千并为奉宸供奉。每因宴集，则令嘲戏公卿以为笑乐。若内殿曲宴，则二张、诸武侍坐，樗蒱笑谑，赐与无算。时谀佞者奏云，昌宗是王子晋后身。乃令被羽衣，吹箫，乘木鹤，奏乐于庭，如子晋乘空。辞人皆赋诗以美之，崔融为其绝唱，其句有“昔遇浮丘伯，今同丁令威。中郎才貌是，藏史姓名非”。②
圣历二年是699年，张易之超越弟弟成为女皇男宠。不管是控鹤监内供奉还是奉宸府，张易之都是首领。从这段文字可以看得很清楚，这个新的机构，主要功能就是陪女皇快活。久视元年（700），武则天七十七岁。
控鹤监和奉宸府，虽然是武周设置的国家机构，但是具有服务于女皇个人的职能特色，而这不是所有人都能接受的。员半千的事例就证明了这一点。员半千是女皇欣赏的官员，但是他却拒绝了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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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旧唐书》卷七八《张行成传》所附，第2706页。
鹤内供奉这个职位。员半千“擢累正谏大夫，兼右控鹤内供奉。半千意控鹤在古无有，而授任者皆浮狭少年，非朝廷德选，请罢之。忤旨，下迁水部郎中”①。根据《员半千传》，“二张”传的记录有误差。员半千辞去的职务是“右控鹤内供奉”，这应该是圣历二年（699）设置控鹤府时期的名称。久视元年改为奉宸府，官员称作“奉宸供奉”。员半千反对设立控鹤监就被“下迁”水部郎中，不可能担任“奉宸供奉”之职。
员半千的反应，很能说明控鹤监的特色“授任者皆浮狭少年，非朝廷德选”，员半千这样的人物不愿意与这群人为伍。也有无良文人希望跻身其中，宋之问等就是这个方面的典型。《宋之问传》记载：“累转尚方监丞，左奉宸内供奉。易之兄弟雅爱其才，之问亦倾附焉。预修《三教珠英》，常扈从游宴。”②对此，《新唐书》增加了更多的猛料：“于时张易之等烝昵宠甚，之问与阎朝隐、沈佺期、刘允济倾心媚附，易之所赋诸篇，尽之问、朝隐所为，至为易之奉溺器。”③此种文字，深刺骨髓，是对这个人群的大力贬斥。平心而论，在趋炎附势的朝廷，存在这样的人群并不奇怪。其实，这与控鹤监这个机构的性质是密切相关的，说到底，毕竟是女皇的娱乐组织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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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新唐书》卷一一二《员半千传》，第4162页。
②《旧唐书》卷一九〇《文苑中•宋之问传》，第5025页。
③《新唐书》卷二〇二《文艺中•宋之问传》，第5750页。
④ 郭绍林先生著《张易之、张昌宗到底是武则天的什么人？》一文，认为“二张”集团是武则天私人政治力量。他们依附于武则天是没有问题的，依照女皇的指示办事，或者也有假公济私的行为，但是作为一种政治力量，则完全可以忽略不计。至于神龙政变以诛“二张”为口实，不是因为他们拥有实力，而是传统“清君侧”的方略使然。郭先生文章见《河南大学学报》1995年第4期，第32—37页。
以“二张”为首的控鹤监、奉宸府，如果倾全力娱乐女皇，是不会带来武周末期诸多政治纷乱的，但是历朝历代努力避免的后宫干政，此时却以“二张”干政的方式呈现出来。“二张”传记载道：“则天春秋高，政事多委易之兄弟。中宗为皇太子，太子男邵王重润及女弟永泰郡主窃言二张专政。易之诉于则天，付太子自鞫问处置，太子并自缢杀之。”①“二张”在“中宗归来”事件上发挥了正面作用，而武则天传政于中宗的态势尽人皆知。如此说来，“二张”与太子李显的争权怎么可能会有如此严重的后果呢？中宗有必要缢杀一双儿女吗？是什么压力导致中宗做出如此残酷的决定？其实，所有后宫干政的问题在这里悉数呈现。“二张”并不构成独立的政治势力，他们仅仅是女皇的办事人、传话人，是女皇在特殊时期的代理人而已。所以，得罪“二张”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得罪“二张”就是得罪女皇。中宗缢杀自己的一双儿女，不是在向“二张”服罪，是在向女皇服罪，如果说“二张”专政，就是在说女皇专政②。正是因为“二张”的女皇代理人身份，让“二张”在武周末年地位十分重要，于是围绕“二张”展开一系列政治斗争，直到爆发神龙政变，正式结束武周政权。
根据《通鉴》的记载，武则天决心不立武氏为继承人，是在圣历元年（698）二月，三月召还中宗。圣历元年（698）九月“皇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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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旧唐书》卷七八《张行成传》所附，第2707页。
②《旧唐书》卷一八三《武承嗣传》所附《武延基传》，直接写作是武则天杀人：“子延基袭爵，则天避其父名，封为继魏王。寻与其妻永泰郡主及懿德太子等，话及张易之兄弟出入宫中，恐有不利，后忿争不协，泄之，则天闻而大怒，咸令自杀。复以承嗣次子延义为继魏王。”此事的重大，由此可见。武则天要杀的不仅是中宗一对子女，还包括永泰郡主的丈夫，武承嗣的儿子武延基。北京：中华书局，第4730页。
固请逊位于庐陵王，太后许之。壬申，立庐陵王哲为皇太子，复名显。赦天下”①。武则天将天下回归李氏的意向已经很清晰，为防止将来武氏灾祸，武则天采取进一步手段与李武和好。“太后自见诸武王非天下意，前此中宗自房州还，复为皇太子，恐百岁后为唐宗室躏藉无死所，即引诸武及相王、太平公主誓明堂，告天地，为铁券使藏史馆。改昊陵署为攀龙台”②。此事，《通鉴》置于圣历二年（699）四月③。在“二张”出现不久，武则天传位儿子的安排已经进行，这是人心所向、大势所趋。但是，围绕“二张”的政治斗争，却依然以最高权力为核心。
所谓“二张”专政之说，是最高权力问题。后来发生的魏元忠案件，还是同一个问题。“二张”传载：
御史大夫魏元忠尝奏二张之罪，易之惧不自安，乃诬奏元忠与司礼丞高戬云：“天子老矣，当挟太子为耐久朋。”则天曰：“汝何以知之？”易之曰：“凤阁舍人张说为证。”翌日，则天召元忠及说廷诘之，皆妄。则天尚以二张之故，逐元忠为高要尉，张说长流钦州。④
武则天虽然年老多病，但耿耿于怀的还是最高权力。史书记载此事，女皇十分重视张说证词问题，不止一次面见张说。担心万岁之后中宗为大臣架空，是一种可能。其实，担心中宗为人要挟对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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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资治通鉴》卷二〇六，第6534页。
② 《新唐书》卷七六《武后传》，第3484页。
③ 《资治通鉴》卷二〇六，第6540页。
④ 《旧唐书》卷七八《张行成传》所附，第2707页。
皇不利，恐怕也是一种可能。最高权力掌握在自己手中，武则天从太后以来，从未有过闪失，如果临终发生一次政治“硬着陆”，那是极大的失败。
在有生之年把权力传递给中宗，实现权力的平稳过渡，这或许是女皇最为稳妥的政治安排。这点有人认真地提过建议，但女皇没有同意，更没有做出让权的动作，终于迎来“神龙政变”即政治“硬着陆”。血腥是政变的影子，连女皇人生的最后岁月也是在监视中度过的，高高在上的女皇一夜之间成为阶下囚。在她的体力不支的时候，依然不肯放下权力，放出“二张”作为自己的代理人，只能给政治局面带来新的混乱。“二张”代表着最高的不确定性，而这种不确定性是所有人的威胁，于是“二张”成为导火索，引燃了神龙政变。
第四节 女皇的健康神话
从男女角度理解武则天的内宠问题，从来是一个重要思路。陈寅恪先生强调社会风俗，但还是指出，武则天从母亲那里继承的遗传因素对于理解此题有意义。这个思路，对于明清时期武则天主题的历史小说影响巨大。高宗去世时，武则天已经六十岁，是唐朝标准的老人年龄。但是，“内宠”问题确与此后的武则天伴随始终，做如上理解并不困难。
郭绍林先生另辟蹊径，否认作为老人的武则天有生理需求，认为所谓“内宠”不过是武则天培养的私人力量。此外，也有延年益寿的功效，无论“二张”的药理医术，还是他们扮演的神仙故事，都有保障女皇健康和祈祷长生不老之意义①。这是值得肯定的观点。不论是追求身体健康，还是向往长生，在历代皇帝的生涯中，史不绝书。武则天对此也不能例外。
且不论长生不老，仅以健康为例，也可以分作多个层次或者侧面来看待。治病是恢复健康的举措，如果日常调理得当，则具有保健功效。就此而言，医术药理都是必要技术。再有，随着年龄的增长，身体衰老具有必然性。身体衰老，但不欲人知，故作健康之状，令人相信政治控制的能力，这也是高层政治的常见现象。武则天难免老人政治的常态，因为她就是一位老人。公元692年，武则天改元“如意元年”为“长寿元年”，《通鉴》的记载为：“太后春秋虽高，善自涂泽，虽左右不觉其衰。丙戌，敕以齿落更生，九月，庚子，御则天门，赦天下，改元。”②这一年，武则天六十九岁。女皇长出了新齿，确实可喜可贺，问题是这有违常识，更大的问题是恐怕没有办法求证，是否有了新齿，其实就是女皇的一句话，天下只管庆祝便是。但更重要的是可以确定武则天看重自己的健康问题。老人政治担心天下不服，担心健康影响了权力控制，所以要制造健康神话。六十九岁的老人长出新齿，就是健康神话之一。
圣历三年是公元700年，这年的五月，武则天再次改元，新年号为久视。为什么要改元，也与女皇的健康有关。《通鉴》的记载很清楚：“太后使洪州僧胡超合长生药，三年而成，所费巨万。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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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郭绍林：《唐高宗武则天长驻洛阳原因辨析》，《史学月刊》1985年第3期，第20—27页。在这篇论文首次提出这个观点。后来又在《张易之、张宗昌是武则天的什么人》一文中强调论证，其中证明武则天重视自己的健康问题是很有见地的。《河南大学学报》1995年第4期，第32—37页。
②《资治通鉴》卷二〇五，第6487页。
后服之，疾小瘳。癸丑，赦天下，改元久视。”①僧人胡超，虽然动用了巨额金钱，但是所制之药让女皇的病体有所好转，当然应该受到重视，专门为此改元。原来说好的是长生药，显然这个目标不可能实现。即使是龙体稍微好转，也是重大事件，而“久视”更能体现女皇的政治理想。这一年女皇七十七岁，进一步重视健康更可理解。用更改年号昭告天下，女皇身体健康，借此增进天下信心。
女皇的身体健康，应该有哪些表现呢？第一，女皇重视化妆术，自己的形象与实际年龄之间存在巨大鸿沟。上文所引，即“太后春秋虽高，善自涂泽，虽左右不觉其衰”。因为左右都觉察不到武则天的衰老，所以“齿落更生”这样剧目才能上演。第二，女皇希望健康长寿，甚至返老还童，这种老人心理人人都能理解，而武则天特别鼓励阿谀之徒的逢迎。朱前疑的故事很能说明这一点。《通鉴》有如此记载：
先是，有朱前疑者，上书云：“臣梦陛下寿满八百。”即拜拾遗。又自言“梦陛下发白再玄，齿落更生”。迁驾部郎中。出使还，上书云：“闻嵩山呼万岁。”赐以绯算袋，时未五品，于绿衫上佩之。②
《通鉴》所记在神功元年（697）六月，因为朱前疑得寸进尺，武则天对此感到厌恶，而将他“斥归田里”。史书在追述朱前疑的发迹过程中，揭露其迎合虚妄、阿谀谄媚的丑态，最终的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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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资治通鉴》卷二〇六，第6546页。
② 《资治通鉴》卷二〇六，第6517—6518页。
却是过于急切，弄得前功尽弃。但是，武则天之所以曾经奖赏朱前疑的这种行径，本身就是在制造健康神话。其中“发白再玄，齿落更生”，是典型的返老还童形象。其中的“齿落更生”与女皇的长寿年号的关系，现在还不清楚，因为朱前疑此言，也可能长寿元年改元前后脚。女皇制造健康神话，宁可看上去很虚假，也坚持不懈，因为站出来揭发的人几乎没有，相信政治奇迹，相信“真命天子自有造化”的大有人在，于是这种政治戏码就具有了实在意义。
武则天从太后到女皇，反抗的力量一直很有限，她的老人状态，是应该考虑的一个重要方面。自然完结，是武周政治的宿命，或许很多人都有这面心镜，只是静待其变而已。随着岁月流逝，武则天不得不日益紧迫地面临老人政治的压力，不得不细心地准备一出又一出的健康神话戏码。从这个角度去看“二张”以及控鹤监，其中隐含的健康神话剧目，至少是不该忽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