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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旧唐书》卷六《则天皇后本纪》,北京:中华书局,1972年,第119页。
② 李峤:《为百寮贺瑞石表》,《全唐文》卷二四三,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年,第1085页。
李无亏同表进奏的另外一个人,即“百姓阴嗣鉴”,其人背景也大有来头。阴家是敦煌大族,用《敦煌名族志》的说法叫作“隋唐已来,尤为望族”。该志有阴家的人物事迹记录,如阴仁干,昭武校尉、沙州子亭将、上柱国。阴仁干有两子任官,长子嗣业,任正议大夫、使持节岷州诸军事、岷州刺史、上柱国、敦煌郡开国公,次子嗣监,任正议大夫、北庭副大都护、瀚海军使、兼营田支度等使、上柱国。阴仁干的三个弟弟,仁果是果毅都尉,仁协是岷州刺史、阳郡开国公,仁希是守左武卫将军、敦煌郡开国公①。嗣监、嗣鉴为同一个人②。《沙州名族志》撰写的时候,阴嗣鉴已经是北庭副大都护,但在天授二年(691)的时候,尚未出仕,所以还称作“百姓”。阴嗣鉴被选中成为祥瑞的发现者,从其家族背景看,绝不偶然。李无亏在沙州刺史任上,已经两年有余,敦煌地方的势力家族,自然了然于胸,在政治上推奖大家族的青年才俊,不仅是地方长官的分内责任,也有利于自身在地方的生存发展。
白狼条,有“天授二年,得百姓阴守忠状称”云云,而这里的阴守忠依然不是真正的百姓。P.2625《敦煌名族志》也有他的记录:“唐任壮武将军、行西州岸头府折冲兼豆卢军副使,又改受忠武将军、行左领军卫凉州丽水府折冲都尉、摄本卫郎将、借鱼袋,仍充墨离军副使、上柱国。”③天授二年(691),阴守忠发现白狼,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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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唐耕耦编:《敦煌社会经济文献真迹释录》第1辑,北京:书目文献出版社,1986年,第100—101页。
②参见李正宇:《古本敦煌乡土志八种笺证》,兰州:甘肃人民出版社,2008年,第132页。
③唐耕耦编:《敦煌社会经济文献真迹释录》,北京:书目文献出版社,1986年,第102页。
时他的身份应该还是百姓,即尚未入仕,但后来官场发展顺利。作为敦煌阴氏的一名代表,阴守忠不管是豆卢军副使还是墨离军副使,都是距离家乡很近的地方任官,光宗耀祖是毫无疑问的。阴守忠第一次与政治发生联系,很可能就是这次的祥瑞呈报,他的名字因此进入朝廷的视野,为他后来的仕途发展奠定了良好的基础。
在五色云一条中,“天授二年冬至日得支庆(度)崔撝”等状称如何如何,其中的“支度(误作庆)崔撝”,一看可知,他是李无亏的部下。李无亏是沙州刺史兼任豆卢军使,旗下有负责支度事务的官员是正常的。但是,崔撝的支度一职属于简称,具体说来,应该是“支度判官”。《新唐书》记载,如果节度使“兼支度、营田、招讨、经略使,则有副使、判官各一人;支度使复有遣运判官、巡官各一人”①。这里说的虽然是节度使之制,但军使是小一号的节度使,相应的组织机构存在也是一定的。李无亏的奏表中明确写明自己的部下崔撝发现新祥瑞,这是给崔撝提供的绝佳发展机会,而作为长官,这显然是提拔部下的举动。
天授二年腊月,石城镇将康拂耽延弟地舍拨向州政府报告,蒲昌海变清了。康地舍拨是粟特人,他的哥哥是石城镇将康拂耽延。李正宇先生怀疑,康拂耽延就是康艳典,“若然,则知康艳典去世后,其弟名地舍拨者继为石城镇首领,统其众”②。康艳典是著名粟特人,S.367“石城镇”条有康艳典的记录,为“贞观中,康国大首领康艳典东来,居此城,胡人随之,因成聚落,亦曰典合城。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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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新唐书》卷四九《百官志四下》,北京:中华书局,1975年,第1309页。
② 李正宇:《古本敦煌乡土志八种笺证》,第133页。
城四面皆沙碛”。小注云:“上元二年改为石城镇,隶沙州。”①康艳典应该是石城镇的第一届镇将,从上元二年(675)年开始。仅从上元二年算起,到天授二年(691),也已经十七年,加上贞观时期率领族人从中亚迁入石城镇,如此重大的行动的领导人,其权威性是毋庸置疑的,而相应的年龄也不该太年轻,所以,康拂耽延是康艳典的继承人可能性更大。从原文的表达看,天授二年(691)康拂耽延是石城镇镇将没有问题②。镇将的弟弟如今也出现在刺史的上奏状中,而其胡人身份对于武周朝廷,应该具有更加特别的含义,足以让朝廷联想到自己的伟大影响力,所以这样的奏状受到朝廷重视的可能性会更大。
以上沙州祥瑞的奏状中出现的人物,现在看来都不是随机使用的,从他们的背景看,要么已经是官员,比如李无亏的属下崔撝,要么是官员的亲戚,如胡人康地舍拨,要么是地方大族。地方大族,如阴嗣鉴、阴守忠,即使当时两当事人尚未入仕,但他们家族中的上辈成员或者已经是官场中人,或者是有家族根基、有经济实力的地方名族。所以,李无亏的奏状,一方面参与朝廷的造神运动,响应朝廷的号召,为武周政权的天意添砖加瓦,另一方面,也为地方政治服务,希望通过这样的手段,让地方大族的青年和自己的部下及其亲戚,由此获得一个进入仕途及其发展的通道。从这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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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郝春文主编:《英藏敦煌社会历史文献释录》第2卷,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3年,第174页。
②康艳典与康拂耽延的名字都出现在一种文献中,即地志类文献,名字不该严重混淆。康拂耽延,根据荣新江先生的解释,在粟特语中具有“最初的恩惠”含义,通常用于长子的名字。《敦煌学大辞典》“康拂耽延”条,上海:上海辞书出版社,1998年,第345页。
角度观察,李无亏还是一位深得官场三味的官员,在跟朝廷保持政治一致的同时,不忘夹带自己的地方需求,为地方实力派提供政治发展的空间。
这里,之所以如此判断,是因为朝廷有相应的政策,即奖励祥瑞发现者。在这方面,朱前疑是个有代表性的人物,《资治通鉴》有如此记录:
先是,有朱前疑者,上书云:“臣梦陛下寿满八百。”即拜拾遗。又自言“梦陛下发白再玄,齿落更生”。迁驾部郎中。出使还,上书云:“闻嵩山呼万岁。”赐以绯算袋,时未五品,于绿衫上佩之。①
如朱前疑这样的例证是十分突出的,即使不是这样,如李唐宗室、太宗孙子、吴王李恪儿子李千里的例证,也能够说明问题。《旧唐书》记载如下:
吴王李恪之子李仁,后更名千里,“天授后,历唐、庐、许、卫、蒲五州刺史。时皇室诸王有德望者,必见诛戮,惟千里煸躁无才,复数进献符瑞事,故则天朝竟免祸”。②
是因为李千里根本缺乏政治觉悟,不知道武则天夺得的正是自家的天下,还是他确实聪明,用这种完全无耻的方式求得自保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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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资治通鉴》卷二〇六,第6517—6518页。
② 《旧唐书》卷七六《太宗诸子》,第2650页。
我们已经无法求证。但是李千里的故事证明了这样一个事实,即积极帮助武则天证明武周合法的人,是明确无误的政治表现,即使没有发展的任何机会,至少如李千里,生命安全是可以获得保障的。
祥瑞活动是一场政治游戏。对于地方而言,地方当局的主持者是关键,这我们从李无亏的作用中可以看得很清楚。而配合地方当局的人,绝不是寻常百姓,要么是官员,要么是有政治背景的大族。寻常百姓跟这种政治游戏是绝缘的,不仅在于他们是否善于配合,更根本的是他们与政治无缘,不能在政治游戏中获得相应的政治利益。
上报祥瑞,符合朝廷精神,地方当局如李无亏等纷纷行动。在我们看到的《沙州图经》中,很具体很形象的奏状原貌,都大体上呈现出来。很明显图经文字是截取了奏状的部分内容,地方政府奏状留存底稿也是可以理解的,而在编写《图经》的时候,充分利用这些文献数据,这对于主持地方政务的李无亏而言,是一举多得的事。一方面证明了自己努力配合朝廷的积极态度,另一方面向地方人士证明自己的爱民政绩,甚至还让自己在这种《图经》的文献中,实现万古流芳。这第三个方面的动机确然存在,至少我们今天的学者可以证明,李无亏的目的确证已经达成。在统计整个隋唐时期的各地图经之后,我们可以发现,《沙州都督府图经》虽然也仅仅是一部分,但却是至今所知最详细的,信息最丰富的①。
李无亏在自己的祥瑞奏表中,很大方地推荐自己的属官、胡人领袖和地方大族,而最终自己也收获朝廷的奖赏和仕途进步。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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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参见华林甫:《隋唐〈图经〉辑考》(上、下),台湾政治大学历史学报第27、28期,2007年,第141—213、1—92页。
是,李无亏在推荐这些地方政治实力派的时候,自己获得的到底是什么呢?难道仅仅是因为呈报献瑞获得朝廷嘉奖吗?巩固朝廷的信任是地方官需要长期经营的事业,李无亏的名山事业也不仅仅在于获得武周朝廷的一时欣赏。
三、政治回报及其方式
州刺史是地方最高长官,因为基本垄断了地方与朝廷沟通的正规渠道,奉刺史为地方领袖几乎是别无二致。沙州刺史李无亏是称职的地方长官,在提携地方实力派方面,李无亏真诚而周到。那么,李无亏的所作所为,仅仅是为了换取地方实力阶层对自己地方工作的实际支持吗?崔撝作为属官,在李无亏用祥瑞呈报方式推荐自己之后,一定会更加努力工作,忠心耿耿、任劳任怨。阴嗣鉴的家族尽力帮助李无亏,官场上的投桃报李是基本政治伦理。这些都是可以想见的,是对李无亏向朝廷举荐的回报。
在李无亏用呈报献瑞方式向中央推荐的四个人物中,武孝通没有任何数据可以补充我们的分析。阴嗣鉴,我们仅仅知道他后来仕途发展顺利,而石城镇将康拂耽延弟地舍拨和崔撝,我们也没有获得更多数据了解后来的情况。唯有阴守忠的家族故事,能够延展我们的论述,为我们补充新的数据,推动我们的分析继续下去。
沙州的建筑,以莫高窟最为闻名,而在莫高窟的建筑群中,北大像最为高大,是莫高窟的高度代表。北大像建立的时候,李无亏应该正在沙州刺史的岗位上,存在联系的可能性很高。北大像的建立,根据P.3720V《莫高窟记》所知,原文“又至延载二年,禅师灵隐共居士阴祖等造北大像,高百卌尺”①。延载二年(695),究竟是北大像的建设开始时间还是完成时间,学界看法不同。马德说:“从当时的情况看,公元695年是北大像的始建年代。”②王惠民认为,如果延载二年是北大像的始建时间,那么“在时间上与690年敕建大云寺一事不合。北大像当始建于敕各州建大云寺之年即690年顷,经五六年的建造,而于695年完工”③。北大像如果属于沙州的大云寺,这个推论当然是成立的。但是大云寺应该是官寺,理应有政府负责,可是《莫高窟记》明确说北大像是灵隐禅师与阴祖等建造,不像是政府的官寺。不过,我依然同意695年是北大像建成的时间,根据就是《莫高窟记》的文字都是述成,即记录已经建成的佛龛,并不记述建设过程。有的佛龛建成时间不明确,文中采用的是模糊概念,如“开皇中”“开元中”等,但都在描述建成情况。
如果北大像是在695年建成的,那么始建时李无亏应该还在沙州刺史的岗位上。在沙州地面上建设一个前无古人的大佛像,从筹划到设计到施工到完成,应该是沙州当地的一件盛事。李无亏对北大像建设的支持应该是没有疑问的。尤其是北大像的具体形象,与其他佛像大有不同,十分明显是女性的衣着和体态④。虽然北大像后来经过多次维修,但在后武则天时代,这样的女性特征突出的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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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法藏敦煌西域文献集成》27,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第116页。参见敦煌研究院编:《敦煌莫高窟供养人题记》,北京:文物出版社,1986年,第72—73页。
② 《敦煌莫高窟史研究》,兰州:甘肃教育出版社,1990年,第80页。可能有更详细的数据,但马德并没有提供,当时的情况是什么还看不出来。
③王惠民:《〈沙州刺史李无亏墓志〉跋》,《敦煌研究》2004年第5期,第67—68页。
④此观点非本文提出。宁强先生曾经在北京大学的一次讲座中谈及这一看法。
像完全没有根据,所以可以认定现在所见的北大像,应该属于最初的设计和建成的①。以李无亏对武周政治的把握,加上《大云经疏》和《宝雨经》的宣传,制作这样的佛像在当时是完全可以理解的②。以所知的李无亏资料看,他的政治积极性使他在北大像建设上一定会有所作为,而适应朝廷的政治气氛,建设一尊巨大的女性弥勒佛,这样的创意如果出自普通人是难以想象的,但如果来自刺史李无亏的灵机一动,则是顺理成章的。
北大像的建设者,灵隐禅师是佛教中人,他的作用更应该是教义顾问,而真正的关键人物是阴祖。而这位阴祖就是阴守忠的父亲,而阴守忠正是出现在祥瑞奏表中的人物。《敦煌名族志》在介绍阴祖的时候,写作“乡闾令望,州县轨仪,年八十四,板授秦州清水县令、上柱国”③。此阴祖为彼阴祖,学者的看法无有不同④。马德在介绍北大像由“灵隐禅师与居士阴祖所建”之后写道:“敦煌文书P.2556《敦煌名族志》中有关阴祖及其后人活动的简略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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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北大像后来的维修,最有名的一次是在曹氏归义军时期,文献即乾德四年(966)的五月《乾德四年曹元忠夫妇修北大像功德记》,其中有“遂睹北大像弥勒,建立年深,下接两层,材木损折……其月廿一、廿二两日换柱,材木损折较多,不堪安置。至廿三日下手拆……至廿四日拆了……至廿五日便缚绷阁,上材木缔构。至六月二日功毕”。见荣新江:《海外敦煌吐鲁番文献知见录》,南昌:江西人民出版社,1996年,第10—11页。维修的是北大像的外栏,并没有触及北大像的像本身。
②参见林世田:《武则天称帝与图谶祥瑞——以S.6502〈大云经疏〉为中心》,《敦煌学辑刊》2002年第2期,收入作者《敦煌遗书研究论集》,北京:中国藏学出版社,2010年,第39—54页。此外还有,林世田:《〈大云经疏〉初步研究》,初载《文献》2002年第4期,收入《敦煌遗书研究论集》,第3—15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