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于“峻法”的程度如何,晋人郭冲说,“自君子小人咸怀怨叹”;同是晋人陈寿则说,“刑政虽峻而无怨者”①。自然,两人所说都有道理,但都失之于绝对化,
遍观事实,不难发现,诸葛亮确实执法严峻,甚或加其罪而除之。例如,前述对刘备养子刘封,“虑封刚猛,易世之后终难制御”,便劝刘备以“封之侵凌(孟)达,又不救(关)羽”之罪将其杀掉②;对治中从事彭议,因其“形色器然”,便让刘备降了彭羕的官,既而以谋反罪捉起来杀掉③。侍中廖立,被诸葛亮降职为长水校尉,“立本意,自谓才名宜为诸葛亮之贰,而更游散在李严等下,常怀快快”,并且公然批评先帝刘备用兵“徒劳吏士”、用人多为“凡俗之人”,关羽“怙恃勇名,作军无法”。于是,诸葛亮便上表弹劾:“长水校尉廖立,坐自贵大,臧否群士,公言国家不任贤达而任俗吏,又言万人率者皆小子也;诽谤先帝,疵毁众臣。人有言国家兵众简练,部伍分明者,立举头视屋,愤咤作色曰:‘何足言?'凡如是者不可胜数。羊之乱群,犹能为害,况立托在大位,中人以下识真伪邪?”表中所说廖立对“有言国家兵众简练,部伍分明者”不以为然,显然是针对诸葛亮的。于是诸葛亮即以刘禅名义下诏,“废立为民、徙汶山郡”。据说,廖立身率妻子耕殖自守,闻诸葛亮卒,垂泣叹曰:“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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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三国志•蜀书•诸葛亮传》并注。
②《三国志•蜀书•刘封传》。
③《三国志•蜀书•彭羕传》。
终为左衽矣!”自知再也没有翻案的机会了①
当然,刑政虽峻也有“无怨”者。李严(后改名李平),章武二年,拜尚书令。三年“与诸葛亮并受遗诏辅少主”,为中都护,统内外军事, 九年,诸葛亮军出祁山,李严主管督运粮草,“秋夏之际,值天霖雨,运粮不继”。李严怕承担责任,一方面派人假说刘禅“军粮难继”之意,“呼亮来还”,既而,诸葛亮退军,李严又装作不知而阳惊,说“军粮饶足,何以便归”,目的是“欲以解已不办之责,显亮不进之愆”。另一方面,又表后主,说“军伪退,欲以诱贼与战”,试图解脱自己指喻诸葛亮退军之过。据载,“亮具出其前后手笔书疏本末,平违错章灼。平辞穷情竭,首谢罪负。”李严虽然“谢罪”,但诸葛亮还是没有放过他,即上表弹劾,历数李严之过,将其废为庶民,逐出成都,徙居梓潼郡。李严被废后,诸葛亮厚待其子李丰、丰官至朱提太守;并且写了一封很感人的信给李丰其中有言:“吾与君父子戮力以奖汉室,此神明所闻,非但人知也。……今虽解任(指李严被废),形业失故,奴婢宾客百数十人,君以中郎参军居府,方之气类,犹为上家。若都护(指李严)思负一意,君与公琰(蒋琬,字公琰)推心从事者,否可复通,逝可复还也。详思斯戒,明吾用心,临书长叹,涕泣而已。”无疑,诸葛亮在这里为李严留下“复还”的希望: 所以,李严得知诸葛亮死的消息后,便着急发病死了(大概是心脑血管病)。陈寿说得很对,李严“常冀亮当自补复,策后人不能,故以激愤也。”这是一个典型的“刑政虽峻而无怨”案例,大受后人赞扬。晋人习凿齿曾评论说:“诸葛亮之使廖立垂泣,李平致死,岂徒无怨言而已哉!……水镜无私,犹以免谤,况大人君子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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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三国志•蜀书•廖立传》。
乐生之心,流矜怨之德,法行于不可不用,刑加乎自犯之罪,爵之而非私,诛之而不怒,天下有不服者乎!诸葛亮于是可谓能用刑矣,自秦汉以来未之有也。”①
峻刑重法,有效地稳定了社会秩序,保证了经济政策的实施,加强了军队的战斗力。
北伐曹魏
诸葛亮务农殖谷、闭关息民和南抚夷越,以及严厉法治、重视吏治和社会稳定的政策都取得了预期的效果,东联孙吴也获得了相当成功、国家相对富强了,出兵抗魏的后顾之忧也消除了,强兵之事自然就提到日程上了,于是“治戎讲武,以俟大举”②。
建兴四年(魏黄初七年,公元226年),魏国发生了重大变故,魏文帝曹丕死了,明帝曹睿初登帝位,忙于内务。吴王孙权闻曹丕死,先是亲自率兵攻江夏郡,继则以左将军诸葛瑾攻襄阳。诸葛亮认为这是北伐曹魏的好机会。于是五年(公元227年)三月,便率军出发,“北驻汉中”了。临发,他给刘禅上了一个长疏,这就是闻名的《出师表》。《出师表》所言内容很多,大都是对刘禅的嘱咐性言语和誓报刘备“殊遇”之恩的表示,并且反映了诸葛亮的一些重要思想:
先帝创业未半而中道崩殂,今天下三分,益州疲敝,此诚危急存亡之秋也。然侍卫之臣不懈于内,忠志之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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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以上参见《三国志•蜀书•李严传》并注。
②《三国志•蜀书•诸葛亮传》。
忘身于外者,盖追先帝之殊遇,欲报之于陛下也。诚宜开张圣听、以光先帝遗德,恢弘志七之气,不宜妄自菲薄,引喻失义,以塞忠谏之路也:宫中府中,俱为一体,陟罚臧否,不宜异同。若有作好犯科及为忠善者,宜付有司论其刑赏,以昭陛下平明之理,不宜偏私,使内外异法也;侍中、侍郎郭攸之、费袆、董允等,此皆良实,志虑忠纯,是以先帝简拔以遗陛下。愚以为宫中之事,事无大小,悉以咨之,然后施行,必能裨补阙漏,有所广益。将军向宠,性行淑均,晓畅军事,试用于昔日,先帝称之日能,是以众议举宠为督。愚以为营中之事,悉以咨之,必能使行阵和睦,优劣得所。亲贤臣,远小人,此先汉所以兴隆也。亲小人,远贤臣,此后汉所以倾颓也。先帝在时,每与臣论此事,未尝不叹息痛恨于桓、灵也。侍中、尚书、长史、参军,此悉贞良死节之臣,愿陛下亲之信之,则汉室之隆,可计日而待也。
臣本布衣,躬耕干南阳,苟全性命于乱世,不求闻达于诸侯。先帝不以臣卑鄙,猥自枉屈,三顾臣于草庐之中,咨臣以当世之事,由是感激,遂许先帝以驱驰。后值倾覆,受任于败军之际,奉命于危难之间,尔来二十有一年矣, 先帝知臣,谨慎,故临崩寄臣以大事也。受命以来,夙夜忧叹,恐托付不效,以伤先帝之明,故五月渡泸,深入不毛。今南方已定,兵甲已足,当奖率三军,北定中原,庶竭驽钝,攘除奸凶,兴复汉室,还于旧都。此臣所以报先帝,而忠陛下之职分也。
至于斟的损益,进尽忠言,则攸之、祎、允之任也。愿些下托至以讨贼兴复之效。不效,则治臣之罪,以告先帝之灵 [若无兴德之言,则]责攸之、祎、允等之慢,以彰其咎、陛下亦宜自谋,以咨谓善道,察纳雅言,深追先帝遗诏。臣不胜受恩感激、今当远离,临表涕零,不知所言。
《表》中内容,大多前面已有涉及、就军事而言,诸葛亮甚知蜀汉势力远不及魏,对魏用兵并没有什么取胜的把握。但为什么又要主动发动对魏的战争呢?一是自认取得南方胜利以后,内外形势比较有利,二是欲报刘备信用、托孤之恩、即所谓“盖追先帝之殊遇,欲报之于陛下也”。就政治而言,一是力倡亲贤臣,远小人,广听不同意见,不塞忠谏之路,重用贤能;二是主张刑赏平明,内外执行统一的法律标准,即所谓“不宜偏私,使内外异法也”。
诸葛亮振兵与魏战争共有五次,
第一次,出祁山(今甘肃西和西北),先胜后败。史载,“建兴六年(魏太和二年,公元228年)春,(诸葛亮)扬声山斜谷道(今陕西眉县西南)取郿(治今眉县北),使赵云、邓芝为疑军,据箕谷(今陕西汉中北).魏大将军曹真举众拒之-亮身率诸军攻祁山,戎阵整齐,赏罚肃而号令明,南安(今甘肃陇西东)、天水(今甘肃通渭西北)、安定(今甘肃定西)二郡叛魏应亮,关中响震。”这是一种声东击西的战术,赵云、邓芝自东路佯攻,可以牵制魏军的重要主力;实则自率主力西出祁山,攻其不备。从历史的记载来看,曹魏对于蜀汉的第一次北伐儿乎没有什么军事和思想的准备。正如《资治通鉴》所转书的那样,“始,魏以汉昭烈(刘备)既死,数岁寂然无闻,是以略无备豫;而卒闻亮出、朝野恐惧,于是天水、南安、安定皆叛应亮。”可见,开局的势头不谓不好,竟然使得魏明帝曹睿不得不仓促派出兵马步骑五万,西镇长安,一命大将军曹真都督关右诸军驻郿,一命右将军张郃拒亮、结果是,两军刚一接触,蜀军便即一败涂地:“亮使马谡督诸军在前,与郃战于街亭。谡违亮节度,举动失宜,大为郃所破。亮拔西县(今甘肃天水西南)千余家,还于汉中,戮谡以谢众。”①东路,赵云、邓芝部虽然拥众多于曹真,但也因诸葛亮的战略指导思想有误,导致诸将麻痹轻敌,失于戒备,均被曹真一举击溃②。
第一次出兵失败了。兵败后,诸葛亮总结教训,倒是勇于承担责任。他认为:“大军在祁山、箕谷,皆多于贼,而不能破贼为贼所破者,则此病不在兵少也,在一人耳。”于是,“考微劳,甄壮烈,引咎责躬,布所失于天下,厉兵讲武,以为后图,戎土简练,民忘其败矣。”诸葛亮上疏自贬:“臣以弱才,叨窃非据。亲秉族钺以厉三军,不能训章明法,临事而惧,至有街亭违命之阙、箕谷不戒之失,咎皆在臣授任尤方。臣明不知人,恤事多暗,《春秋》责帅,臣职是当,请自贬三等,以督厥咎。”② 为了安抚臣下,刘禅不得不按照诸葛亮的意见、实则有限度地接受了诸葛亮的自贬,下诏:以亮为右将军,行丞相事,所总统如前。第一次出兵的重要收获是,收降了天水参军姜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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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三国志•蜀书•诸葛亮传》、《资治通鉴》卷71、按:《诸葛亮传》说诸葛亮“蜀谡以谢众”,《马谡传》说“谡下狱物故,亮为之流涕”。“下狱物故”是说死在监狱里,并非斩首。所记不同。
② 按:《三国志•蜀书•赵云传》说赵云、邓芝“兵弱故强,失利于箕谷,然敛众固守,不至大败”,乃史家回护之笔。当以《汉晋春秋》所载诸葛亮语“大军在祁山、箕谷,皆多于贼”为是,并非“兵弱敌强”。
③《三国志•蜀书•诸高亮传》,并注引《汉晋春秋》。
第二次,同年冬,出散关(今陕西宝鸡西南),围陈仓(今陕西宝鸡东)。据说、出征前诸葛亮又写了第二份出师表。现存的这份《后出师表》,虽有伪托之嫌,但也的确写出了诸葛亮的复杂心情。《三国志•诸葛亮传》注引习凿齿《汉晋春秋》说,诸葛亮“闻孙权破曹休,魏兵东下,关中虚弱”,以为又有了出击的机会,于是十一月再次上表,其中说到,“先帝虑汉(蜀)贼(魏)不两立,王业不偏安,故托臣以讨贼也。以先帝之明,量臣之才,故知臣伐贼才弱敌强也;然不伐贼,王业办亡,惟坐待亡,孰与伐之?是故托臣而弗疑也:臣受命之日,寝不安席,食不甘味,思惟北征,宜先入南,故五月渡泸,深入不毛,并日而食。臣非不自惜也,顾王业不得偏全于蜀都,故冒危难以奉先帝之遗意也,而议者谓为非计。今贼适疲于西,又务于东,兵法乘劳,此进趋之时也”①。这说明诸葛亮的心情是惶惑的,矛盾的,期于侥幸的。事实证明,诸葛亮的形势分析又是错误的。史载,蜀军第一次失败后,魏大将军曹真料定,“以亮惩于祁山,后出必从陈仓”,于是“使将军郝昭、王生守陈仓,治其城”②。结果,第二年春天,诸葛亮果然围陈仓,曹真属下郝昭以千余人守陈仓,诸葛亮有众数万,“昼夜相攻拒二十余日”,伤亡惨重,终不能拔。据载,诸葛亮先是试图说服郝昭投降,遭到严词拒绝;继而,诸葛亮“自以有众数万、而昭兵才千余人,又东救(指魏兵)未能便到,乃进兵攻昭,起云梯冲车以临城,昭于是以火箭逆射其梯,梯然(燃),梯上人皆烧死;昭又以绳连石磨压其冲车,冲车折。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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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三国志•蜀书•诸葛亮传》注引《汉晋春秋》。裴松之指出:“此表,亮集所无,出张俨《默记》。”后代史学家虽然有的认为可信,但大都认为是伪托之作,故不全录。
②《三国志•魏书•曹真传》。
乃更为井阑百尺以射城中(胡三省注:以木交构若井阑状。按:当是攻城用的一种软梯),以士丸填堑,欲直攀城,昭又于内筑重墙。亮又为地突(地道),欲踊出于城里,昭又于城内穿地横截之”①。诸葛亮陈兵城下,对于魏国的一个弹丸小城和一位无名之将,竟然无计可施。不久粮尽,又闻曹真派出的救兵和魏明帝派出的名将张郃将到,只好引军而还。还军中,取得小胜,魏将王双轻敌,率领少数骑兵追赶诸葛亮,亮与战,破斩王双。
第三次,建兴七年(魏太和三年,公元229年),诸葛亮遣将军陈式(按:一作陈戒)攻打魏军没有正规部队驻扎而力量薄弱的武都(今甘肃成县西北)、阴平(今甘肃文县西北)。魏雍州刺史郭淮率众往救,迎击陈式,诸葛亮率兵自出,至建威(今甘肃成县西),郭淮自动退还。诸葛亮遂平武都、阳平二郡,并筑汉、乐二城(汉城筑在今陕西勉县境,乐城筑在今陕西城固境,当时地域均在汉中郡内),又得小胜,刘禅因而下诏恢复了诸葛亮的丞相职务。
建兴八年(魏太和四年,公元230年),魏使司马懿、张郃、曹真分别由西城(今陕西安康西北)、子午谷(在今陕西长安县南秦岭山中)、斜谷出兵,欲攻汉中,诸葛亮布兵城固(今陕西城固西北)、赤阪(今陕西洋县龙亭山东)以待之。“大雨道绝,真等皆还”,未战而罢。
第四次,建兴九年(魏太和五年,公元231年)二月、复出祁山,以木牛运,粮尽退军。《汉晋春秋》载,司马懿留精兵四千守上邦(今甘肃天水西),“余众悉出,西救祁山”,诸葛亮“分兵留攻,自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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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资治通鉴》卷71。
宣王(司马懿)于上邽。郭淮、费曜等微亮,亮破之,因大芟刈其麦,与宣王遇于上邽之东,敛兵依险,军不得交,亮引而还。”司马懿追赶至卤城(今甘肃天水西),诸葛亮使魏延、高翔、吴班迎战,“大破之,获甲首三千级,玄铠五千领,角弩三千一百张,宣王还保营”。退军中,“豫令军士夹道而伏,弓弩乱发”,射杀了魏国名将张郃。战争取得可喜的胜利。但因都护李严运粮不继而且假传圣旨,诸葛亮撤军了。
诸葛亮认识到,数次出兵不能取得成功的一个重要原因是粮食供应困难。所以,“每患粮不继,使己志不申”。因此,数年之间便重点在解决粮食问题上下功夫:(1)建兴十年,“休士劝农于黄沙(今陕西勉县东),作流马木牛毕,教兵讲武”;(2)十一年冬,“使诸军运水,集于斜谷口,治斜谷邸阁(邸阁,指仓库)”。
建兴十二年(魏青龙二年,公元234年)春,诸葛亮第五次出兵,“悉大众由斜谷出,以流马运,据武功五丈原(今陕西岐山南),与司马宣王对于渭南。”在此,他没有发动攻势,“是以分兵屯田,为久驻之基”。据说,“耕者杂于渭滨居民之间,而百姓安堵,军无私焉。”不幸,相持百余日,其年八月,诸葛亮染病,死于军,时年54。