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人类传统的政治体制中,虽然有多种说法,但古代占据历史核心的政治体制是君主体制。君主代表国家,代表着最重要的利益,垄断了最高的权力与荣誉,因此君主个人的生命状态往往直接影响当时政治。所以,在君主体制下,君主个人的健康直接连接着政治,甚至可以说君主的健康就是政治本身。这是因为,健康是能力的一部分,而能否有效控制权力,能力发挥着关键作用。所以,围绕君主的健康问题上演各种剧目是政治戏的一部分,当事人重视,作为读者的观众,也应该做好一定的心理准备。武则天当权就是老人,按照唐朝的法令规定,六十为老。七年之后称帝,不管其他条件如何成熟,但她的年龄更老一步,这是基本事实。对此,武则天自己明白,他人也一样心中有数。老人政治,年龄甚至成为政治的核心问题,武周开局就面临这个难题。
更为艰难的是,武周的继承人问题始终不能解决,子侄之间,武则天选择艰难。中宗被推翻了,在重新被立为太子之前,一直担心自己的安全。睿宗放弃一切权力之争,全部交给武则天决定。武承嗣是最努力的人,武周之初,看上去武承嗣的希望最大。但是,最终武则天还是没有选择武家的任何人,儿子亲于侄子的伦理终于占据上风。在继承人问题长期不得解决的武周,武则天必须保证自己的健康安全,不能节外生枝。
圣历元年(698),中宗重新成为太子,继承人的问题初步得到解决。但是,太子的地位,并不巩固,这是任何人都看得出来的。中宗长期在外,没有自己的政治势力,归朝以后,武则天依然大权独握。武则天有很多工作要安排,比如重新和好李武两家,比如消除曾经的隐患,等等。总之,武则天没有做好交权的准备。此时,她依然需要健康神话,需要人们相信女皇龙体康健。
女皇需要健康神话,内宠们至少能够帮助完成部分角色。一千多年后,至今仍然有人认为武则天是淫荡的女皇,根据就是她豢养了许多小白脸,即男性内宠。然而,看看“二张”为代表的控鹤监和奉宸府,其成员都是些什么人?用员半千的说法,一是“浮狭少年”,二是“非朝廷德选”,年轻英俊,能歌善舞,但没有道德特长。他们围绕着女皇,夜夜笙歌,歌舞娱乐,令人联想到荒淫并不困难。薛怀义的时候,女皇还努力遮掩,但“二张”的时期,似乎越发变本加厉、有恃无恐起来。想一想员半千的辞职,朝廷内外不可能不知晓,但是女皇改“控鹤监”为“奉宸府”,组织依旧,名称反而更露骨了。“二张”及奉宸府的存在,对于女皇的道德声誉有损,女皇难道不了解吗?也许有人会解释说,女皇有愉快身体的需要,所以顾不得道德声誉了。
不是女皇不知,这是女皇的选择。道德声誉固然有损,换来的是社会公众人尽皆知女皇健康。而这,无疑更重要,也是女皇更需要的。“二张”和奉宸府确实有娱乐女皇的功能,但更重要的游戏在戏外,那就是女皇健康神话的戏码。武周之末,女皇委事于“二张”,现在看来与女皇的健康状况有关,但当朝大臣则多认为是“二张”乱政。一个重要的原因,没有人怀疑女皇的健康有问题。《唐统纪》有这样的记载:
太后善自粉饰,虽子孙在侧,不觉其衰老。及在上阳宫,不复栉颒,形容羸悴。上入见,大惊。太后泣曰:“我自房陵迎汝来,固以天下授汝矣。而五贼贪功,惊我至此。”上悲泣不自胜,伏地拜谢死罪。由是三思等得入其谋。①
因为《通鉴考异》我们得知《唐统纪》的这个记载。《通鉴考异》不同意最后的结论,认为唐中宗政策的转移来自武三思而不是武则天。但在长寿改元事项中,《通鉴》也记载道,“太后春秋虽高,善自涂泽,虽左右不觉其衰”。可见,武则天善于化妆,大臣子孙都不觉其衰老这是一个很清楚的事实。武则天的健康神话如此成功,仅仅是因为化妆术吗?当然不是。武则天的健康神话制造,是一个系列工程,“二张”内宠也在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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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资治通鉴》卷二〇八,《通鉴考异》引《唐统纪》,第6591页。

第十八章
武周魏王武承嗣事迹
魏王武承嗣,作为皇帝武则天的侄子,在武周革命期间,积极行动,为改朝换代立下汗马功劳。如果武周不是一个短命的王朝,武承嗣这样的功臣理应有大量的史书记载,但事实上,由于武周的短命,有关武承嗣的文字记载十分有限。不仅如此,武周的短命,与武承嗣的命运也多有相关。武周政权只有一代皇帝,有关武周的历史记载主要来自唐史,文字记载的方向基本是否定与批判。如果说,自我表扬的文字记录表达了一种倾向的话,那么批判文字往往表现出另外一种倾向。作为历史研究,研究者不得不在两种相反的倾向中保持平衡,努力寻求历史的真相。对于武周的历史研究而言,获取武周时代的文字,对于理解武周时代大有帮助。对此,新出《武承嗣墓志》是标准的武周文字,它提供的历史信息有利于我们与旧史记录相互对照,不仅有对旧史记载之不足的补充,也能启发我们重新阅读旧史,理解旧史的逻辑与立场。
第一节 《武承嗣墓志》
大周故特进太子太保赠太尉并州牧魏王墓志铭并序(梁王三思撰文、朝议大夫行雍州录事参军事长孙琬书)
王讳承嗣,字奉先,并州武兴人。无上孝明高皇帝之孙,皇上之犹子也。自赤乌流火,丹雀衔书,大哉得姓之源,邈矣承祧之绪。天基远峻,紫宸则百代相望;帝业潜昌,黄屋则千龄继袭。孝明高皇帝深沉睿器,寥廓而姿。道蔼乾坤,名悬日月。豳郊紫气,早发徵祥。谯国黄星,久腾符彩。云雷始构,初陈起风之谋;宗庙将开,竞享乘龙之位。父故魏德王,唐任睦州刺史。鹓鸿逸羽,杞梓良材。家承积德之祥,地洽累仁之祉。金锵玉润,誉满朝廷。宝马银鞍,光生道路。雕弓冩月,雁落猿啼。玉札崩云,鸾惊鹊顾。贾琮按部,但事褰帷。郭贺临人,唯闻露冤。及其九原可作,千乘方归。饰未邸于黄泉,被梧宫于篙里。王资灵五纬,毓粹三才。悬朗月于胸怀,吐清颷于襟袖。机神恬旷,识度温和。业粤垂帷,艺高悬帐。风仪卓尔,似对琼丛。韵局森然,若看珠树。雷霆震而不惊,其虑风雨晦而不辍,其音含大雅之弘量,蕴中和之美德。咸亨四年起家授尚辇奉御。三千渤澥,初横激水之鳞;九万搏摇,始鼓搏风之羽扈。金舆而陪玉辇,攀紫极而谒丹宫;陶偘所以登天,程昱于焉棒日。俄封周国公,本官如故。山河带砺,茅土封疆。坐看刑马之盟,且见廻龟之印。亭封万岁,异代均荣;户给千家,殊年竞宠。未几历宗正卿。周徵彤伯,汉任刘平。忠规有叙于宗亲,茂秩式分于河海。又授麟台监。蓬山万仞,芸阁千寻。字转鱼龙,书悬日月。银编雾集,玉册云繁。三豕度河,无劳探赜;五门改日,未假沉研。公曾既定于阙文,叔骏是称于良史。寻检校太子左卫率,龙楼鹤钥,望苑摇山。挹少海之波澜,侍前星之景色。青宫晓辟,屡给驰道之镳;丹禁晨趋,每奉寝门之驾。又迁春官尚书,寻授司礼卿、同中书门下三品,俄改封恒国公,又授春官尚书。栋梁大厦,舟楫巨川,趋履于南宫,叙桓经于东面。弼谐丹辰,逍遥鸳鹭之行;主赞紫宸,容与夔龙之伍。永昌元年迁天官尚书。山铨廻举,乐镜高悬。深知简要之途,妙得清通之鉴。逾月,授纳言。七车奥艺,八舍崇班。气拥连珠,荣登负玺。职参帷幄,名为编绋之司;任切枢机,实曰貂蝉之省。金容既梦,乃遣张堪;玉佩能知,须求王桀。俄迁文昌左相、同凤阁鸾台三品,兼知凤阁事,监修国史。文昌寄重,端右望隆。均仲虺于殷年,齐孔光于汉代。伯仁三星,令望悬惭。景倩四辞,芳猷未远。丝纶式综,声高龙凤之池;竹帛方刊,誉峻麒麟之阁。既而玄珪锡夏,黑玉归商。承就日之瑶图,偶开天之宝运。枝分若木,派演咸池。姬历维城,既应翦桐之命;汉朝盘石,还崇攀桂之游。天授元年九月内册封魏王。犬牙麟趾,宠列千乘。翠盖朱轩,荣分驷马。仰稽成象,非无帝子之星;俯察成形,自有天孙之岳。多才流誉,传异化于周藩;博学驰声,继英踪于汉屏。王频繁任久,密□□深。愿追丹枕之方,□退紫机之务。赤诚屡竭,玄鉴方回。如意元年乃迁特进,长寿二年又监修国史。□□风官退食,雪馆乘休。多淫北海之书,独乐□□之善。荣高竹菀,宠亚槐庭。时论南史之文,或动西园之咏。居以焚紫展礼,禅草开仪。会玉帛于三台,勒银绳于二室。天册二年充封神岳大使,躬承凤盖,亲事鸾旗。夷夏奔驰,俱奉千年之化;衣冠舞蹈,咸闻万岁之声。圣历元年七月内迁太子太保,于时年惊辰巳,疾积膏肓。将缠止鸠之祆,向及梦鸡之岁。皇慈特轸,睿念偏钟。中使相望,名医接影。求方金龟,希除逝水之灾;从秩铜楼,冀免颓山之酷。不谓蛇盃未悟,鸖板来徵。埋玉树于泉中,瘗金枝于地下。其年八月十日薨于神都行修里之私第,春秋五十。圣上罢朝七日,痛伤之甚,今古莫俦。其月廿日恩制赠太尉、并州牧,仍令营缮大匠刘仁景监获丧事,守雍州司马苏珦副焉。丧事所须并令官给,赐东园密器、朝服一袭,遣内使弔祭,上自制祭文,仍赋悼亡诗一首。天文壁合,长怀千月之悲;睿藻珠连,仍及九泉之路。痛深朝野,礼极哀荣。天道难知,人生到此。子延基等悲开柱剑,泣对楹书。毕地无追,终天永隔。粤以圣历三年一月十一日陪葬顺陵,礼也。惟王谦撝日用,朗润天然。温室无言,虚舟独运。芝兰有气,宁惊喜愠之形;松柏为心,岂易暄凉之操。频居台阁,累践机衡。始终之志不渝,清直之怀若一。嗟乎,与仁莫验,积善无徵。荥水延龄,竟知何日。桑田促寿,忽以逢年。摧羽翮于鸾凤,化埃尘于蝼蚁。三思早陪陆驾,久接姜裘。参俊翼于鸰原,偶能鸣于雁序。谁意灾流四鸟,禑集三荆。贾虎凋亡,偏钟寂怒。荀龙殒逝,直丧无双。萦万绪而何穷,痛千秋而已矣。摧心伏纸,揽涕挥毫。著作郎崔君,字重悬金,词光积玉。庶传不朽,敬托为铭。其词曰:皇帝立国,王侯建社。择良日兮侯景,风坐千乘兮驱驷。以翼君上,以安天下。肃穆我祖,时惟姬文。封畿之内,子弟如云。帝曰犹子,余嘉乃勋。赏以魏国,树司置军。惟王之生,其道能久。佩服忠义,周旋孝友。器业崇高兮,谦虚自守;势望隆贵兮,骄吝何有。迺作宗正,宗正维宁。迺司图史,图史用成。莅于左率,储仪以贞。升于都座,邦务以清。与朝休戚,为王卿士。鸾渚东飞,风池西止。绩比周邵,文高杨史。吾无间然,尽在是矣。晦明有疾,砭药无痊。交驰冠盖,并走山川。兰萎上月,鹏落中天。津门一恸,邸第虚捐。赐以冢茔。崇其秩数。礼物如在,君王何处。辞洛城之国门,见秦川之陵树。风飚于羽葆,日沉沉于鸾辂。任城告凶,同气无从。琴书露衰,剑履尘封。词悽白马,颂断黄龙。唯当子建,长奉时邕。①

第二节 历官
有关武承嗣的历官,新旧《唐书》的《外戚列传》都有记载,但不如《武承嗣墓志》详细。武承嗣的事迹,《外戚列传》的记载过于简略。武承嗣是武元爽的儿子,是武则天的侄子。《墓志》说武承嗣为“无上孝明高皇帝之孙,皇上之犹子也”。皇上即武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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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武承嗣墓志》,现藏于中国农业博物馆。相关录文与研究,可参考曹建强:《唐魏王武承嗣墓志考略》,《中国国家博物馆馆刊》2012年第6期,第58—66页。
天,无上孝明皇帝是武则天父亲武士彟。如今,我们把几种资料对照起来,对于武承嗣的经历可以得出更具体的认识。
《墓志》:“咸亨四年,起家授尚辇奉御。”《旧唐书•武承嗣传》:“承嗣,元爽子也。敏之死后,自岭南召还,拜尚衣奉御,袭祖爵周国公。”武承嗣从岭南流放地归来,是因为贺兰敏之出了问题,武则天要武承嗣担任武士彟的传人。但是,《通鉴》记载此事是在转年的上元元年(674)三月,“贺兰敏之既得罪,皇后奏召武元爽之子承嗣于岭南,袭爵周公,拜尚衣奉御”①。贺兰敏之被流放到雷州,是在咸亨二年(671)六月②,决定启用武承嗣应该是咸亨四年(673),所以《武承嗣墓志》的写作时间,按《通鉴》所载,当是武承嗣返回长安,接受新职的时间。武承嗣的起家官,墓志与《新唐书》都写作“尚辇奉御”,而《旧唐书》与《通鉴》写作“尚衣奉御”,现在看来,应该从《墓志》。
“俄封周国公,本官如故。”从《武承嗣墓志》的这个写作方式看,武承嗣继承武士彟爵位“周国公”与“尚辇奉御”不是同时获得,既然以“尚辇奉御”为本官,说明周国公的爵位是后得。但《通鉴》的写法“袭爵周公,拜尚衣奉御”是简化合并的写法,并非武承嗣的实际历官。任官与袭爵,应该是原本的计划,相隔时间不长,不难理解。
《墓志》接续第三个历官:“未几历宗正卿。”夏四月辛卯,以尚辇奉御、周国公武承嗣为宗正卿。《旧唐书•高宗本纪》:“夏四月辛卯,以尚辇奉御、周国公武承嗣为宗正卿。”《通鉴》与此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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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资治通鉴》卷二〇二,第6372页。
②《资治通鉴》卷二〇二,第6366—6367页。
致,为上元元年(674)“夏四月辛卯,迁宗正卿”①。宗正卿,是宗正寺的长官,从三品,“宗正卿之职,掌皇九族、六亲之属籍,以别昭穆之序,纪亲踈之列”。②
《墓志》记载“又授麟台监”。唐朝的秘书省,高宗时期曾经改名兰台又复旧,“光宅元年九月五日,改为麟台,监等并随名改。神龙元年二月五日,复改为秘书监如旧”③。但是,武承嗣任职秘书监或麟台监,《墓志》并没有标示时间。根据《旧唐书•裴行俭传》,裴行俭在高宗永淳元年(682)四月去世,裴行俭“有集二十卷,撰草字杂体数万言,并传于代。又撰选谱十卷,安置军营、行阵部统、克料胜负、甄别器能等四十六诀,则天令秘书监武承嗣诣宅,并密收入内”④。这证明此时武承嗣已经是秘书监了,此职非改名麟台以后的新职务。之所以《墓志》中称麟台监,不过以新名称呼而已。毕竟武承嗣去世的时候,秘书监依然称作麟台监。麟台监一职,武承嗣在光宅元年(684)二月依然担任。根据《通鉴》的记载,作为太后的武则天与西京留守刘仁轨曾经有过通信,刘仁轨提及吕后的历史,提醒武则天不要走那条路。武则天很恭敬地回信,并派武承嗣亲戚前往长安去送信,当时武承嗣的职务就是“秘书监”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